他满不在乎地扒拉了一下,将酒葫芦往桌上一掷,嚷了声小二。
店小二翻着白眼给他重新续满,见他无论如何也对不准嘴,便给他在桌上掌了个灯。
徐偈总算看清那乞丐的容貌。
年纪不大,却面黄肌瘦,蓬头垢面,又脏又丑。像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流氓混球,却不像刺客。
其实也算不上刺客。
没有刺客将人困住后自己跑了的。
那么他设计如此精巧的陷阱,目的为何?他既在树上听了自己与太守的对话,应知自己的身份他招惹不起,如若不是与自己有仇,何必冒此危险?可若真是有仇,又为何只是网住自己就跑到这里喝酒了?
总不能只为了吊自己半日。
徐偈忖思无解,只得重新审视起那人。
却忍不住一愣。
因徐偈无意中看到了乞丐的那双眼。
一双明明醉眼朦胧,却依然清亮澄澈的眼。
嵌在那张脏兮兮的脸上,混杂出一股未谙世事的懵懂气质。
那小乞丐晃晃悠悠起了身,向着酒肆外走来。
徐偈手中扣上梅花镖,只待他近身便发难。
眼看就要到跟前,那小乞丐忽而拐了个弯。
下一瞬,一个满是酒气的酒葫芦向着自己砸来。
徐偈侧身一避,酒葫芦咕噜噜滚到地上,洒了一圈酒。
小乞丐提着剑冲了过来。
“哪个孙子躲在暗处害你爷爷!还不束手就擒!”
那乞丐气势汹汹,可惜实在醉狠了,还不及近前,便被石头绊得一个趔趄,徐偈旋身掠到他身后,抬脚在他屁股上一踹。
那乞丐哎呦一声扑倒在地,扭过身来斥道:“你干嘛踹我?”
徐偈心道:这是不记得我了?正好审他一审。
他踱到乞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下他,“可还认得我?”
那乞丐迷迷瞪瞪的也不知听见没听见,他试着站起身来,却手软脚酸,半晌也没起身,最后委委屈屈地看向徐偈:“我起不来了。”
徐偈蹲下身子平视于他,“为何起不来?”
“喝多了,没劲。”
“为何多饮?”
“高兴啊!”
“何事高兴?”
“我报仇了!”
徐偈一眯眼,“仇人是谁?”
那乞丐醉眼朦胧地看向他,“徐……偈!”
“我认识他,可需我替你杀他?”
谁知那乞丐将他一瞪,“你……这人怎么这样?我都说我报仇了!”
徐偈心下大致有了计较,他忍着酒气,靠近了些,两人之间鼻息相闻,徐偈耐着性子温声问道:“那你告诉我,你们有什么仇?我替你教训他。”
章圆礼本来就浑身软得要命,感到有人靠近,迷迷糊糊地往他身上一靠,“你先扶我起来,地上好凉。”
章圆礼挂满了干草碎叶的蓬乱头发刺向徐偈的脖颈,徐偈汗毛倒立,强忍着将他推开的想法,用自己的衣袖垫着手,把他拽了起来。
那乞丐晃了晃,将胳膊往徐偈肩膀上一搭,脑袋往徐偈脖颈里倒去。
徐偈闷哼一声,将头扭向一边。
“我告诉你,我……我可高兴了!我把那个王八蛋,挂树上了!”章圆礼摇摇晃晃挂在徐偈身上,酒气噗噗地往徐偈脸上喷,徐偈忍得青筋暴起,硬生生把脖子拧了回来,柔声问道:“他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谁知那乞丐将他一推,“不能说。”
“怎么了?”
小乞丐瘪了瘪嘴,“丢人。”
“那我再见到他,替你出出气?”
小乞丐晃晃悠悠摆了摆手,“不用了,我出完气了,他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徐偈正要再打听,那小乞丐却不耐烦道:“你叽叽歪歪做什么,为什么还不扶我回房?”
徐偈干脆利落地松开了手。
章圆礼扑通一声栽到地上,原本就烂醉,此刻又撞得晕头转向,直接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没了萦绕不去的酒气,徐偈长出一口气,心道,看来不像什么深仇大怨,虽则此人行径实在可恨,却也犯不着再和他计较下去。
思及此,徐偈抬脚就走。
却突然闻到一股幽香。
是寒梅的香气。
幽幽的,一丝一缕萦绕上来,凛冽中,又带着一股难明的甜味。
徐偈皱着眉往脚下一瞥。
一个手串,散在乞丐的身旁,应是刚才跌倒时扯散的,几颗珠子已滚到不远处。
是抑息木珠!
