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年的学习、练习,就像是原身解不开双曲线方程式,不知道什么是有丝分裂,庄冬卿也不可能在一两个月之间精通诗词歌赋、策论文章。
但是,
现在将将能过得去的日子,是建立在他课业好的基础之上的。
回忆里,原身小时候经常和六福只能吃个半饱,偶尔夫人想起来了,或者府上有什么活动,才会给他裁一件新衣撑场面,炭火也是远远不够的……那种浸骨的凉意,光是想着,庄冬卿就受不了。
不能入仕,便没了价值,那往后的日子……
庄冬卿抱膝而坐,头深深埋进膝盖,穿进这个世界的烦闷、苦恼、还有无奈,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人生头一次如此想吃社会主义买房的苦。
好废啊。
怎么能这么没用的。
眼眶发热,庄冬卿死死咬牙。
起夜的六福见书房没人,在台阶上找到了庄冬卿,怕他着凉,劝不动人进屋,六福只好给庄冬卿拿了件披风披上,还贴心给他倒了杯水。
庄冬卿慢慢喝完,抹了把脸,等情绪过去,还是选择了回书房练字。
醒过来后,他的衣食住行都是六福经手的,如果没有六福,都没人给他熬药。
哪怕不能维持住两个人现有的生活水准,
他能做一点便是一点,但求问心无愧吧。
*
事实证明,临时抱佛脚还是有用的。
因为往后没几天,庄冬卿就收到了春日宴的邀贴。
了解了一圈,说是春闱前,京城各大书院联合举办的文人集会,连办几天,每日选题都不一样,或是作诗或是写文,又或是比拼书法,想切磋的学子当场参与,选出的各类头筹,文章诗词悬挂于集会正中,供众人览阅。
席间不乏贵人莅临,前几年还有过圣驾亲临的美谈。
而这些文章诗词若是有幸能得贵人青眼,学子们便不仅扬了名,更是多了一条入仕途径,传为佳话。
问过六福,原身在学堂院试之后,便开始着手准备春日宴。
有这个前情在,庄冬卿不参加显然不合理。
且醒来后一直被禁足府中,外界的诸多消息,他知道的时候已经尘埃落定,借着这个机会,出去走走,看看是个什么情形,也是好的。
打定主意,转眼便到了春日宴的日子,庄冬卿和庄越与庄灵,同乘庄家马车赴宴。
举办地点就在学堂,庄冬卿来请过假的。
再次进入,和上次来时还是有些变动,门口挂了数幅书法,验了邀贴入内,道路左右摆满了花卉盆栽,有当下应季的迎春海棠,开得迎风招展,也有文人赏玩的盆景奇兰,孤高狷介。
途径廊道,书画文章高低错落的悬挂两侧,庄冬卿看不懂,庄越与庄灵倒是停步数次观赏,想来也是极好的。
一路到宴会上,人头攒动,庄冬卿见了不少认识他的同学,见一个打一次招呼,庄冬卿就要解释一次自己撞了头不识人的事,一圈下来,相熟的基本也都知道了。
在一侧不起眼处落座,庄冬卿看着几案上的瓜果点心,偷偷咽了口口水。
不急,一会儿都是他的。
心头默念,庄冬卿正襟危坐。
就是时不时的,余光总是瞥到。
啊,糕点,没吃过,看着好精致。
居然有肉脯,感动,想吃。
枇杷黄澄澄的看着也好甜,不行,忍住,忍住啊。
在这种内心的左右互搏中,庄冬卿跟着大家走开宴流程。
主办人讲话少不了,庄冬卿听了两耳朵书院院正的发言,之乎者也立刻把他脑子绕晕了,后面接着又是老师和邀请来的大学士,有声名在外的学者,也有品级不低的文臣。
边上偶有小声议论,庄冬卿伸长了耳朵。
“不是说太子太傅会来?没见着啊。”
“那都是多久前说的了,况且最近……春闱将近,且避嫌着呢……”
庄冬卿在脑海中搜索了下,依稀记起,废太子事件仿佛与科举舞弊案挂钩,科举舞弊……那不就是春闱的时候……
“太子驾到!”
蓦的一声高呼,等庄冬卿跟着众人一同跪了下去,才意识到,这略尖的通传声是司礼太监发出的。
跪拜,恭迎,山呼千岁。
礼成后再次坐定,庄冬卿才敢抬眼去打量。
盛武帝早年征战,活下来的儿子都是在称帝后出生的,因此太子虽贵为嫡长,实际年龄也不到三十。
太子名李成,庄冬卿远远看着,只觉得锦衣华服上的面庞儒雅敦厚,和院正学者说起来话来,也平易近人。
没一会换到太子讲话,庄冬卿又开始放空。
直到那尖锐的嗓音再次响起,“定西王到——”
“!”
