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雁一是上了船才发现自己晕水,默不作声地靠在船舱口,强忍住阵阵上涌的恶心感。
好在黎孟夜这次没来碍眼。
将近晌午到达了目的地。
黎孟夜有个妹妹,名唤黎与,是第一居真正在管事的人。
和满江湖乱窜四处看热闹的黎孟夜不同,黎与相当忙碌。
他们到时,她正在几案前查阅文牍。
“坐。”
听见人进来,也不曾停下手头的工作。
应是提前得知了消息,让侍女们备好了茶水点心,待客之道做了个十成十,倒不似黎孟夜口中兄妹不合的样子。
她似早已知晓黎孟夜此次归来的目的,并不诧异后者提出的要求。
黎与端坐在主位,手中执握的笔落不停,说话时依旧眼不离卷。
“明日我会在孰湖开阵,还请兄长做好准备。”
“那是自然。”
话已带到,俩人没了继续交谈的打算,见黎与专心处理着手头的文牍,黎孟夜便带着人往别院去。
一路几乎没碰到什么人。
黎孟夜说起黎与口中的准备,“简单说来,开阵需要有人守着阵眼。”
这个人不能是开阵之人黎与,也不能是黎孟夜自己。
“不懂阵法也无碍,守桩即可。”
黎孟夜没明说选择他的理由,但时雁一猜了个大概。
他们之间存在信任问题,只是生死契横亘中间,起到了极妙的平衡作用。
犹如执刀者与刀,后者固然锋利,但凡主动权在执刀者手中,刀就永远无法伤到其主。
次日,戍湖。
黎与遣退左右,居于楼中布阵,无形的屏障在施术的同时包围起自阵中起至外圈六尺所有。
灵力周转,炼气缠绕周身。
与黎孟夜暗赭的炼气不同,黎与的气接近白色,施术时眼瞳化作相近的色泽。
“阵开。”
话音落下,繁复底纹绘制而成的大阵自她足下展开,迅速扩至屏障落点的最边缘。
黎孟夜闭眼入定,端坐在黎与身前,眉峰微聚,面色显出些微的苍白。
衣袂随着流转的炼气翻飞。
黎与凝视着面前之人,轻轻动手划开了指腹,鲜血滴落,触及法阵时与之迅速相融。
时雁一对大阵一知半解,见着黎与此番举动,只以为是施术必要的一环,直到嗅闻见一丝熟悉但令人恶心的味道。
!
他猛然抬眼,这气息,是——
第二十章 之前是谁说的好奇心害死猫
时雁一他只在一类人身上闻到过那种臭味。
玉宴阁使。
江湖人将玉宴阁视为导向标,因为它的中立态度,做事讲究分寸,原则问题上素来不偏不倚。
所有人都认定了它的绝对公正,从未有谁质疑过玉宴阁是否真的做到了它口中的正直。
规则由其设立,自然也可以由它亲自破除。
如果现如今各大派系都在不知觉间被玉宴阁渗透,或有其势力暗中埋入,或掌事者为其所控成其耳目。
那所谓的平衡便成无稽之谈,江湖唯玉宴阁一家之言。
再观黎与,她的神志清明,逻辑清晰,不似被控心智的模样,但血中气味明显,不敢说她和玉宴阁毫无干系。
时雁一沉下心来。
——得想法子中止阵法。
“休要妄动!”
