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圆礼的心,好似一并叫这风吹起了涟漪。一股不肯叫人探明的歉疚,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悄然漫上了心头。他没再看徐偈,反而低下头,嘴里小声泄出三个字。
“对不起。”
这三个字顺着暖风钻入了徐偈的耳中,徐偈的嘴角,罕见的,带了点和煦的味道,他也学着章圆礼斜靠在船顶的房檐上,感受着江上的微风拂面,给自己到了一碗酒,就着怡人的景致,饮了一口。
“确实好酒。”
见章圆礼不说话,他把渍梅往章圆礼那边一推,“不必耿耿于怀,你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权当有缘吧。”
谁知章圆礼直起身子瞪了他一眼,“谁和你有缘。”
徐偈挑挑眉,理都不理,听着船下摇撸,慢慢饮尽了碗中酒。
十六七少年的情谊确实有些奇妙,这两人前日还喊打喊杀,一副冤家模样,今个并排坐在一处,倒好似也能安然相处片刻。
夕阳悄然西斜,浑圆的红日在长河尽头藏了半个头,徐偈突然起了身。
章圆礼正不知该说点什么,就见徐偈回过了头,扬了扬酒坛,“多谢你的酒。”
而后跳下房檐。
章圆礼见他走了,重新躺回了屋檐。风有些凉了,他盯着半红半紫的天空,将一条小鱼干塞进嘴里,嚼了半天。
他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这鱼干还有点甜。
他看着水天相接处渐渐沉没的夕阳,望着失了粼光的瑟瑟河面,感受着最后一道余晖逝尽,晦暗逐渐笼罩,莫名的,感受到一丝怅惘。
好似叹息落日,好似惋惜逝水。
当夜,客船驶入荒无人烟的河段,四周黑幢幢的,客船仿若在浓墨间穿行,舱内的灯火渐渐熄了,千里之内再无光亮。
恰逢初一,月黑无光,唯余满天星斗,愈发衬得四周漆黑一片,甚么也看不分明。
章圆礼将满盘的瓜子花生米小鱼干都打扫进肚,往嘴里丢了颗梅子,摸了摸肚子,准备回屋睡觉。
还不等动作,忽见一个银钩钩上了船舷。
借着船头晃动的灯笼,泛着幽幽的冷光。
章圆礼一愣。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银钩,纷纷挂上船舷,在起伏的水声掩映下,发出微弱的声响。
徐偈豁然从榻上坐起。
他一直没睡。
自半日前那乞丐告诉自己船上有大梁人,他就一直在等。
等梁人偷袭的那一刻。
他自虞国千里迢迢而来,穿行整个大梁,居然安然无事,他便在等这一刻。
虞国和晋国之所以交好,全因两国中间夹了大梁这个强国,两国谁也不能和他抗衡,只得结成死盟,叫大梁腹背受敌,两厢顾及,不敢贸然发兵一家,从而断了他逐一吞并之路。
故而大梁想尽办法也要破坏两国结盟。
自己在晋国出事,便是最好的契机。甚至不出意外,他们还会假冒晋国侯爷之名行刺。纵是虞国精明,不肯落入圈套,也会在两国国君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还能让晋国丢个领兵打仗的皇子,百利而无一害。
故而自上了船,徐偈就一直在等。
前几日风高浪急,必然不会有刺客冒险上船,今天止了风,又离大梁相距不远,更值新月,夜色如墨,正是杀人放火好时机。
徐偈听着船舷挂上铁钩的细微动静,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窗棂突然传来一声响动。
徐偈倏然转身,手中暗器一动,却见章圆礼从窗外探进了个头。
“嘘,有人要杀你,先躲我屋。”
作者有话说:
先躲我屋~
第7章
密密麻麻地脚步声已至二楼,就在此时,一束烟花陡然炸上天空。
徐偈不再犹豫,一撑窗沿,翻进章圆礼的房间。
刚一落地,就被章圆礼拉到桌前,往椅上一按,便不知做什么去了。
徐偈凝神细听,脚步声即轻且稳,绵延不断,以细微的声响从章圆礼房间纷纷而过,向着自己的房间移去,不知持续了许久。
徐偈神色愈发凝重,刺客人数众多,且都是练家子,正面冲突自己绝对讨不了好,需得设法躲避。
待听闻所有人皆进自己的房间,徐偈豁然起了身。
和抱着匣子的章圆礼撞了个正着。
黑灯瞎火,谁也看不清谁,章圆礼一把把他拉住,小声道:“你做什么去?”
“找地方藏身。”
“你躲我这里不就好了!”
