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早上?”他有些疑惑。
“对,是美国的晚上。”
“啊,”他想起来,“你是说A会。”
他皱起眉,“教授二十九三十都不在学校。”
“我知道,如果他看了初稿觉得需要很多时间修改,我就不提交了。”
姚助理看看我:“那你之前的准备岂不是都白费了,还专门留下来没回家。”
我说:“没关系,这次时间太赶了,我本来只想试一试,没想到今天能弄完。”
姚助理眼神里有点无奈,说:“行吧,我给教授说一声,他今天下午不算忙,应该可以帮你看。”
第29章 死线
发出去的电邮到了晚上才得到回复,我打开加了批改的文档时着实吓了一跳。
本来以为自己的文章已经写得面面俱到,不敢说完美无缺,最起码没有明显的瑕疵,已经足够跟A会往届的一些论文相媲美,发表不会有问题。然而看了修改和批注才知道,老师对于顶会论文的要求与简单过稿有着天渊之别。
有些论文因为方向独特并且有扎实的数据支撑确实可以在A会上发表,但那些作者多半昙花一现,后续乏力,白白浪费了一个在鸿蒙未开的领域开天辟地的绝佳机会。我论文的初稿就在犯这些错误,而老师的批注每一条都击中要害,直抵问题的核心,一下子就拔高了论文的格调和理论的层次。
寒冬腊月,我的额上渗出了汗珠,心悦诚服,不禁自嘲一笑。以为在更年轻的时候用同样的方法做出成绩就能离天上的星星近一些么?当真是痴人说梦了。也许这辈子无论我如何放足狂奔,到头来也最多只能在山巅沐浴星光。
老师批复的最后一段是结论:A会后天截止收稿,不用赶了,把格式改一改,年后用修改稿投A刊。
这确实是个好方法,A刊是领域顶刊,论文的质量和影响力不比A会差,而且全年可投,没有死线,唯一的问题是审稿时间很长,最顺利的话也要博三下半学期才能发表。
说实话我不想等那么久。既然他认可了论文的大方向和数据的可证性,那么格调和层次就是语言和思维的问题,这些改起来虽然不容易,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我从头到尾把他的批注又看了一遍,心里更加笃定。犹豫之后,我还是决定暂时不回复他的邮件,在宿舍里吃完拎回去的饭盒,我重回实验室开始改论文。
第二天是年二十九,实验室的人都已经回家过年,所以到了早上的上班时间也没有人进来。我埋头打字没注意有人敲门。
“周惜?”安静的房里突然有人唤了一声,我全神贯注之下吓了一跳,站起来看时才发现姚助理在敲实验室的玻璃窗。我去给他开了门。
“你果然在!”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又熬了通宵?教授就怕你这样,刚才给我电话让我过来告诉你明天的死线肯定赶不上,让你回宿舍休息。”
我没作声。
姚助理皱眉说:“我说你这小孩怎么这么犟?我跟你说,要不是他今天实在抽不开身,不然肯定亲自过来赶你走。”
我说:“宿舍里有笔记本电脑,改文不需要跑程序,在哪里工作都一样。”
他看了我半天,终于只是叹了口气:“难怪教授也拿你没办法,行了,我不耽误你时间了,吃早饭没有?我给你买点过来吧。”
“不用……”我还没说完,他已经一脚踏出门,“你们这帮小孩,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我在凌晨一点左右改完了论文,点击发送键后才意识到窗外已经漆黑一片。离死线还有五个小时,我本以为时间还很充裕,却完全忘记了这里已经夜深人静,根本过了正常的办公时间。桌上还放着姚助理傍晚时送过来的盒饭,我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现在已经冷透了,心里终于有些忐忑。
老师这两天都很忙,在外奔波了一天到家应该很累了,他睡了吗,会不会因为知道我在改论文还在等我,他收到电邮后会立刻看吗,看了会修改吗……我盯着屏幕上的时钟,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越来越后悔,我怎么能这么任性呢?我怎么能这么打扰麻烦老师,我怎么能因为自己的情绪把事情弄成这样 ……
邮箱自动刷了下屏,收件箱里显示有一封新邮件,是老师的。邮件里是一封附件,没有正文。我打开附件里的文档,大部分的修改被老师采纳,他认同了我的行文逻辑,同时也删除了不少段落,红笔批注添加的内容概述。我看了下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半,离死线三个半小时,我不确定能把他要求的内容都完成。可是我不想放弃。
他曾阻止我继续,也曾劝我另辟蹊径,更让人赶我离开,他早已预计时间来不及,可在我的任性坚持下,却不忍心放任我的所有努力不管,在年三十的凌晨耗费大量的精力和心血为我的论文做一丝不苟的修改和批注。他的要求一直都在那里,客观而公正,达到了,就能进工作站,即便违背他本人的意愿,而达不到,论文就不能过审,即便他为此陪着一个学生熬通宵。
我为自己的无理取闹而追悔莫及,但此时此刻,我绝不可以在这最后的关头放弃。如果真在这时候放弃的话,不仅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老师,对不起他付出的时间和心血,更对不起他一再的心软和宽容。
我按了下太阳穴,额头很烫,可能是发烧了,最近冬季流感爆发,我免疫力还没好到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也能抵抗强病毒。我接了杯热水一口气喝完,重新坐下开始按照他的指引修改。
