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帝继位二十余载, 对外南征北伐开拓疆域, 对内实施仁政以孝为先, 人人皆可畅言、人人皆敢畅言。可如今陛下却因一首诗迁怒所有士子,大动干戈了数日, 最终又无疾而终,如此做法, 委实令人费解。
朝中有不少儒究大夫对此议论纷纷,甚至在早朝之际替学子们抱不平, 然而昭元帝只一笑置之,并未过多理会。
三月廿八,镇远将军平定工布王之乱班师回朝,工布王父子如今暂时被收押在刑部, 受他胁迫的成都知府冉年也因通敌之罪而入了狱。
纳藏大相达礼木携穆聂赞普之谕入宫面见昭元帝, 献雪域美姬十名、牛羊千匹、珠宝财帛万石, 以谢工布王在大邺境内所犯之罪行。
穆歧谋逆未遂, 穆聂赞普也没有徇私包庇之意, 将其全权交由大邺处置。
至于如何处置工布王, 便成了今日早朝的要议。
是杀是留, 众说纷纭,意见不一。
争论时,中书令师旦开口说道:“纳藏内乱,大邺本无权干预,然而叛臣穆歧十年前残忍地杀害了我朝臣子,更甚侵占蜀中十年税收以及二十万兵马。泱泱大国受此屈辱,陛下未出兵已是仁慈,若再留工布王一条性命,恐将成为他国之笑柄。”
柳柒与他的意见相左:“工布王于蜀地屯兵,论律当问斩,然而工布王乃纳藏王室宗亲,身份非同一般,若就此处决了他,难保纳藏王室心生怨怼。”
师旦捋须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穆聂赞普早已将工布王交由我朝处置,杀他不过是依律行事罢了。此番倘若放过了工布王,日后若再出现这王那王在我国边境屯兵谋逆,柳相难不成还要再替他们求情不成?如此做法无异于助纣为虐,陛下当杀伐果决,当迅速处死工布王父子。”
柳柒对昭元帝拱手道:“臣在蜀地时曾乔装成布商与工布王之子乌鲁森图有过接触,此子生性纯良,并未参与工布王屯兵谋逆之事,臣前往纳藏之时便是受此子相助,且此番工布王受降亦有乌鲁森图之功劳,臣斗胆恳请陛下网开一面,饶乌鲁森图一命。”
云时卿于人群中哂笑了一声,邻近几位官员转头,纷纷对他投来探究的目光。
“本官没记错的话,当初护送柳相前往纳藏的应该是云大人吧,与乌鲁森图又有何关系?”师旦侧首看向柳柒,笑问道,“柳相刚替大的求完情,转头又来包庇小的,不禁让本官怀疑柳相是否收了穆歧父子的好处。那个乌鲁森图乃工布王穆歧之子,他为何要帮助柳相坑害自己的生父?大人求情的说辞未免太不着调了。”
“若说收了工布王的好处,师中书才是获益者。”柳柒古井无波地说道,“工布王李代桃僵任职成都府路转运使时,年年都有收到师中书的结交信,他初时虽未应,但两年前总算投了师中书的阵营,其后更是为师中书敛取不少财帛。如今中书大人不顾两国邦交之后果,非要置工布王于死地,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杀人灭口’这一事实。”
师旦笑意微僵,旋即辩驳道:“柳相休要信口雌黄!本官行迹端正、对大邺忠心耿耿,从未与工布王有过牵连!”
柳柒道:“师中书是否行迹端正,查一查转运司的账册便可知晓。”
师旦面色铁青,旋即对昭元帝恭声道:“工布王的确向老臣献了些好处,但老臣却不曾动过分毫,便是想着有朝一日将能转运使行贿的证据收集齐整,好一并上呈陛下,谁知转运使皮下另有其人……还望陛下明察!”