“首领!人不在!”正在此时,隔壁突然响起人声。
接着传来一人冰冷的声音:“仔细搜,任何一个角落也别放过!”
章圆礼连忙把徐偈推到离墙最远处,压低声音道:“为什么要走?”
“他们现在都在我屋,外面防守最为薄弱,我必须这个时候走。”见章圆礼仍紧抓着他不放, 徐偈耐着性子添了句,“他们早晚会搜到这里的。”
章圆礼却毫不在意地将怀中的匣子往上一抱,“我给你易容不就好了。”
“你会易容?”徐偈诧异道。
章圆礼有些得意,“保准认不出是你来。”
纵是徐偈心志坚定,却也不免意动。可他略一忖思,却仍沉声道:“不必了,船上无路可逃,易容与否,不过时间问题。”
章圆礼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外面至少五十余人,你要是不易容,一旦被发现,会被围困的!”
徐偈缓缓摇了摇头,“你知道,如果找不到我,会有什么后果吗?”
见章圆礼懵懵懂懂的,徐偈冷声道:“烧船,沉船,或者把船上人全部杀尽,让我死,不必非要亲自杀我。我若躲避不出,会让全船跟我陪葬的!”
章圆礼呆住了。
突然,隔壁传来一句声响:“他不在屋内,搜全船!把所有人赶到甲板!”
徐偈看了章圆礼一眼,而后二话不说向窗外移去。
却被章圆礼再一次拉住。
“你到底要去哪!”章圆礼压低了声音道。
“船顶!”徐偈将袖袍一扯,翻身上了窗沿。
船顶果然无人。
徐偈没有赌错。
他们会挨户搜索,翻遍可能藏匿的角落,但往往会忽略毫无遮蔽一览无余的船顶。
徐偈小心地趴下身子,将自己藏在暗夜之中。
身后突然传来窸窣之声。
徐偈蓦然回首,却见章圆礼笑盈盈地站在身后。
徐偈不及言语,连忙将他一扯,捂着嘴把他按到地上。
章圆礼扭了扭身子和他并排趴好,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好地方啊!视野开阔,地势高耸,即可偷袭,又可防守,你还真有两下子。”
“你到底知不知道危险!”
楼下传来阵阵恐吓声,推搡声,惊呼声,哭喊声,船客被刺客从被窝中掏出,一个个撵到了甲板之上。
章圆礼耸了耸肩,“我要不上来,难道也要和他们一起被撵出去吗?”
见徐偈皱着眉瞪着自己,他撞了撞他的肩,“好啦,别皱着眉头,我刚才放了烟花,岸上都有驻军,一会儿就能过来。”
“烟花是你放的?他们可识烟花?”
“我问船娘讨的,行船的若遇水贼,都用这个,军队是认识的。”
“你何时要的烟花?”
“天黑前呀!你走后,我就去要了烟花。”说罢,他忍不住有点得意,“瞧你那副我只会添麻烦的样,你好歹是异国皇子,我怎么能让你在我们这里出事。”
“……没有。”
章圆礼轻哼了一声。
徐偈忍不住看向章圆礼。
夜太黑,只能看到他一双晶亮的眼,映了满天的星,闪着细碎的芒。那人突然转过头去,悄悄往外探出个头,嘴里小声嘀咕着:“幸亏我上来了,把他们都吓坏了。我们这一船的晋人都被你牵连了,回头你可得好好补偿我们。”
徐偈不再理他自言自语,思索起接下来的局面。
若是能等到救援,自是万幸。
可若等不到。
徐偈看着那兀自抻着脖子的乱蓬蓬的脑袋。
若是等不到……
若是等不到,总……不能牵连到他。
此地的确易守难攻,可若在此地偷袭,难免要把此人牵入战局。这场仗,他无全胜把握,不可牵连无辜之人。要么设法把他引开,要么……只能换地偷袭。
正思索着,那人突然扭过头来,“要是——”
两人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一处。
徐偈一愣,“要是什么?”
章圆礼万万没料徐偈一直在看他,登时心中一紧,要说的话卡了壳,“要……呃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就——”
“就什么?”
夜色下,那人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先是突然顿住,而后渐渐瞪大双眼,“你是不是不会水?”
徐偈没料他突然旧事重提,纵是情况紧急,也不免有点失笑,“你到底想说什么?”
章圆礼一咬牙,“要是情况紧急,你就跳水,我带你游上岸!”
徐偈一向波澜不惊的面上总算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这份神情太过于不加掩饰,以至于章圆礼原觉无比坦荡的心好似凭添了一股局促,他瞪了徐偈一眼,“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以为我会弃你不顾?你下水救过我,我虽然不用你救,但也很该还债的!”
