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助理叹了口气:“你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别折腾了,你自己好好的,他就安心了。”
我挂了电话。从传送带上取下转了无数圈的行李。打车回到学校,上完课后拖着相同的行李原路返回了机场。
妈妈在电话里很担心:“惜惜,这么来回跑你累不累啊,要不然跟对方说一下,派另一个人代表你去谈细节。”我说:“妈,这个项目有点大,其他人我不放心,我不累,飞机有点晚,到了我就不给您打电话了,您睡吧,不用担心。”
飞机落地后我上了一辆计程车,司机问去哪,我说先往市区开,然后拨打姚助理的语音,很久没人应答,我发消息过去告诉他我已经回来了,让他把医院地址告诉我。抬起头时发现车窗外一片漆黑,看了下表,原来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司机在十字口停车,回头来问:“先生,您到底去哪?”我望着远处江面上的点点星火,有些茫然。就算现在赶去医院,也已经过了探视时间。绿灯亮了,司机重新启动车子,我对他报了个地址,他打了下方向盘,往学校的方向开去。
小区的大门紧锁,我从皮夹中取出电梯卡刷开门禁,大堂的保安看着面熟,他向我露出亲切的微笑,似乎也还记得我。我再次刷了卡在电梯上按下“26”。
这个城市酒店林立,现在不是黄金周或者什么旅游旺季,随便哪一家都会笑脸相迎深夜入住的客人。然而我像中了魔,鬼使神差的报出这个地址,佯装还是多年前的熟客,明目张胆的登堂入室。
2601的门牌前,我没有按门铃,主人不在家,按了也没有人会欢迎我进去。即便他在家,我可能也不会去按,更可能根本不会走到这门前来。
这算什么?我问自己,故地重游的失意者?入室抢劫的嫌疑犯?
人的行为往往受神秘莫测的潜意识操纵而不自知,我名为理智的那部分在看到群消息的那一刻噤若寒蝉瑟瑟发抖,被长久压抑的可命名为冲动、疯狂、欲望的那一部分叫嚣着冲破桎梏,在我的精神王国里张牙舞爪,夺城掠地,作威作福。
我几乎没有一秒的犹豫,伸出手,将拇指伸进密码锁的感应区。
暗夜的寂静里,“咔哒”一声脆响,门,开了。
第47章 真相
也许我应该感到意外,可是竟然没有。我不知道密码锁的设置有多繁复,可是也许删除一个指纹并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和精力。
我推开门,仿佛自己是打开了一个隐藏在大海深处不知名的孤岛上的宝藏,我说了一声“芝麻开门”,神秘的洞窟就向我露出了真容。
我想我一直是知道的,不然,也许早就死心了。
打开壁灯,我在鞋柜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双拖鞋。几双鞋套整齐的叠在架子上,拖鞋只有两双,一样的式样,不同的尺寸。我换好鞋走进房间,不动声色的在房间中巡视,像一个谨慎小心的捕猎者寻找猎物的蛛丝马迹。
餐桌上放着马克杯,金黄色的向日葵即便在昏黄的灯光下也露出迎接朝阳般的灿烂笑脸。我走进书房,那只保温杯被放在键盘前,我买的时候就选了耐脏的颜色,它的品牌是质量的保证,如果是早上续上的水到了现在一定还有入口适宜的温度。客房的陈设一点没变,书桌上的台灯没有一丝灰尘。我在衣橱里找到那套家居服,它们被整齐的叠放收纳,好像准备随时有人留宿。浴室里的洗漱用品也很齐备,沐浴露还是之前用惯的那一款,也是我现在香港的家里唯一会购置的那种。
这一切也许都不算什么,我想起了有着同样柔软头发和酒窝的小学弟,他的性格活泼主动,是比我还要容易得到青睐和获取特权的那种孩子。马克杯和保温杯,如果是我用惯的物品,扔掉了也会觉得浪费,何况那只是一个学生的心意,何必那么计较。至于拖鞋和密码锁,主人很忙,留在那里也无伤大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需要平复下飞机遇到强烈气流时上下颠簸似的心情,也需要再次鼓起在空调的冷风中渐渐聚拢萎缩成很小一团的勇气。
过了许久之后,我终于重新站起来,走向剩下的最后的那个房间。
主卧的陈设也没有变化,床头柜上也还放着我送的那款闹钟。除此外,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进去,又是犹豫了一下,才慢慢坐到床边。随手拿起闹钟,设置我很熟悉,一眼看出闹铃的大提琴曲还是会在十一点半低沉优雅的奏出。唯一不同于之前的是闹钟背面有一张字条,上面的字迹我有点陌生,现在的都市人已经很少会拿起笔写字了,我几乎都忘记了自己当年还用那么认真的正楷字体一笔一划写下这么一句话:老师,早点休息。字条当时被压在闹钟底下,现在则被用透明胶带封好贴在没有按钮的空白处,所以经年后依旧字迹宛然。我的手和心脏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本来是不敢的,但是因为这样的鼓励,在下一秒,我用不必要的力度猛然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抽屉不大,但也足够放下一个人想要留存和时时都会翻看的东西。看了一眼之后,我闭上了眼睛,唯有如此才能将外面这个天旋地转的世界暂时从意识中隔离开去。我用手紧紧按住胸口,夜深如墨,万物俱籁,天地无声,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发出疯狂到炸裂的嘶吼。
为什么?为什么!!!