昭元帝压了压眉心,说道:“处置工布王之事改日再议罢。此次镇远将军萧千尘平乱有功,当重赏,两位皇子亦功不可没,遂以嘉之。”
散了朝,柳柒与几位大人一同行出宣德门,正道别时,忽见一道绯色身影悠悠飘来,他眼皮跳了两跳,转身疾步离去。
“春日和煦,明艳绮丽,大人却对我避如蛇蝎,真是叫人好生心冷。”云时卿三两步便赶了过来,重重叹息几声,顿时引来了一片注目。
虽然《宿敌丞相惹风月》、《恨海情天录》、《绝艳郎君孽缘传》等污秽话本早已被禁,但云时卿和柳柒的旧情却在京中经久不散,两人自蜀地回来后,如此这般的传闻愈演愈烈。
眼下两人即便不再是棋逢对手的政敌,然而在旁人眼里,他二人依旧藕断丝连,甚至有旧情复燃的迹象。
柳柒一见到云时卿,腹部就不受控地作痛,此刻又被来往的同僚盯着看,心头莫名躁郁,不由加快了步伐。
见他不应声,云时卿继续揶揄道:“下官本以为大人是个绝情之人,没想到真的会为了一份露水情缘做到这种地步。大人不如趁此机会向陛下开口,将少主从牢里讨出来,如此不仅救了少主,还能金屋藏娇,可谓是一举两得。”
柳柒忍住怒意微微一笑:“多谢云大人点拨,本官明日便向陛下开这个口,看看能否将乌鲁森图留在身边。”
云时卿缓缓压下上扬的嘴角,一时竟忘了反讥。
柳柒已至轿前,待柳逢拉开轿帘后,他转身看向云时卿:“君子一言,千金难换。我既承诺了乌鲁森图,自然要保他父亲一命。乌鲁森图深明大义,如果没有他,你我早已死在蜀地了,工布王也不会轻易被擒。”
“好一个‘君子一言,千金难换’。”云时卿似笑非笑,“这么说来,我还得感激他?”
柳柒语调甚是淡漠:“谢不谢在你,不必对我阴阳怪气。”旋即弯腰步入肩舆内,对轿夫道,“起轿回府。”
用过早膳后,柳柒在府上小憩片刻,旋即动身前往宫城,来到都堂务公。
都堂乃丞相务公的衙署,于宫城内大庆殿之南。柳柒和云时卿不睦已久,为了不碰面,两人鲜少来都堂务公,柳柒时常待在礼部,云时卿则常驻枢密院,都堂反而空置下来了。
如今云时卿官贬三阶,右丞相一职得以空缺,柳柒便时不时来都堂一趟,正好图个清静。
晌午日光温旭,洋洋洒洒透窗而入,犹如在桌案上铺了一层碎金。
柳柒疲乏困倦,吃了茶也无法醒神,便起身去廊下吹了吹风。
正这时,二皇子赵律白穿过石门款步而来,柳柒困意顿散,忙走近了揖礼:“臣问殿下安。”
赵律白笑道:“不必多礼。”
柳柒将人引入屋内,很快便有小吏进来点茶。柳柒问道:“殿下缘何来此?”
赵律白道:“上次蜀中一别,已有多日不曾见砚书,你旧伤可痊愈了?”
柳柒笑道:“蒙殿下记挂,臣深感恩泽,早已痊愈。”
赵律白眉目舒展:“痊愈就好。你是不知啊,当初我得知你和云时卿去了纳藏,整颗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云时卿素来与你不合,你又手无寸铁之力,倘若他借此机会加害于你……”说罢轻笑一声,“好在你平安归来。”
柳柒低头饮了两口热茶,垂下睫羽掩去眸中的情绪。
少顷,赵律白又道,“如今右相之位空悬,陛下却没有擢升提拔他人之意,砚书觉得,是否要荐举一人填补空缺?”
柳柒抬眸:“殿下可有人选?”
赵律白道:“韩瑾秋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韩御史?”柳柒蹙了蹙眉,“韩御史此人的确是股清流,既不与师中书等人交好,也鲜少与臣有交集。”
赵律白笑道:“韩御史监察百官,自是不能与人深交。”
柳柒轻叹一声,说道:“丞相之位,师旦定不会袖手旁观的,即使右相一职无法回到云时卿手里,他们也不会轻易让我举荐的人上位。”
“先不说此事了,”赵律白放下茶盏,一双俊眉微弯,“许久不曾与砚书叙阔,砚书若得闲,傍晚随我至云生结海楼共用晚膳罢。”
柳柒温声道:“臣定当赴宴。”
*
两日后的丑时七刻,柳柒赶早进宫来到待漏院晨集。
处置工布王之事各方意见难有统一,昭元帝只好将其再次提上议程。
眼下时候尚早,待漏院里仅寥寥几人,他们与柳柒打过招呼之后便靠着墙根打起盹儿来,补一补眠。
少顷,御史大夫韩瑾秋持笏而来,与柳柒互相见礼道安之后便安安静静地立在旁侧。
更漏流逝,官员们披星戴月,陆陆续续赶来了。
柳柒余光翕动,瞥见人群中有道玉树临风的绯色身影,遂不露声色地转了个方向,尽可能眼不见心不烦。
早朝在五更,眼下有人止不住饥饿,便从宣德门外的烧饼摊买了一枚烧饼快速啃食着,荤腥油气逐渐在屋内弥漫,熏得柳柒胃里一阵翻腾。
他立即掩嘴压下了恶心之意,一并捂住口鼻,将那股难闻的气息屏挡在外。
正这时,小腹不合时宜地开始作痛,一时竟辨不出是胎儿所致,还是蛊虫又在作祟。
柳柒拧着眉,无比期盼工布王之事能及早解决,届时他便能安心地向陛下告几日假,然后喝下落胎药,除掉腹中的罪孽。
时辰至,百官齐齐前往大庆殿。
今日所议仍是与工布王有关。
如何降罪于工布王不仅关乎大邺与纳藏的情谊,发展至今已变成了党羽之争的筹码。
大庆殿内争执不下,唾沫横飞,宛如闹市。
柳柒腹痛未消,便未与他们争论,其间也不知是谁开了口,一股子油腻带腥的烧饼味幽幽飘来,柳柒再难忍受,捂住嘴干呕了一声。
他的声音并不明显,众人却像授了令,渐渐止住了争吵。
“呕——”
又是一声干呕,柳柒难受至极,眼眶倏地泛红。
云时卿极目望去,眉心渐渐拧紧。
坐在上首的昭元帝问道:“柳相身体可是有疾?”
