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荷大小的植被叶子刚好盛下够一人一次喝的量,时雁一蹲身就准备倒。
黎孟夜眼目含笑地阻止他,“劳烦楼主扶我起来,现在属实没力气。”
见他病中虚弱,时雁一顺从地把人扶起来,将卷了水的叶片朝人面前一怼,“水总能自己喝吧。”
黎孟夜尝试着挪动手指,缓过虚弱劲后,他先察觉到了身体异常的沉重。
此前被压制的痛感紧随而至,刺痛过分尖锐,让他没忍住哼出了声。
手臂撞歪了叶片,里头的水洒了大半。
“你怎么了?”
时雁一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我……”
黎孟夜难得茫然,他看着眼前人,缓缓道出了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事实,“好像修为尽失。”
他没有撒谎。
时雁一端详对方片刻,得出了这个结论。
在此关头失去修为,无疑是比心智全无更糟糕的结果。
他从未听闻能仅凭一掌的功效致使另一人到如此地步。
“还有恢复的可能吗?”
黎孟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凝重。
“短期内不能,至于何时可以,我……无法确定。”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时雁一声音透出艰涩。
对方修为尽失意味着彼此间的生死契再无约束能力,只要他想,完全可以丢开黎孟夜另寻帮手。
“楼主不清楚这后面的含义吗?”
时雁一自卫镇起就处处受限于他,现在一个绝佳的机会摆在面前,黎孟夜甚至不用细想,都知晓对方的答案。
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一直在期盼着的事情终于有实现机会,踹了他,皆大欢喜。
“你想听我怎么说。”
时雁一面露嘲讽,“是啊,千载难逢的机会,之前因生死契诸多限制,恨不能把你一刀宰了泄愤。
现在逮住好机会,可不得痛快地爆揍你一顿再甩手走人。”
林中风声呼啸,树木枝繁叶茂。
此时受风鼓吹,一缕簌簌直响,被吹落的叶片在风的裹挟下,猛然窜出林子,仓促地暴露了位置,在小溪前的空地上无以为继地掉落下来。
每说上一句重话,黎孟夜的脸色便白上一分。
时雁一说的是事实,他原本已然设想到,可真正听人道出口,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触。
他意识到自己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但他能以什么立场说服时雁一继续留下来。
晌午的日头毒辣,黎孟夜被溪水折射的光刺了眼,些许不适地撇开头不与人对视。
垂在身侧的手指扣进沙土而不自知。
时雁一将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收起嘲讽,恢复了一惯面无表情的模样,问黎孟夜,“你就这么看我?”
对方薄唇微抿,想肯定他的回答,又挣扎着按捺情绪,最终有些挫败地垂眼。
“理智上确实如此,可情感上,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他还是这么说了。
“我说过自己是恶人,但我不是恩将仇报的小人。”
时雁一丢开沾湿了手的叶片,脚尖挑起一颗石子,一脚将其踢入林边的灌木丛。
“少主既希望我留下,何必还要说那些话来气自己。”
黎孟夜直愣愣地绷着张脸,唔了声,又默默抠去指甲里嵌入的脏东西。
抠了一会,想起时雁一说了要坦诚,巴巴地抬头盯人。
在对方不耐烦地挑眉时,黎孟夜指向小溪,“可否麻烦楼主再帮我打点水。”
时雁一被他又是委屈又小心翼翼的态度气笑了。
这瞧着哪里还有当时调侃他的潇洒劲,完全像只怕被丢弃而试探着放低姿态的可怜小狗。
时雁一到底还是给人取来了水。
被滋润过的喉咙不再火烧火燎的疼,略有些干裂的嘴唇也得到了解救。
最重要的是,得到时雁一肯定的答复,黎孟夜的郁结一扫而空,虽面上没表现得过于明显,那心头压着的大石好歹落了地。
于是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如何在成为普通人的这段时间,避免与往日的任何仇敌打照面。
“以你现在的情况,只能去普通人的地方待着。”
这也是头疼的地方。
普通人成为修士的条件苛刻,但按江湖整体的人口估算,后者的数量反倒隐隐超过前者。
修士又习惯四海为家,很难保证有哪里是明确只有普通人的镇子,还有诸如卫夫人那样的例子,喜欢雇佣修士当看家护院的有钱人家。
放以前,绝杀令通缉下,时雁一仍然吃好穿好,遇事从不往心里搁。
毕竟他人已经让他不好过了,他又何必给自己添堵。
只是现在不能招摇。
虽然以修士的标准——是否有炼气——作为判断依据,黎孟夜修为丢失,自外看与普通人无异,而时雁一么,从来没拥有过。
他俩完全可以划入普通人行列,身份上隐藏不成问题,可经年累月的习惯却很难改变,至少短期内很难。
从未在普通人的世界生活,他们就像两个刚学会蹒跚行步的稚童,突然被要求跑起来,必然会露出马脚。
若是运气不好撞上个精明的商人,或许被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你以前不是时常闯荡江湖,怎么会不知普通人如何过活的?”