抽屉里有三样东西。一个充电式的暖宝宝,一盒在那个夜晚曾被遗落在门口的胃药咀嚼片,还有……一只银灰色的皮盒,里面装着一块男士腕表,黑底白字,不多见的古铜外壳在灯光下泛着典雅柔和的色泽。
这只表我太熟悉了,过去六年的每一天里,几乎一模一样的另一只没有须臾离开过我的身边。它是限量款,表带很难配,所以我曾为它专门去过原产地,增加了长度以适合变宽的手腕。我的胸膛剧烈起伏了许久,才用仍然颤抖得如同帕金森病人的手取下盒中的那一只,在腕间比了比,还是长了些,表盘的大小倒是比我现在戴的合适,是更符合成熟男人的尺寸。
巨大的冲击下我的大脑急剧运作,许多曾被忽略的细节一一露出峥嵘。合身崭新的家居服,寝具齐全的客房,一模一样的洗漱用品,冲冲母子的鞋套……这所公寓我以为自己在多年前只是因为一个偶然冒昧闯入,却原来,一切都在我动心起念之前就早已有了精心的准备。我到现在仍无法理解他是怀着怎样矛盾的心情期盼、等待和推拒,但也许我的直觉早已在静水流深的平淡岁月里指向了一切的真相。
多年妄想,尘埃落定。暗无天日的心牢洒进朝阳的霞光,曾在沉重枷锁下苟延残喘的灵魂轻盈的飘入了薄而透明的空气里,自由飞舞。
我很庆幸自己确实是一个好学生,仍记得老师教导过我的每一句话。他说,论证需要严密的逻辑,想法则出自大胆的设想,甚至妄想。有些天才的灵感来自直觉,那是右脑给与人类的指引,要勇敢的听从,即便理智的左脑会想方设法阻挠。能否听到并跟从科学的天籁,这是天才和人才的分水岭。
我不是天才,但尚有不肯屈从理智的右脑,直觉的本能像温润的泉水流淌在我的血管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疲惫也不肯悔改的冲刷着现实的海市蜃楼,终于在这一个万籁俱寂的凌晨,苦尽甘来,成功的将那些精心铸造的幻影轰然冲垮。在苍白虚无的废墟中,我终于寻找到,今生今世再也不会错认的最宝贵也是最辛苦获证的唯一真理。
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就像一所房子,从外面看白墙黛瓦,云淡风轻,进去之后才会发现庭院深深,曲径几重。
感恩上苍没有让他真正而彻底的对我锁上心门,我的指纹就是这里的钥匙。他明明功德圆满,无懈可击,却唯独不肯删除这唯一的仅存的漏洞。
我想,也许他也跟我一样,本来只是想做一场异想天开的幻梦而已。
第48章 寻找
天未亮时我跑遍了周围所有的医院,七点半左右姚助理终于回拨了语音电话。我未等他开口,直接问道:“昨晚急诊之后他从三院被私院专车接走,现在人在哪里?”
电话那头愣了两秒,我接着说:“仁心,万安,泰林……全市的私家医院或者高端医疗中心最多十几家,我可以一个个找过去。
他似乎吸了口气,然后用那种惯常的无奈口吻说:“周惜,你怎么还是这么任……”我挂断了电话,让司机开去最近的一家私家医疗机构。过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新消息:在仁心。
车停稳后,我边付钱边给姚助理电话。这次他接得很快,我问:“哪间病房?”
他说:“在做胃镜手术,你在哪,我去找你。”
我问:“告诉我病房的位置。仁心是全市肿瘤专科最好的医院,胃镜手术哪里做都差别不大,为什么专门跑来这里?”
他似乎怔住了,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我在大堂中迅速扫了一圈,找到医院地图,一面看一面说:“病房分ABV三区,AB区没有门禁,很容易被外人骚扰,V区是贵宾房,私密度高,共有五层三十间,一间间问过去应该要不了两小时。”
姚助理气急败坏的说:“周惜!你闹够了没有!”
我挂断电话,穿过医院的走廊和中庭,向后面的住院区跑去。进入V区被门卫拦住,我出示了合作机构的电子合同,告诉他我来这里做调研,需要证明的话可以打电话去X研究中心找王主任核实,他半信半疑,我推开门长驱而入。
一楼是护士站和休息室,两辆电梯一个停在第四层,一个在往里推病床,我想了一下直接从楼梯爬到顶层。因为跑得急,在拐角处撞上一辆医疗推车,护士惊呼出声,一个男护工扶了我一把,问:“先生,您没事吧?”