柳柒强忍不适道:“多谢陛下关爱,臣无恙。”
昭元帝见他面色苍白,说道:“今日早朝到此为止,众臣工且退朝罢。”
散朝时天刚露白,宫城里灯影重重,红墙绿瓦上蒙着一层微薄的雾色。
柳柒步紧步行出宫外,其间有不少朝臣走近了问候他的身体,都被他含笑应了去,直到那人来开口,他才冷下脸来。
“好端端的,大人怎么又吐了?”云时卿一袭绯色官袍,将五官衬得格外英挺,却也莫名有几分凌锐与不易察觉的疏离感。
柳柒无视他的问候,继续往前走去。
云时卿似乎铁了心要为难他,不禁打趣:“大人最近总这么吐,瞧着也不像是有病的样子,莫非是身怀六甲、孕症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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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入木三分讥
他一句身怀六甲, 顿时让柳柒停下了脚步,鸦羽长睫震颤不休,素来平静温和的眉眼也逐渐变得冷厉。
云时卿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嘴角笑意似乎有一瞬的僵硬。
萧墙静, 灯影浊, 阖宫杏花初绽时, 道是春尚早。
湿润的晨风掠过,抖落一地银白。柳柒在杏花树下缓缓抬眸,冷冰冰地注视着眼前之人:“云时卿, 你可知你这浊口臭舌有多令人讨厌?”
云时卿静默当下, 心头隐隐有股微妙的、荒唐的预感。
他下意识看向柳柒的腹部, 对方似有所觉,怒然转身离去。
绯色官袍的男子在杏花雨中伫立良久, 直到柳柒走远后他才回过神来。
“柳柒!”云时卿一声呼叫霎时便引来了数道目光,而他却浑不在意, 快步流星走将过去,扣住柳丞相的手腕把他拉到一处宫墙下。
百官们驻足不前, 三五结群于宫门下探头观望,议论纷纷。
“云大人为何这般凶,莫非柳相得罪了他?”
“难不成他想以下犯上?我们要不要过去劝一劝,若云大人真动起手来, 柳相必然会受伤。”
“若云时卿真动起手来你们谁是他的对手?天子脚下, 朗朗乾坤, 量他也不敢胡来, 咱们还是静观其变, 莫要横生枝节。”
“对对对, 诸位大人还是别操心了, 想必只是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恩怨情仇罢。”
“嘶——说来也怪,当初柳相没说他们有旧情之前,我一直以为他二人是争锋相对的宿敌,可自从那话说出来后,怎么瞧他俩都觉得不对劲。”
两人自幼习武,耳聪目明,那些探讨声随风灌入耳内,教柳柒听得心火蹭蹭往上冒。
他挣开云时卿的桎梏,正待斥责时,便听对方沉声质问道:“你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柒神色自若,眸光却尽显疏离。
见他沉吟,云时卿又问,“吐得这么厉害,是蛊虫所致,还是……别的原因?”
柳柒徐徐抬眼,不答反问:“你觉得是何原因?”
云时卿眉心一蹙,下颌线条倏然绷紧:“莫非真如我方才所说,你……”
玩笑时他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可一旦严肃起来,每一个字都绊舌头。
天光渐明,看戏的臣子们各自散去。柳柒好脾气地说道:“本官公务缠身,就不陪云大人在此逗风弄月了,告辞。”
还未来得及迈开步就被云时卿挡住了去路:“你真有身孕了?”
诘问声压得很低,宛如一阵微风悄然掠过。
柳柒淡声道:“我是男子,怎会怀孕,云大人莫不是看了什么志怪传奇,入了魔?”
见他这般冷静,云时卿的喉结上下翻滚,呼吸微凝,与方才气定神闲逗弄人的神色大相径庭。
柳柒看了看他,冷笑一声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申时三刻,镇远将军萧千尘前来相府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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