而那冷梅香,正是从地上的乞丐身上散出来的。
徐偈不可思议地看向地上的乞丐。
他竟是个坤泽。
徐偈看着眼前散发着信香胡乱睡去的乞丐,又看了一眼不远处酒馆鱼龙混杂的醉汉,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蹲下身将珠子一一捡回,重新串到绳上系好,给他套回了腕间。
梅香登时消散。
徐偈屏息将章圆礼从地上拖了起来,甩到马上,那乞丐也不知道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徐偈掩着口鼻,仍觉酒味萦绕,连马都觉污糟透了,他远远牵着缰绳,拉着挂在马上的章圆礼,一路打听着向客栈走去。
到了客栈,徐偈往店家手里丢了锭银子,便连马带人扔给了店家。
自己从客栈又买了匹干净的马,见天色已晚,也不知太守等了多久,便策马向着驿站而去。
到了客栈,徐偈将自己里里外外洗了个遍,直到沾染的酒气散尽,才觉得通透。他策马行了一日,被那乞丐吊了半天,又跟那乞丐折腾了一夜,此刻只觉精疲力竭,一沾榻便陷入沉睡。
章圆礼醒得倒早。
身上酒液黏腻异常,麻布衣服又粗又硬,纵是宿醉,章圆礼也大早早醒了。
他先蒙了一会儿,怎么就醉成这样?他暗暗乍舌,此地酒烈,还真是名不虚传。
他环视了一周,应是个客栈,陈设看起来还算讲究,他忍不住沾沾自喜,醉酒了还知道给自己找个好地方。
只是身上实在难受,反正仇已报,犯不着再乔装,他得先去弄身舒适的衣服。
他高高兴兴跳下床。
却忍不住哎呦一声。 怎么膝盖这么疼?
他重新坐回床上,卷起自己的裤腿,两个膝盖红肿异常,一边甚至出了不少血,干涸在衣物上,掀的时候疼得他嘶嘶吸气。
“我怎么受伤了?”章圆礼忍不住嘀咕,“谁能让我受伤?”
忽而一道记忆一闪而逝。
昨夜好像被人踹了一脚。
他皱着眉努力想了半晌,渐渐地,那人的面孔清晰起来。
白面,黑眸,面冷似铁,阴沉可恶。
是徐偈!
章圆礼将眼睛瞪得浑圆,他!怎!么!这!么!讨!厌!
章圆礼看着还没亮的天,从怀里掏出断剑山庄的独门秘药,嘴角狠狠地扯了扯。
给我等着!
章圆礼一骨碌爬了起来,牵扯出膝盖的伤也顾不上,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徐偈因昨日折腾得晚,醒来时天已大亮,一睁眼,就见床边坐了个人。
竟是昨夜的小乞丐。
见自己醒了,那小乞丐温声道:“你醒啦?”
徐偈心中一暖,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就见那乞丐忽而嘴角一扯,伸手在他鼻尖一晃。
其手中扣着一个极精巧的香盒,一股异香钻进鼻腔。
徐偈心中一凛,发现自己已然不能动弹。
那乞丐盖上香盒,狞笑道:“记住你爷爷我,你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晋地章圆礼是也!”
章圆礼自认为自己亮了身份,奈何徐偈当日急于退婚,并没有听全章圆礼的姓名,他既惊且怒,冷声道:“你意欲何为!”
章圆礼掰了掰手腕,撕拉一声从徐偈床单上撕下一角,把徐偈两手举到头顶,在手腕上系了个花结。
而后起身拿来一支笔,在他脸上仔仔细细画了一个叉。
徐偈目冷似冰:“此番受辱,他日必报!”