稍慢了一拍,急急跟上众人再次行礼,喊起的声音换了一个,应当是王爷的随从。
再次落座,庄冬卿后背出了层虚汗。
刚才没第一时间跟上行礼进度,惊出来的。
用衣袖擦了擦脖子,看着眼前的枇杷肉脯,庄冬卿苦涩,这顿饭也不是好吃的啊。
吓了这么一回,庄冬卿认真谨慎多了,低头垂目端坐着,只听听周围人的低语。
“这尊煞神怎么来了?”
“我怎么知道,不过,太子脸色不大好了。”
“谁见到定西王脸色会好啊?之前那三位罪臣,可都是经他手……”
定西王岑砚,本朝唯一的异姓王,几年前奉诏进京勤王,立下大功,其后皇帝便将他留在上京,后数次请命返回封地,帝未允。
其实岑砚算是和男主一起长大的,老王爷还在的时候,他作为世子奉诏进京伴读,与众皇子一起受教,年幼就颇得盛武帝喜爱,立功后,更是简在帝心,风光无两。
不过他只听命于皇帝,对皇子都不搭理。
在大后期,为了拉拢他,皇子们一个二个想尽了办法。
想到此处,宴会前的发言终于告一段落。
休整的间隙,气氛活络了不少,前方院正大学士们与突然到来的两尊大神热络攀谈,周围的文人学子们也开始喝茶聊天吃糕点。
庄冬卿迅速拿了两块肉脯,塞了一块给六福,自己咬了一口。
呜,真的是肉,还挺好吃。
感动。
全部注意力瞬间集中到了味蕾上,不知不觉抬起了头,等和前方一站立的身影对上面,庄冬卿愣了愣。
原身早年熬夜看书坏了眼,有些微的近视,离得过远了,庄冬卿只能大致瞧出那人高眉深目,轮廓流畅,应当……是好看的。
眯了眯眼,仍旧模糊,不确定,但总觉得对方也在瞧自己?
边上的院正倏尔对着那人鞠了一躬,庄冬卿后颈一凉,瞬间反应过来这不是太子就是定西王,猛的低下头去……看不见他看不见他!
紧跟着开宴。
刚得了消息回来的柳七,上前换下服侍的随从,一边给岑砚布菜,一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六皇子也来了,刚进侧门。”
说完并不见有任何回应,柳七抬头,却发现岑砚一瞬不瞬盯着下首。
“主子?”柳七唤了一声。
岑砚这才回神,默了片刻,抬手指了个方向,“去查下那个学生是谁。”
柳七往下看去,瞧了又瞧,一时间不能确定,“主子说的是……?”
岑砚又看一眼,按了按眉心,“嗯,吃得头也不抬的那个。”
第5章 季公子
王府的人都知道,近来主子气不顺。
那日处置完黄兆,郝三跟着便带人将广月台团团围住,习惯半夜做生意的老鸨刚睡下没多久就被提溜起,等看清楚眼前站的人各个铠甲长刀齐备,一张老脸更是在晨光下煞白煞白。
郝三报出王府的名号,当下无有不从。
一番搜罗,伶人清倌,还有那刚落贱籍尚在调教的,一个都没落下。
下午回禀没找到人,休息了没多久的岑砚甚至洗漱起身,亲自去了一趟广月台。
一个一个地瞧,从暮色四合看到月明星稀。
刻漏滴滴落下,老鸨头上的汗越擦越多,男倌里遍寻不着,最后高个子的女伶也未能幸免,都被拉到岑砚面前走了趟。
没找到。
不在里面。
岑砚坐着不说话,阴着脸,院子里明火执仗,安静得只闻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老鸨后背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郝三徐四柳七更是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打回京后遇到的阴谋阳谋就没断过,但那些分毫都近不了岑砚的身,偏偏这次,不仅中了情毒,还被人算计到了床榻上去……岑砚内心的滔滔怒火,可想而知。
回府后,郝三徐四都领了罚。
岑砚一连旷了三次早朝,对外只说是中毒休养,太子传了数回,约莫是想当面致歉,岑砚都给推了。
后面连着数道皇帝口谕,处理完后两位太子派系的大人,太子也不再传了。
但岑砚却一反常态的又往太子跟前凑去。
若说那局是太子做的,不大可能,岑砚也不会想不透。
但这就是要碍对方眼的做派,柳七猜,大抵是主子嫌太子太蠢,这么长时间也没找出幕后主谋,一口气憋着,最后索性全算在了那日的东道主太子头上。
知道岑砚邪火中烧,随侍近来亦皆是小心翼翼,就怕一着不慎,犯了忌讳。
岑砚让柳七去查人,柳七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那夜消失的清倌。
心头大震,从席面上退下来,又觉得自己想岔了,这春日宴来的可都是官宦之子,即将要参加春闱的,和那清倌实在是沾不上边。
柳七办事向来利落,没一会儿便将人查了个底朝天。
“叫庄冬卿,是庄兴昌庄大人的次子,庄府唯一的庶子。”
手指沾了茶水,将姓名一笔一划写出。
岑砚:“庄兴昌?”