黎与察觉到时雁一的异状,喝声伴着一束纯白丝线打向青年。
时雁一袖中匕首出鞘,挡过袭来的一击,足下欲动,想到阵法运行时,守桩者不得随意挪换位置,刚抬起的脚险之又险地定回原地。
另一边,黎与的攻击没停,趁着他无法随意变换站位,手指操作灵气凝成的细线直逼要害。
时雁一转握匕首,尖端对准自己胳膊就是一刀,血液在屏障中化作同色的雾气,拦住刺向心脏的一击。
他自保无虞,但生死契下,伤黎孟夜效果等同。
黎与见一击不中,不再和时雁一费劲周旋,转道对准入定的黎孟夜。
阵开后,阵中人意识与现实隔绝,只要大阵不中断,他便不会醒。
现在的黎孟夜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如今帮黎孟夜便是自救。
时雁一没犹豫,手指微动,那些化作血雾的血好似被赋予生命,从游散的状态汇聚起,凝成尖针直袭那边的黎与。
维持阵开需要灵力,在攻击和防御中只能选择一个,他要逼得黎与退守。
不成想黎与面对急袭而来的血雾,不躲不闪生受一击,同时纯白的细线刺入黎孟夜胸膛。
时雁一不及反应,胸口跟着一痛,抬手抚过身前,原本透明不可见的细线在手指触及的同时显现,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黎与动作很快,牵制住时雁一后,在黎孟夜胸口连击两掌,令诀紧随而至。
后者嘴角溢出血液,身体依然未动。
但时雁一并未共感后两下攻击带来的痛楚,胸口牵连的细线猛地抽出。
掌心刮起火辣的刺痛,时雁一应激松手,被灵气割开的血痕短暂浮现又很快消失。
时间太短,他没能发现同时间,黎孟夜掌心相同的位置也有一致的伤口闪现。
风吹拂过脸侧,吹散了空中残留的气息。
时雁一这才意识到阵已散去,被屏障隔开的世界重新合二为一。
黎与见目的也成,便不再停留,她像设定好的程序,定点办事,完了走人。
时雁一在原地片刻驻足,外伤修复的同时他走向黎孟夜,最终在三步开外停下。
“死了么。”
黎孟夜阖着的眼皮微动,没有睁眼,声音直接通过识海传达。
“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时雁一没搭理他。
黎孟夜自然地接了下去,“好消息是血竭发挥了作用,我的内伤开始自我修复。黎与开阵的架势虽然潦草了些,正事上从不掺杂私怨。”
时雁一简单回想了下黎与刚才趁机连打黎孟夜三掌的情况,没搅乱对方白日做梦的快乐。
“坏消息呢?”
“生死契没解除。”
黎孟夜本想借黎与之手,解了让时雁一倍感忌惮的生死契,他想看没了约束后,对方是否会做出和他多出来的那部分记忆中一样的选择。
可惜没能遂愿。
时雁一闻言没有多意外,黎与看着与黎孟夜私怨很深,立场而言,对上他这么一个外人,肯定会选择利于黎家的做法。
黎孟夜暗叹一声,可惜溢于言表,“如此一来,你便只有和路霜寒合作一条路可走了。”
自从岛上剖白后,黎孟夜说话省去了机锋,倒是不知和谁学的,在当事人面前直言不讳,语气听着莫名有些欠。
“毕竟少有黎少主这般盟友,我另寻帮手无可厚非。”
时雁一坦荡得很,大方承认了他的打算。
思及此前黎孟夜的托辞,他再行追问。
“说吧,特地引我来此地,所谓何事?”
当时在岛上,黎孟夜那话转移的生硬,像是怕自己不来不上钩,让他失去下一步动作的方向。
和煦的微风刮过两人身畔,拂得叶片窸窣作响。
戍湖虽名字中带湖,本身与水并无关系,而是一幢八角建筑,高达十数层。
适才阵开的范围将戍湖整个囊括在内,黎与便是在那样的环境里同他交手,不紧不慢。
恰在此时,黎孟夜提起黎与。
“我这妹妹,瞧着很有趣吧。”
时雁一没有接话,只看着戍湖前一大片灌木,等着黎孟夜的后文。
“江湖如今表面上三足鼎立,实际月仙楼、百源派和第一居三者中都有玉宴阁的眼目,阁使不过是明面上的传声筒,各大势力内部皆不同程度地被其渗透。”
这点和时雁一此前猜想无差,黎与便是玉宴阁放在第一居的眼目。
将门中实际话事人掌握在手……玉宴阁已在不知觉间,于江湖人共同的推力中发展成了庞然大物。
时雁一的一举一动,走过的每一步路,看似自由,实际都在玉宴阁的掌握中。
放任他似丧家之犬般奔逃,甚至大方给予他提升实力的空间。
等时机到来,只管收束起铺张开的网,将他轻而易举地拢于掌心。
“想来楼主尚在月仙楼时,也感觉到了他们时刻的瞩目。”
时雁一的注意从眼前的景色上挪开,聚到黎孟夜身上,“黎少主不如说些我不知道的。”
“路霜寒那会给你看的是关于黎家的旧事吧。”
黎孟夜话头转得突然。
时雁一顿了半秒才跟上思绪,不等他开口,对方接着道,“我是突然想起,一直以来楼主都是通过旧事重现知晓的他人过往,虽然直观,未免过分身临其境了些。”
“所以?”
“楼主好奇当年,黎家究竟发生过什么吗?”
黎孟夜不答反问,提起黎家时带着纯粹的漠然,好似他并非黎家人,那些回忆里的种种皆与他无关。
时雁一对他人的旧事没有那么浓烈的探究欲,但想到路霜寒过分刻意地给他展示了这么一段记忆,加之不久后彼此间即将发展而成的利用关系。
他突然觉得,适当的好奇未尝不可。
“愿闻其详。”
第二十一章 “说话便说话,上手算什么?”