章圆礼啪的一声将笔掷到地上:“彼此彼此。”
章圆礼直起身来,调整了一下表情,堆起一脸假笑:“此香两个时辰可解,你可以选择在这躺着,或者喊人来。”
说罢,他将手中的醉梦一抛,大摇大摆地越窗跑了。
第4章
两人万万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会再相遇。
倒不是冤家路窄。
只因虞国水路不丰,特产旱鸭子,徐偈半辈子没做过船,听闻晋国有运河可直入京城,便生了好奇之心。
而晋国远途航运大多是漕货船,普通人远行多借乘漕船,雕梁画栋的客游船多在城内撑篙短行,能够扬帆的远行客游船,整条运河上只有一艘。
他二人同是微服,又同是锦衣玉食惯了的,同去一个地方——京城,还都不打算长途跋涉,能够相遇,也就不足为奇了。
游船确实奢华,甲板有茶座、茶厅,茶座露天,茶厅垂幔,舱内设有两层楼,间间相隔,窗轩皆备,二楼更有相邻两间,内嵌里屋,纱软褥新,宽敞透亮,陈设皆雅,自然叫那两个天之骄子一人一间包圆了。
只可惜如此陈设,两人皆不在屋内。
徐偈逛至甲板时,章圆礼正趴在船舷上吐。
章圆礼换了身还算体面的衣服,故而徐偈一开始没认出来,只看到一人撅着屁股吐得天昏地暗,当即嫌恶地闪进了茶厅。
唤人煮上一壶好茶,幽幽茶香间,风偶卷帷幔,船徐徐而行,若非远处那一直在呕吐之人煞风景,实在是一等一的乐事。
章圆礼也没想到自己能吐成这样。
他原本就有轻微的晕船,加之前个饮烈酒伤了脾胃,今晨上船前又买了份炙羊肉吃干抹净,又逢今日风高浪急,船身摇晃,天时地利人和占了其全,一吐就是两个时辰。
吐得他头晕眼花手脚酸软,胆汁都倒了个干净,撑着船舷晃晃悠悠直起身来,徐偈正好抬起了头。
恰逢风卷帘幔,两厢对视了。
吐得七荤八素的章圆礼慢了不止一拍。
徐偈抄起手边的茶盏冲着章圆礼丢去。
章圆礼还没等看清来物,就被打下船舷,咕咚一声溅起老高的水花。
徐偈也没想到自己这一下能把人直接砸进水里,着实吓了一跳。
他自己是旱鸭子,惧水是骨子里的,见那乞丐挣扎都没有就掉进了水里,连忙提气飞出茶厅,来到船舷。
章圆礼正在水里扑腾。
徐偈连忙解下船舷上的绳索,向着水中掷去。
那乞丐也不知为何,对绳索视而不见,更可怖的是他居然头和腿都扎在水下,背浮在水面,徐偈一瞬间甚至都觉得他已溺亡,二话不说将绳子往身上一系,果断跳入水中。
入水的那一瞬,徐偈一把把章圆礼拽进怀里,另一只手拉着绳子,幸亏此处动静引来了甲板上的人,船上的人拽着绳子把他俩拖上了船。
一上船,两人就跌至一处。章圆礼倒在徐偈身上,张口就骂:“你有病吧!”
刚说完,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口水和身上的水溅了徐偈一脸,徐偈脸都绿了,将章圆礼一把掀倒在地,怒道:“简直不可理喻!”
说罢也不管他,径自爬起来上了楼。
章圆礼湿漉漉地坐在地上,一时有些错愣。他从小被人宠到大,从未听过一句重话,更不曾曾被人厌烦过。徐偈那写满厌恶的冰冷神情,竟像刺在脑中,如何也挥散不去。
此刻天色已晚,冷风一起,章圆礼打了个寒战。余光中那人径直进了屋,门被重重地关上,不知怎的,他的一腔怒火就添了一丝委屈。
船夫的婆娘凑了过来,叹道:“后生快进屋换身衣服吧,那个后生也是好心,不知道你是抽筋了在揉腿。”
说罢将章圆礼搀了起来。
章圆礼眼圈一红,他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就着船娘的搀扶回了屋。
徐偈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将擦头的绢布狠狠掷到地上。
他深吸一口气,却仍觉余怒未消。
他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好歹又不可理喻之人!那人两度暗害,自己都不计前嫌,在他危难之际施予援手,而他却浑不在意,肆意践踏!他徐偈何苦非要管他之事!
何其愚也!
思及此,徐偈暗道:此人实不值善意以待,很不必再自取其辱!
而章圆礼回了屋,只觉浑身冷得要命,他哆哆嗦嗦换下湿衣,钻到被窝里去,抖着身子躺了半天,仍觉冷得厉害,便又把外间的被子抱了过来一并盖上,方觉略略好转,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中仍觉冰冷,想起来唤船娘要床被子,却昏昏沉沉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第二天傍晚,徐偈从茶厅饮茶归来,正见船娘提着食盒站在隔壁房门前踟蹰。
徐偈是视隔壁如瘟神,当即理也不理,向着自己房间走去。
却被船娘唤住。
“小公子请留步。”
徐偈脚步一顿,“何事?”
“此间公子一直闭门不开,老妇恐生意外,但实不便擅入,还劳烦小公子进去看看。”
徐偈冷声道:“与我无关。”
船娘急道:“那小公子从昨天夜里至今水米未进,他昨天吐成那样,又落了水,恐怕是病了。”
“他是坤泽,你不必避讳。”说罢径自向屋内走去。
“可我实在打不开门!”
徐偈一顿,转过身来。
下一刻,紧闭的房门被徐偈一脚踹开。
章圆礼直挺挺地躺在屋里。
船娘连忙搁下食盒走了进去,将手往章圆礼额间一探,惊道:“怎么这样烫!”
见徐偈还站在门口,便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也不知烧了多久,亏着小公子把门打开,我得去给他熬药,这样烧下去可不行!”说着便急匆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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