“从六品的官员,主子没印象也正常,好些年都没升过了,家里庄户人家,能力一般,但庄夫人有些来头,姓毕,是毕家的远支。”
毕,元后姓氏。
岑砚凉凉睨了太子一眼,没成想,绕了一大圈,又绕了回来。
太子本就时刻关注着岑砚这桌,冷不丁被觑了下,登时心弦紧绷,准备迎接定西王的发难,脑子里回答都转了一圈,却再不见岑砚瞧过来,“……”
岑砚在看庄冬卿,
的脑袋。
少年人苦吃得卖力,想看脸,也看不着。
视线定在庄冬卿身上,寻思着怎么中间也会抬个头,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仍旧吃得贼香,抬头,根本不可能抬头。
岑砚垂目扫了一遍桌面菜色,普普通通。
再凝视庄冬卿须臾……人间美味。
不确定,再尝尝。
跟着庄冬卿一道菜一道菜吃过去,岑砚在困惑中,竟是难得的多添了半碗饭。
是心绪不愉的近来,吃得最多的一次,转碗的时候,柳七布菜都积极多了。
落筷,岑砚看着仍旧低着头的学生:
确定了,是人的问题。
*
庄冬卿一口气狂炫,放下碗,嗝,吃撑了。
好久没吃过这么正常的饭菜了。
怎么说呢,就,一尝就是给人吃的。
泪目。
感恩。
看着碗碟陆续被撤下去,庄冬卿甚至有些可惜剩菜不能打包。
六福作为书童,书院专门提供了随侍们吃饭的地方,等人回来,庄冬卿问了下,吃得也不差。
将新换上桌的肉脯又塞了几块给六福,庄冬卿喝了会儿茶消食,敷衍了两句想和他聊天的学子,乍然锣鼓敲响——
春日宴的文化交流开始了。
举办的场地大,案几摆放正中,书童们将笔墨纸砚依次铺好,便成一方临时书桌,供学生文人笔走龙蛇,各抒胸怀。
出题的地方则在四周散落的几个大景亭里,由院正引导,众人先聚于一处,听院正讲出题答题的章程,庄冬卿吃得太饱,犯食困,在外围听之乎者也,无异于最好的助眠,听着听着眼睛就眯上了,脑袋一点一点的。
有几瞬感觉到视线投射,把眼睛艰难睁开,也不见谁在看自己。
庄冬卿挠了挠头,错觉,一定是错觉。
与此同时,柳七却见岑砚一心两用,嘴上答着院正,视线却又落在了学子之间。
规章讲完,院正邀请太子和定西王亲作一首诗词开场,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直夸得两人诗词一绝,天上有地下无似的。
太子很是受用,怡然接了笔。
岑砚也接了,但转头递给了一位文臣,奉笔的院正欲言又止,知晓岑砚近来连斩了三位官员的文臣战战兢兢,缄默中,到底认了下来,硬着头皮与太子同台竞技。
这么点儿插曲,岑砚再抬头,不见了庄冬卿。
视线抬高,瞧得一片衣襟没入转角,思忖须臾,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作诗的太子身上,悄然离场,跟了上去。
*
庄冬卿是被季公子喊走的。
准确来说,是他的小厮。
本就好奇这季公子是何方神圣,这下更是瞌睡碰上枕头,正合庄冬卿的意。
庭院树木茂盛,折了几个弯儿,不多时,周遭就安静下来,宴会高涨的喧闹声不仔细去听,几不可闻。
庄冬卿的心,也在这份清幽里变得宁静。
在靠近荷塘处停步,小厮比了个请的手势,树丛后隐约能瞧见一个人影,思及应当是某个皇子,庄冬卿吞咽了下,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视野骤然开阔,湖面化了冰,碧波微漾。
一身藏蓝的男子宽袍广袖,临湖而立,微风徐来,衣袂浮动。
看似随意的站姿,却也肩背挺拔,独具风流。
转过身来,冲着庄冬卿拱手作了个揖,言笑晏晏,张口便呼,“冬卿兄,别来无恙~”
“……”
庄冬卿还礼,也扯出个笑容,唤道,“季公子。”
4/118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