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他反手扣住黎孟夜伸到他脸侧的手。
他们此刻离得太近。
近到黎孟夜垂落的发丝端到了他颈间,对方却没有丝毫拉开距离的打算。
和手腕贴合的指腹触到了筋络,能探到黎孟夜的心跳。
沉稳有力,不紧不慢。
“你做梦了。”他突然道。
时雁一闻言一愣。
旋即垂眼,“嗯。”
“梦到什么了。”
时雁一皱眉,顺着对方话音回忆梦境,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空空如也,哪怕前一秒还深陷泥沼,醒来后一切都随风而去,连一星半点也没留下。
“记不得了。”
时雁一有些难受地掐着眉心的软肉。
黎孟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此前他一直在时雁一的识海中调息修养。
直到半柱香前,对方识海突然黑云压境,不复平静。
修士基本不会做梦,但不代表完全不入梦。可即使是梦,也只作用于最表层的识海,不会影响到下一层。
时雁一不仅受到了梦境影响,程度还深到波及自己。
但如果纯粹是梦的话,八字诀语不会对其有反应。
黎孟夜更不可能出尔反尔地再度冲击时雁一第二层识海。
唯一的可能——他想到了入岛后感知的气息。
路霜寒。
这人最擅长的一件事是催眠。
第十六章 相好的帮打擂台
见时雁一要起来,黎孟夜退到一边让出了余地,他看着人走到了窗边,到嘴边的话终究没有出口。
有些事要本人意识到了才有改变的可能,旁人无法插手。
“什么时辰了?”
时雁一还没彻底摆脱梦的影响,即便他记不清,留在身体上的疲倦感却没能随着丢失的记忆一并消除。
“快到申时。”
这是就要到约定的时间了。
他们挑的休整地方已经见不到别的修士,可能早早就等候在约定点,等着时辰一到抢占先机。
时雁一奇怪地捏了捏指骨,想不起来他怎么会在这个节点睡着。
想不出来便作罢。
时雁一出去的时候没和黎孟夜说话,自然也无所谓对方是否会和他同行。
交易会的规则很简单,有缘者得。
如果出现有两位及以上的人,碰巧看中了同一件东西,则需要打一轮擂台赛。
胜者得。
黎孟夜的伤麻烦在内丹受损,寻常的丹药无用,就连‘岛’独一份的隐山血竭都有赌的成分在。
但纵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需要试试。
这是黎孟夜上岛的理由,但他摸不准同行人的动机。
岛开放的时长太短,给出的条件又实在过于诱人,不说寻常修士,大门派都默契地派了专人前往。
绝杀令在前,时雁一明知此行凶险,还是二话不说地来了。
要知道单纯的变装只能瞒过普通的修士,高阶者能直接看清低阶的灵气,无论他当时有无动用术法。
时雁一的能力过分独特,一旦出招,身份必然暴露。
他当真如此在意生死契的威胁?
黎孟夜否定了这个猜想,隐约觉得自己忽略了要点。
后来他们在岛上意外撞见路霜寒,不加掩饰地一路尾随,黎孟夜不得不暂退,也因此歇了一路的纠结。
之后不久,时雁一的识海被攻击。
除去路霜寒不作他想,这人偏爱和他作对,并不意外他把主意打到时雁一头上。
不过关键还在时雁一的看法。
*
交易会人头攒动,到了好些人。
前面的一切都很顺畅,大家挑选的都是各自需要之物。
等到了黎孟夜这,百年来无人问津的隐山血竭突然成了香饽饽。
一个两个都想要。
交易会的拍卖人戴着咧嘴弧度极大的笑颜面具,隐在其后的声音无悲无喜。
“既然几位客人都意在血竭,按照岛上的规矩,抽签后俩俩对决,最终获胜者得此交易物。”
他宣布擂台赛规则。
“鉴于修士间灵力存在差异,本岛基于公平抉择,对决过程禁用炼气,也不可投机取巧,双方以普通人的身份进行决斗。如无异议者,请上台。”
此话一出,本来仗着个人修为跃跃欲试的人,踯躅片刻选择了退出。