五点五十,我写完了末尾第二段。五点五十五,末尾第一段的中间,五点五十九……我没来得及写完最后一句话,时钟的最后两位跳成了“0”。我刷了下提交页面,通道已经关闭了。
还是失败了……
我合上了眼睛,无力的倒在椅子上。
老师是对的,我来不及,真的来不及……
我怎么能这么自大这么倔强,我为什么不能早点听从他的劝告,而现在,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是这么没用,还连累了老师,他可能整夜未睡一直守在电脑边等我的消息……
内疚感如有实质,像一只带了倒刺的手狠狠捏住我的心脏,我从未想过一篇论文可以把自己推到绝望的边缘,明明头顶亮着灯却眼前发黑像是一脚踏空跌落了无底的深渊……
“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空气中震颤出夜色的波纹,把我从几近崩溃的情绪中唤了回来。我睁开眼,屏幕上显示一封新邮件,来自老师:修改稿发给我帮你提交。
我愣了一秒,而后用最快的速度打完最后一句话,迅速的从头到尾通读一遍,修改了几处文字,最后粘贴成附件点击了发送,发件时间是六点零三分。五分钟后,老师回复:已提交。附件是他修改过的论文最终稿,其中有一小段的文字有些陌生,应该不是我的原稿,而是出自他本人的手笔。我想在我修改的同时,他也在按照我的常用句式补充遗漏的部分,所以才能这么快的衔接上,而且不改变我的文风。至于推迟的那八分钟……我听说过有的学者会动用私人关系让主办方适当放宽截稿时间,但是老师从来君子之风,不做这样的事。
他是为了我才破了例,虽然只有八分钟……我呆坐在椅子上,感觉比方才错过死线时更难受了。
第30章 急诊
我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踉跄了一下,身体因为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急诊室里跑出来两个护士,他们推来轮椅把我送了进去。医生做了初步检查说情况应该不算严重,只是流感病毒引起的高烧,先去输液,等化验结果出来再决定需不需要住院。
医生问我有没有人陪着一起来,我摇了摇头,他问:“那你怎么来的?”我说:“打车。”他面色严肃的说:“下次一定要找人陪着,这么高的温度有昏厥的危险,路上出意外不是小事情。”我点点头说:“谢谢医生。”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不过到底没再开口,可能看我已经迷迷糊糊的了,觉得说了也是对牛弹琴。
一个护士把我扶去了输液室,将吊针插进了我左手背的静脉,我感到一丝冰凉顺着血管流入了烧得发疼的身体,过度紧张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
缓缓的缓缓的,我把胸膛中撑着的一口气吐了出来,整个人像抽走了骨架的布玩偶,完完全全的瘫软在了椅子上。
如果我因为高烧晕倒在实验室里,不知道谁会发现?今年春运的票特别难买,大家都走得早,年三十这天姚助理也请了假,只有老师会如常办公。他本来全天在校外参加活动和会议,但很可能会因为知道我熬了几天通宵不放心回来看看。
无论如何,当我摇摇晃晃走出门时咬牙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昏倒在办公楼里,或者校园的任何一个地方,不然这算什么?闹脾气的小屁孩故意弄病自己博关心吗?虽然觉得就算被这么认为也是咎由自取,但我实在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他再一次的特殊对待了。
这样不仅丢人,而且很可耻,就像利用他的心软完成论文的提交一样,可一不可再,更不可以发生在除了研究工作之外的范畴上。我郑重其事的告诫自己,不可以,不可以再因为自己无法安定的心境而去打扰别人的生活。老师做得已经够多,够好,我不该再奢求其他,更不该再心存怨怼,得寸进尺。
人可以不成熟,但不可以幼稚得那么自私。
当冰凉的液体舒缓了四肢百骸针刺般的疼痛,一股寒意像脚底生出的毒藤一样慢慢爬遍全身。我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发现输液室的灯暗了一半,看了下表,原来已经晚上八点了,周围已经没有什么人,可能都被接回去过年夜了。
我掏出手机,用单手给妈妈发了语音,把准备好的夜景照片发给了她,说我正在外面跟室友聚餐,环境太吵不打电话了。妈妈回复说你好好玩,不用想着发消息。她正在二姨家看春晚,表哥的宝宝也回来过年了,小家伙特机灵,见了面就会叫婆婆,可招人疼。她给我发了张宝宝的照片,我回了一个赞。
虽然裹着厚外套,但我还是觉得冷。输液室的空调没有实验室的性能好,而我也穿少了。最近一两个月都忙得昏天黑地,没来得及换季,冬天的厚羽绒还没翻出来,每天往返宿舍实验室倒没觉得,现在入了夜在外面就感觉衣服不够了。
我抬头看了看吊瓶,还剩一点儿,于是蜷在座椅上静静的等着。护士准时过来换药,她告诉我化验报告出来了,没有其他炎症,再挂一瓶水看看会不会退烧。我想问她有没有毯子之类的东西,抬手招呼的时候她已快步走了出去。
值班室的方向传来电视里小品的笑声。夜深了,病人很少,今天又是除夕,确实不该太较真。
我迷迷糊糊的想再睡过去,也许就不会觉得那么冷了,等挂完水还是打车回宿舍,点上电褥子就暖和了。门外走廊里传来谈话声,然后是脚步声,像是又有病人进来了。
是谁也这么倒霉,我心里想,大过年的来生病,该不会也是做了什么任性妄为的事被老天惩罚了吧?