时雁一由衷地表示疑惑,黎孟夜看着是很会忽悠人的那类,怎么真到了需要他发挥的时刻,反倒哑火了?
“我此前碰见的也并非纯粹的普通人,如果你指卫夫人一家,我开始接触卫卿卿时,她已然承受了诅咒的反噬。”
……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快就把卫卿卿收为己用。
易位思考辅以几句感同身受的话,最能有效降低他人心防。
可这点,恰恰是普通人最擅长的,他们的一生短暂,活不过春秋几载,因此在人心钻研上最是称手。
修士未必能斗得过普通人。
“我们现在也没得选择,姑且走一步算一步。”
黎孟夜整理着自己的衣衫,手指突然一顿,他们现在最大的问题似乎是钱币。
“……”
“……”
时雁一被看得沉默,别问他,他没有钱,从来都没有。
“那我们先去了解有什么法子能快速来钱?”
*
沿着溪流走了一路,找到了一间被弃用的木屋。
内里的摆件陈旧,一侧墙壁上挂着动物的皮毛,瞧着也有些年头。
屋主人大概是个猎户,只是有段时间没来过这了。
平白让他们捡了处地方,虽有落尘,好歹今晚不用以天为被地为席了。
既然有猎户在此驻扎,林中野物总少不得。
黎孟夜没了修为,怎么说也是正常的成年人,打个兔子或者山鸡什么的不成问题,边上有小溪,还可以试着抓鱼。
待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干别的。
晚些时分,黎孟夜褪了上衣检查伤势。
他高烧下去后,手腕到心脏处的青褐色纹路淡退不少,瞧着没有初时那么恐怖,但心脏处嵌入的线条比之前深。
是明显下陷的状态。
时雁一上手按压几下,借着光线的偏移,指腹下的细线好似血管,隐隐能看见青色的物质在皮下缓慢地移动。
“你可曾见过这种痕迹?”
黎孟夜摇头。
“百源派的廖长老为人正派,素来不屑搞旁门左道,我感觉这次不是他下的手。”
只是碰巧在对掌的瞬间,激起了早已埋下的毒。
排除廖致,再看其余人选,可能性就多了,最优先怀疑的人自然是路霜寒。
那是实打实的血海深仇,魔界的那一战,已经突破大乘期的路霜寒显然压了受伤的黎孟夜一头。
明摆着可以重创黎孟夜的机会,对方说放弃就放弃,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放在打压死仇的要务之前?