我摇摇头,向走廊两边看了一下,一个男人可能听到外面的动静正从某间病房走出来,看到这边时明显愣住了。
我拨开男护工的手,跌跌撞撞奔过去,姚三平愕然:“周惜?”
我在离病房几米远的地方踉跄了一下,用手撑住墙,刚才的护士和护工追了过来,护工撑住我向前倒的身体,护士焦急的问:“先生,您怎么了?”
姚三平明显也吓到了,快步走过来和护工一起把我架到走廊边的椅子上坐下,我轻喘着说:“没、没事,可、可能低……血糖。”
护士赶忙从药箱中取来方糖,在我嘴里喂下两颗。过了一阵,我的眼前渐渐清晰,心跳趋于平稳。护士推来移动医疗车给我测了血压心跳和血氧之后说:“确实是低血糖,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努力握紧还有些颤抖的手,抬头笑了下说:“没事了,麻烦你们了,谢谢。”
护士留下一包给糖尿病患者应急时服用的方糖,又确定了一遍不需要去门诊之后才与护工推车进了电梯下楼。
我合眼深吸了口气,然后扶着椅背站了起来。姚三平按住我的肩膀:“真的在做手术,人现在不在病房,你先喝点水,再缓一下。”
我转过头,直直的看定他:“老师到底在做什么手术,是……”我无法抑制的抖了一下,脸色一定比方才更加难看,“……胃癌?”
“不是不是,”姚三平拍着我的背,连连摇头,“你别急,昨天做了活检没有问题,今天复查,为之后的……”他陡然住口。
“之后的什么?”我逼问,“姚助理,我人都在这里了,你觉得还有什么可以瞒得住?”
姚三平叹了口气,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你这小孩啊,怎么这么多年一点没变,还是那么犟。”
我没说话,知道他已经妥协。
“一个月前学校安排了一次体检,科研组的人都参加了,包括教授。他的肺片上有阴影,医生建议手术确诊,因为学期还没结束,本来约了上完最后一堂课的周末也就是后天手术,但是昨天……发生了意外,所以需要做全面检查以确保手术安全。”
我艰难的吐出一口气,哑声问:“确诊什么?”
“造成肺部阴影的原因有很多……”
我打断他:“恶性肿瘤?”
“不一定是最坏的结果,”他赶紧说,把我手里的水杯接了过去,水已经洒了大半,我的手还在抖,“你先别慌,可能只是上次肺炎的后遗症,他平常不抽烟,肺部病变的可能不大。”
我弯下腰,把脸埋进双掌里。可能只有我知道,他是抽烟的,而且会很凶。书房的抽屉里就有烟盒,空了大半。
姚三平拍拍我:“低血糖得这么厉害是不是又没吃饭?楼下有餐厅……算了,你还是去病房等吧,我下楼办些手续,顺便给你带点吃的回来。对了,这件事他没跟任何人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连姝儿都没告诉,你暂时也别跟谁说了,知道了么?”
我放下手,点点头,他起身的动作顿了一下,我偏过头,揉了下眼睛,说:“你去忙吧,我守在这里。”
十五分钟后,四五个护士簇拥着一张移动病床从电梯中出来,我跟进病房,在门口默默看着他们安顿好镇静剂下仍在安睡的病人。
等人走完之后,我慢慢的走到床边。仰面躺着的人合着眼眸,面容平静,他的呼吸轻缓匀长,睡得很深。我伸出手,在半空又折了回来,没敢惊动,只移了张椅子坐到床前。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睫微动,缓缓睁开双眸,我感觉整个世界也随着这个微小的动作慢慢的重新苏醒,把滞涩在胸膛里的一口气轻轻舒了出来。
他无意识的转了一下头,然后神情一僵:“周惜?你怎么会在这?”
那声音嘶哑,我心里一抽,站起来用纸杯接了点儿纯净水,递到他唇边:“您做的检查一小时后就可以进食,喉咙疼的话先喝点水。”
他伸手拂开水杯,撑住床沿想要坐起来。我按动遥控面板的按钮,病床缓缓的自动升起到一个舒服的角度。他皱眉看着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还是没走?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S大举办国际学术年会第一天,你是主题演讲嘉宾之一……”
“护士说,刚醒来最好还是卧床休息。”我轻声打断了他,“我的工作自己会安排,不劳老师操心。”
“周惜!”他提高了声音,“你既然还叫我一声老师,那我什么时候教你这么不负责任,把工作当儿戏?我这里不缺人,你现在就给我回去。”
病房套间外客厅里的护士听见动静赶了进来,她看了我一眼,皱了皱眉,对病人说:“周教授,您胃出血就是因为情绪波动,刚醒来还是别说那么多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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