朦朦胧胧中听见那脚步声走向我,然后停下来,我感到有什么东西盖在了身上,还带着体温,暖烘烘的,一股熟悉的烟草味在鼻端弥漫开来,触动心上最脆弱的那根弦,我疼得一哆嗦,惶然撑开眼。
我想我一定是想他想疯了,才会在这大年夜空荡荡的输液室里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学校诊所春节不开门,附近的医院有四五家,除了不认识的出租车司机,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他怎么可能找来这里?
我重新合上眼,是错觉,是幻想,是你心里的渴望在作祟,这不是真的,不可能。
那个理智中不存在的人弯下腰,把我从椅子上抱了起来,下一刻,我的整个身体被圈进了一个怀抱中。暖意,如跳出地平线的旭日瞬间映染云海一样,在我获得那个拥抱的刹那浸透了我的全身。
我感到身体的颤抖,像冻狠的人在进入室内才知道身体僵,我也在获得温暖之后才开始打冷战。不知过了多久才缓了过来,慢慢放松了身体。
一只手掌落于我的脸颊,那动作过于轻柔,仿佛一阵微风拂过似的,就有温热的气息靠近到了咫尺之间,我仍在发烫的额头被什么抵住了,那肌肤微凉,带着无比真实的触感,用如此亲昵的方式测试着我的体温。
我又止不住的颤抖起来,耳边有个微哑的声音柔声唤:“惜惜,是我,听得见吗?”
如果可以,我真想就这么一直闭着眼睛,关闭身上除了触感之外的所有感觉,让整个身心都溺死在这个片刻的由幻想编织而成的无限温柔里。可我不能,他的声音涩得发紧,我让老师担心了。
我颤抖着睁开了眼,熟悉的脸孔又一次映入瞳孔,我喃喃的唤:“老师……”
背着光,他俯视而来的目光看不太真切,感觉是笑了一下,却很勉强,环抱在身上的手臂收紧了一些,我的脸被压进他胸口,更看不清他的表情。
“下次生着病不可以一声不响的自己跑出来,你要吓死我么?”他责备我,语气温柔而平静。
这个姿势让我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心跳,有力的,急促的,混乱的,我想他是真的被我吓坏了。我近乎贪婪的享受着他的这个仿佛失而复得的拥抱,把它幻想成是只有我才能得到的在乎,虽然明知道,换做是其他任何一个任性的闯了祸的学生,他都会同样着急同样担心。
吊针的提示器发出“滴滴滴”的提醒声,门外走进一阵轻捷的脚步,却在不远处突然停下,仿佛感叹号写了一半,来人微张的嘴就是那个句点。
老师抬起头,从容问:“是要换吊瓶吗?”
年轻的护士小姐不知怎么就红了脸,视线左摇右摆,不知该安放在哪里才不尴尬:“啊,对,不是……要先量体温。”
“好。”老师微微坐直身,用手托起我的后背,“耳温吗,还是口温?”
我挣扎着从他膝头下来,感觉四十度的高烧又回来了:“老、老师,我不冷了。”慌乱中差点撞倒吊瓶的杆子,护士小姐眼疾手快的扶住了,老师向她微笑致谢,她的脸好像也更红了。
老师站起来,让我坐回去,护士把体温枪插进我的耳朵,拿出来看了一眼后说:“温度还有点高,再挂一瓶水观察一下。”
“好,谢谢。”老师说。他的手机震了一下,他翻过屏幕看了看,我赶紧说:“老师,您忙。”
他伸手揉了一下我的发顶:“我去外面打个电话,一会儿就回来。”护士小姐换了吊瓶挂到杆子上,眼角瞟着消失在门口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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