除非路霜寒早就知道,即使放着黎孟夜不管,过不了多久他也翻不起浪头。
再说其他人,一直隐在暗处的玉宴阁能排上号。
与其说玉宴阁在针对时雁一,更像是借由时雁一套住他。
早在黎瞻远那会,玉宴阁就对冒头的黎氏展露出了不满。
它讨厌不可控的一切人或物,影响或是撼动它的江湖上的话语地位,为此不惜拉起盘根错节的网,也断然不让黎氏任意一条鱼入海。
就结果而言,它离成功仅限一步之遥。
黎孟夜心间倏然一痛,瞬间扯回了他跑远的思绪,也将面上那份凝重打破。
他低头就见时雁一放在他身前的手,距离皮肉仅毫厘的远。
因退的不够及时,甚至还能看到对方指尖所对的地方,他胸口的位置,有半个月牙形状的指甲印。
“……你掐我做什么。”
黎孟夜嘴皮快过脑子,径直脱口而出。
时雁一:“……”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动手了。”
时雁一收回手,拒不承认。
第四十二章 怎么还区别对待
“心里有数就成,不用事事都说与我听。”
看黎孟夜想要全盘托出的姿态,时雁一及时打断了人。
他总说自己是恶人,黎孟夜却想不起有哪次,对方是明确过线的。
彼此间的关系好像从坦白过去的那一刻,悄然发生变化。
时雁一对他的态度缓和得更加明显,隐约透出点惺惺相惜之意。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
直至入夜,休息成了问题。
只有一张床,对两个成年人而言困难了些。
“你是伤患,休息重要,”时雁一很爽快地让出了休息地,“再说也得有人守夜。”
这话在理。
黎孟夜也不矫情,此刻养精蓄锐是为了更好地应对之后可能出现的状况。
他现在还不能很好地适应这幅与普通人无异的身体,沉重、敏锐度下降,对周围的感知范畴大幅缩减。
“你且睡。”
时雁一说着掩上了门。
林中虫鸣声不歇,为避免火光引来巨兽,时雁一没准备柴堆,只靠着屋子的一侧闭目养神。
顺便梳理这些日子收获的情报。
某一节点,时雁一身侧自然垂下的指节神经质的一缩。
不知何时起,风声停止,虫鸣声褪去。林间一片静谧,咫尺内几乎仅可听闻呼吸声。
时雁一瞬发的反应是去看黎孟夜的情况,但他身体定在原地。
某种异于常规的东西存在此地,正高高俯视着他。
呼吸跟着一滞,时雁一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格挡,一击就让他失去行动。
他侧过头,那东西已经瞬移到了跟前,距离他不足几厘。
“你成长了许多。”
喑哑难听的声音响起,对方枯瘦的指骨卡在了颈间。
时雁一被卡着脖颈,不得不抬起头直面跟前的东西。
半珏。
虽是第一次见面,但时雁一仍是瞬间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同样的宽边兜帽拢住了身形,从头裹到脚,任何路在外侧的皮肤都被白色的物质缠绕。
“但无论怎么往上爬,该在底下趴着的牲畜永远只配在底层,被随意地掠夺,不要妄想能够着饲主丝毫。
你是聪明人,无需我过多解释,趁着爪牙还能自保,乖乖地收敛起来。否则下次见面,就不是这么轻拿轻放便过去了。”
话落,颈间的桎梏一松。
半珏的身影好似水构成的幻影,在下一个瞬息倾泻而下,落地后没有任何残余,凭空消失在此处。
来此的甚至不是他的真身。
若不是颈间还有被手掌用力收紧的窒息感,一切都仿佛只是时雁一的错觉。
身后的门吱嘎一声打开。
黎孟夜自里屋探头,未及开口,目光先落到了时雁一颈间。
白皙的皮肤上攀着四条丑陋的指痕,三长一短对称分布在两侧,不用问便知发生了何事。
迎上时雁一的目光,黎孟夜咽下了询问,侧身让出位置。
“我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俩轮流,你去睡会。”
半珏既然能找到这里,意味着他们很快会循着踪迹而来,此地不便久留。
时雁一指腹轻碰着脖子上被卡出的印记,没拒绝黎孟夜。
但在合眼前一秒,他仍然说:“片刻后我们就走。”
时雁一说到做到,仅花了片刻用作休整。
两人即刻启程,刻意在接下去的路上做了扰乱视线的标记。
哪怕拖住追踪而来的人一时半刻也好,他们现在最需的是时间。
好在脚程尚且算快,路上除去做标记便是赶路。
等抵达下一处有人烟的地方,东方不过刚刚翻起鱼肚白。
来时路上找机会换了更贴合新伪造身份的行头,扮成是结伴出远门游玩的兄弟俩。
可惜遇人不淑,被骗了银两。
眼见着身无分文已然吃了这顿没下顿的,远远地瞧见有镇子,便想来碰碰运气。
奈何还没找到谋生手段,先被麻烦找上了门。
时雁一的衣衫一角被个还没他腰高的小姑娘攥在手里,对方一双怯生生的眼想看又不敢看他。
每次都是偷瞄一眼后,迅速低下头,脑袋压得很低,几乎能让人看清她头顶发旋的位置。
小姑娘很紧张,细弱蚊吟地问。
“大哥哥,可以帮我找到娘亲吗?”
看着几乎还没他腰高些的小孩,时雁一愣住,他没接触过这种的。
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突然想起给自己安的假身份。
扮好角色的第一步,得入戏。
时雁一花了半秒时间考虑遇见幼童求助怎么处理,后一秒拉开小姑娘的手,语气硬梆梆地说着,“带我去看。”
20/35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