江湖人说得不错,百年前还未有黎氏存在。
后来曾在江湖掀起一番风浪的黎家主,彼时还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愣头青,一腔热血无处挥洒。
但凭借着热血闯江湖,很容易招来事端。
黎瞻远不认可世人的道,坚信己念,可惜并未遂意。
不久后他便为人陷害,险些毙命。
鬼门关走一遭,心性大改,他意识到滥好人与莽撞无异,他要在这片江湖留有一席之地,令当日害他之人百倍千倍地偿还。
绝境不止改变了黎瞻远的心性,也让他发现了自身血脉的特殊。他本就在契印方面颇具天赋,无意中发现取自己一滴心头血,他绘出的契印所能维持的时间变长半柱香的时间。
如果是别人的心头血呢?抱着这样的念头,在重创找上门来的修士后,取用了一点血。
意想不到的结果。
黎瞻远能操纵对方行动,虽然不可控其心智,却实在地掌控住了对方,令其不能忤逆。在随后的试验里,他摸索到了契印能达到的最大效果。
只要他愿意,可以进到被契印锁定之人的识海,意志越不坚定,进入的范围越深,但同时,此类修士的识海并无多少可用的情报价值。
黎瞻远退而求其次,只控制修士行动,让他们听其指令,并以此扩建了自己的势力。他给这样的能力取名为主仆契印,以后起之秀跻身江湖势力,与当时的两大门派齐平。
可惜好景不长,黎瞻远的手段受尽微辞,久不过问江湖事的玉晏阁出面,特派阁使请黎瞻远入阁一叙。
江湖人不知当时谈话的具体,只知回去后的黎瞻远再度转变了行事的风格。
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他的名字几乎被更新迭代迅猛的江湖人遗忘。
再次听闻这个名字,已是黎瞻远育有一子,而正被号称魔界第一美人路薇疯狂追求。
“路薇?”
时雁一掠过黎氏的发家史,抓住关键反问黎孟夜,“路霜寒实际和你有血缘关系……?”
黎孟夜有一瞬被打断讲述的哀怨,更多的是听闻对方猜测后升起的恶寒。
“你怎么会这么想。”
“当然不是,我父亲虽然混账,但确实不曾背叛母亲,我只有黎与一位亲生妹妹。”
时雁一摆手以示打扰了,继续听黎孟夜娓娓道来。
奈何黎孟夜没有再往下说的欲望。
“那日在梦里你看到了什么?”
黎孟夜侧过头,视线扫过时雁一的侧颜。
起初他没有在意,纵使那会时雁一的情绪起伏不可谓不大,只要黎孟夜愿意,完全可以趁着对方心神不稳之际强行窥探梦境所述。
那便也没有了现如今心平气和的对谈。
“重要吗?”
“看情况,”黎孟夜语焉不详,“若是不利于我,又和事实相去甚远,我有必要道明真相啊。”
时雁一轻哼一声。
“黎家不招揽异姓弟子,是为了确保血脉的纯正,也是黎家主为实现自己夙愿的前提,他为了稳住自己的地位,弑兄杀妻,薄情寡信,为榨取亲生骨肉的利用价值,无所不用其极,而第一个被施术的对象,是他的长子也即你——黎孟夜。”
时雁一语速微快,讲了个与梦境所见毫无关系的故事。
或者说,是基于他对黎孟夜本人浅显的了解,推出了这么一个能让父子最终反目的可能。
他看向黎孟夜,补全了后半句话。
“所以你在毁去他将成大业后,当着你妹妹的面,手刃血亲。”
“精彩,真精彩,”黎孟夜连连称赞,甚至配合地击掌,“我向来不啻以最坏的心思揣度路霜寒,没想到这人曲解真相至此。倒是楼主,虽说眼见为实,你当真信了他构筑的梦。”
怎么可能。
时雁一在心底否定了对方猜测,但并不打算说实话。
他迎上黎孟夜的打量,说道:“为何不信?我胆小如鼠、怯弱怕事,在月仙楼是个隐形人,想起我来可打骂随心拉我背锅,想不起来我生死亦无人在意。”
时雁一自嘲地笑起来,眼底浮动着十足的冷意,冰冷而危险。
“有人愿意同我分享过往,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去怀疑它的真假。”
“楼主谦虚了,你口中所述听着像是别人,与我所见的实在无法视为一人。”
黎孟夜话音刚落,脑中倏然闪过旁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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