徐偈赫然收回了目。
他忽然在这个冰冷糟糕的夜晚,意外感受到一丝暖意。
他想说不必,可话到嘴边,又觉伤人,转圜再三,干脆闭口不言,嘴角却渐渐挂上一抹温润的笑。
章圆礼看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嘟囔道:“有病。”
徐偈不可置否地垂下了眸。
河面渐渐止了风。
时间在流逝。两人看着船客被一个个押至甲板,刺客们仍在四处寻找,不知何时就会发现他们。
而驻守的军队却至今杳无音讯。
二人逐渐紧张起来。徐偈将手指扣满梅花镖,另一只手扶上了腰间佩剑。而章圆礼亦将袖中的春阴细雨针掏出,紧握在手中,凝神盯着船下的一举一动。
一刺客忽捧着一个匣子跑至甲板,递到刺客头目的手中。
章圆礼惊道:“糟糕!我的易容匣子!”
果见那刺客头目将匣子一掀,转身看向甲板上的人群,笑道:“原来齐王殿下喜欢易容,你既不愿相认,我便只好一个一个杀了。”
话未落,那人踱至一船客身边,忽而伸手一拧,那船客不及惊呼,便断了气。
章圆礼登时骂了一声娘。
一根纤如毫毛的细针,突然破空而出,向着甲板上的头目刺去。
是章圆礼的春阴细雨针。
春阴细雨针乃断剑山庄名器,若细雨,若疾风,悄无声息,迅疾异常。
而这样一柄杀人无形的利器,在触及刺客头目的那一瞬,被他一偏头,躲了过去。
那头目赫然转身,目光如电般射向船顶,“谁在那里!”
章圆礼见一击未中,刚要起身再发一针,却被徐偈兜头一按,将手中的梅花镖如数射出,一登房檐,跃向甲板。
梅花镖不比细针,乃玄铁所致,质地沉重,又带六面利棱,并六道血槽,臂力惊人者若使出十分力,必深陷肌理,伤及脏器。
那头目见数枚利器破风而来,不敢硬接,连忙飞身躲避。
而此刻徐偈已落至甲板,数个刺客不及反应,便被徐偈毙命当场。
“你们要找的人在这!”
徐偈剑势未老,当即向着还未站定的刺客头目刺去。
那头目连糟偷袭,却不见弱势,连身躲避间,不知修的是什么功夫,忽而鬼魅般绕至徐偈身后,伸手就是一掌。
他二人贴得极紧,章圆礼一时不敢偷袭,眼看徐偈就要中招,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徐偈却似背后长了眼般,一个矮身扫向那头目的下盘。
那头目一个旋身躲了过去,不等徐偈起身,便突然使出压制的打法,不顾防守招招毙命,徐偈无暇起身,竟在地上接连滚动,顷刻间,已躲过数次致命之击。那头目的手下见徐偈被压制,当即蜂拥而至,徐偈一时陷入险境。
此刻徐偈卧地躲避,狼狈至极,而那头目立身压制,占尽优势。
一立一卧,站立之人正身体前倾,全神打压,是徐偈的困局,亦是绝佳的偷袭之机。
章圆礼当即又发一针。
缠斗之人若要躲避这一针,要比第一针来时的站立之姿难上数倍。
那头目不得不撤回攻势,猛地往后一折腰,躲得有些狼狈。
他甫一站定,便喝道:“房顶还有帮手!速去解决!齐王交给我!”
刺客得令纷纷向房顶奔来,徐偈压力陡然一轻。
章圆礼突然解下腰间酒囊,将酒液如数倒出,将囊嘴一塞,高喊道:“如约行事!”
而后当即跃下房檐。
不及落地,章圆礼就从手中丢出一个精巧香盒。
是醉梦!
徐偈在这异香上栽过跟头,一见此盒,就下意识闭气,而头目不知何物,只当暗器躲避,当即吸了一鼻子迷香。
他身形一晃,章圆礼瞅准时机,拖起徐偈将他掀下船舷,自己亦纵身跳入河中。
第8章
章圆礼刚一入水,便抓住下沉的徐偈,一路向下沉去。
直到摸到船底,章圆礼一把扣住,带着徐偈紧紧贴到了船底。
现下水面一片沉寂,擅自游动太过冒险,他在等。
等船上的人跳水寻人,等水面变得混乱,他好浑水摸鱼。
而船上的人也在等。
刺客头目拦住了欲下水的手下,扶着船舷,紧紧盯着平静的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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