最终是一个瞧着年方二八的少女先一步登上了台。
见到对手是个小女孩,台下有人与同伴对视一眼,纵身跃上台子。
拍卖人上前确认二人资格,无误后退至一边宣布对决开始。
时雁一抬眼扫视过台上的两人,只一眼便不再关注,战力悬殊,没有关注的必要。
结果毫无悬念,赢得是少女。
“一会你待台下,我去会会她。”
黎孟夜看了几招对方的路数,意识到少女也是觉类修士。
觉类修士虽不能与寻常修士相提并论,在岛的规则下,恰如鱼得水,天然适合这样的对决场。
“黎少主还是别出这个风头的好,”时雁一志在时刻给对方泼冷水,“都到需要潜入别人识海躲旧相识的地步了,这会逞能会让我觉得你之前别有用心。”
时雁一斜睨他一眼,哂笑意味明显。
黎孟夜回以春雨润物的笑,没有再说地让出了这个机会。
时雁一上了台。
“确认无误,决斗开始。”
在时雁一上来的瞬间,葛月收拢了原本放松的姿态。
她是认得时雁一的,不久前正是门中长老接的押送任务,只是人半路跑了。
廖长老说是玉宴阁主料事如神,葛月不敢苟同。
特别是她看到对方和黎孟夜一起登岛,还同出同进,看着相当亲近。
这无疑证实了百源派最新得到的情报是真,黎孟夜确实为了时雁一,跟阁使大打出手,还被重创。
本以为是黎孟夜一心为博美人笑,一厢情愿地追着人跑。
看到时雁一上台迎战,才觉原来是两情相悦,相好的来替他找疗伤药了。
可惜,她肩负门派任务,即便得不到血竭,也不能让它落到黎孟夜手里!
葛月是天生的觉类修士,与后天觉醒的不同,她不必受玉宴阁管束。
听闻时雁一是后天那挂的,是个麻烦。
每个觉类修士的能力都不同,弱点、优势,在正式交手前,这些情报都只有修士自己知道,所以葛月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
人总是会忌惮未知的事物。
还有一点,刚才他们在台下,见过她的招数,纵使她没有出全力,有些习惯无可隐藏。
既然如此,那便率先出击,掌握主动权!
葛月双手成拳,速度极快地几步缩短和时雁一的距离,向后牵动的手狠狠砸向对方。
时雁一没有硬扛,他比对过少女出拳的力道,快狠准,但主要的特点是重。
正面交手的前几个人,都被压得提不起劲,而对方好似天生神力,接连几招下来都不见气短。
力道足,耐力更足。
棘手。
时雁一连着躲了几下,都没抓到葛月的破绽,或许有,但对方回防的速度很快,机会稍纵即逝。
不能动用灵力,不可使用炼气,这些约束条件对时雁一而言毫无意义,他并非真的觉类修士,可他同样不能在众目睽睽下使用自身的能力。
那无异于将自己打成定向的靶子。
“你竟然走神!”
葛月轻斥道,他们双方一时不分上下,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时雁一躲避她的攻击,处于防御姿态。
这说明他并非游刃有余,可是她几番试探,始终不知时雁一能力,这会察觉其竟然没有全身心投入对决,当下气结,出手不禁更重。
这一次,她打中了。
时雁一不及挡下这招,又挨了她乘胜追击的一拳,对方食中二指的指节抵着他肋下几厘,技巧性地挤压。
一口腥甜猛冲而上。
时雁一没忍,放任鲜血呛咳而出,同时用染血的指尖在少女衣衫上留了几道指印。
葛月一瞬警铃大作,危机感让她迅速拉开和时雁一的距离。
没注意到手背上落了个血点。
时雁一盯着那点血迹,微扬唇角,只是肋下的痛楚让他遭不住又吐了口血。
粘稠的液体顺着指缝落下。
与之相对的,是葛月手臂上的血点子虚晃一枪似的,沿着少女的袖口钻了上去。
不等拍卖人上前查看时雁一的状态。
他对面全须全尾站着的葛月突然心尖一痛,短促的黑暗剥夺了她的视线。
好一会才恢复,可是心口的痛处没能减弱,绞得她呼吸困难。
葛月抓着衣服前襟,忍着痛意看对面半蹲在地的时雁一。
她不明白,自己哪里露出的破绽,也不清楚对方使了什么手段,可是直觉让她迅速反应。
“我认输!”
回神时,葛月已经喊出了这句话,与此同时,先前那难以忍受的钻心痛感跟着消失。
她咬着唇,知晓是自己技不如人,也不扭捏,上前欲将时雁一拉起来。
时雁一婉拒了她的好意,只说了句承让,摇摇晃晃地遛下了台。
他动手隐晦,都是基于葛月并不知道他具体能力,但台下的人总是会比台上人观察到更多,不知自己是否暴露前提,趁早消失在视野之中,方为上策。
岛上的人办事妥帖。
时雁一回到临时落脚点不久,便有专门的人送来隐山血竭。
没有多余的话,送到就走。
时雁一无视了一边神色复杂的黎孟夜,有些脱力地找了个位置躺下,被击中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那能徒手把地面砸出龟裂的一拳,隔着一层布料直接作用皮肉,没当场裂开可能要谢谢他皮糙肉厚。
第十七章 “我是恶人啊。”
时雁一掌心盖在肋下几厘的伤口,神思飘忽。
觉类修士攻击落下的伤直接作用于躯体,不会伤及精神,这点伤他歇一会就能完全修补。
现下,他确认过岛没有他想要的东西,这就得为之后的去处做打算了。
如今黎孟夜得到了疗伤的血竭,恢复不过时间问题。
他得趁此机会跟人分开。
一起行动的风险太大,而且暂时摸不准黎孟夜的态度。
时雁一可以忍受被当刀使,不意味着一直不介意。
现在的黎孟夜看着温良无害,保不准对方哪天一时兴起,拿他下刀,契印在前,不好搞啊。
他瞥了眼桌前的黎孟夜,对方没着急研究新得的血竭,反倒擦拭着一尘不染的星霜刀。
注意力并不在这边。
时雁一感觉内伤修补得差不多了,准备离开时,黎孟夜突然扯住了他的衣袖。
时雁一回头看他。
“你为什么选择来岛。”
黎孟夜搁下了刀,问得认真。
他一路观察对方许久,时雁一不是那种同情心泛滥的人,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漠然。
卫镇的布局让黎孟夜大致摸清了这一认知。
面对卫家、卫卿卿的遭遇,时雁一无动于衷。
仔细回想,当时第二次被拖入幻境里,他短暂的心绪波动也像是故意露出的破绽。
鱼一旦咬钩,要想脱身必会受伤。
黎孟夜不幸成为了那条鱼。
及至后来,提前崩塌的幻境打了时雁一一个措手不及,可除了识海受到冲击,他本人情绪并未受到影响,他只是看起来难过。
与其说是他看着难过,不如说他想让人觉得如此。
黎孟夜顿住,颇为苦恼地皱了下眉,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自己的体会。
揪着时雁一袖子的手却没松开。
两人对视无言。
黎孟夜望进他毫无波澜的双眼。
突兀的念头不偏不倚地窜入脑中——时雁一更像是在努力模仿别人,在那样的场合下可能会拥有的情绪。
时雁一嘴上说着惜命,又因生死契的存在而颇有顾虑,可他白日在擂台上与人对决时的打法,完全不似他所谓的惜命。
“想知道?”
黎孟夜抿唇不语,浅色的双眸一错不错地凝望着他。
他听得一声笑,一贯的漫不经心中透出些许讽刺意味。
“我是恶人啊,做事讲究随心所欲,高兴了给黎少主打个擂台不在话下。”
时雁一没有抽出被拽着的衣袖,顺势抬手搭上了黎孟夜的肩膀,手指勾过对方几缕发丝,垂眼瞧他,墨色的眸子色调浓郁,几乎看不清底色。
“黎少主感动的话,就解了这契印,我保证再不来你跟前讨嫌。”
后半句刻意压低了声,到了黎孟夜耳中几乎已成气音,他不自在地重重吞咽了下。
意料之中地没有回应。
时雁一又觉得无趣,他似风雨中迷失方向的人,找不准哪里才是合适的、能帮他摆脱眼下困境的路。
他撑起身正欲后退,黎孟夜却突然发难。
黎孟夜的手指干燥,指腹烘热。
明明只是简单的抓握动作,时雁一却无端想起了不久前破烂衣衫擦净指尖血液时,拉着他手腕的触感也是这样的温度。
手指神经质地一颤,而后微微蜷起。
那会他讽刺对方青天白日,孟浪了些。
此时不待时雁一出声,黎孟夜手指先动,修饰齐整的指甲抵着掌心,一笔一划地写。
隔墙有耳。
时雁一眉梢轻扬,说话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黎少主,这契印莫不是会反噬契主,禁不住地感情用事,让你满脑子只剩风月事,其余的、一概想不起。”
黎孟夜听出对方这是在变相骂他,也不恼,顺着时雁一的话头讲。
“那我做的实在买卖,祭我一人,将楼主你这么一个未知的麻烦捆在身边。”
时雁一敛着双眼,大半的神思尽数被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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