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床上辗转难眠,因为思念,也因为这个几乎是死胡同一般的无解的难题,一次次的打开手机,一次次的按熄屏幕……老师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愧疚像冰冷的海水,将我包围将我灭顶,心脏抽紧,几乎无法呼吸。
是我,让他不得不又一次经历之前所经历的一切。
是我,在还没有准备好出路的时候就不顾一切的打破他本来坚不可摧的保护罩,让他在风刀雪剑中暴露失去铠甲的身体,毫无抵抗力的承受这一切。
是我!
周一早上,我耐下性子细嚼慢咽了妈妈做的早饭,出门后急匆匆跑下楼。开车差点闯了红灯,我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能再乱来了,不能再出意外。来到学校按捺下焦躁的心情,没有第一时间去敲隔壁的门,而是先如常进了办公室放下公文包。助理笑脸盈盈的送上一杯咖啡,说:“教授,您终于不是中心第一个到的Professor了。”
咖啡在我手里一晃,“他……周裴尧教授到了么?”
“嗯。”助理点点头,笑着伸出三根手指头,“比您早到三十分钟呢。听说他是您导师,长得可太帅了,这下我可有眼福了,天天都对着两位男神,以后可怎么找男朋友啊。”
我勉强笑了笑问:“他在办公室?你帮我请他……”
助理摇头:“麦院长让我给他送了咖啡,刚被请去了院长办公室,到现在还没回来呢。对了,澳洲访问团的联络人员已经打来电话,说十五分钟后准时到,您还需要我做什么准备么?”
我交代了工作,让她出去准备。
第64章 发现
访问活动进行了一个上午。人的潜力真是海绵,挤一挤总是能有些意想不到的能量。我以为自己已经被逼到悬崖边,无论哪里踏一步都可能失控的坠落为不成人形的模样。然而居然应付下来,得体微笑,有条不紊的洽谈,一切都进行得顺利而正常。也许多年努力和锤炼之后,到底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虽然还是那么不成熟,但到底沉稳了许多。
临近中午,终于把人送走,我关上办公室的门,无法再多忍受一秒,立刻拨通了电话:“老师,一起吃午饭吧,我让助理订了酒店的包厢。”
他那边有些嘈杂,似乎在外面,“应该赶不回来了,”他的声音里含着笑,平静和煦如常,“刚跟麦院长去了一趟U大,正巧碰到那边的一个朋友,说要请吃饭。惜惜,不能陪你了,自己乖乖好好吃,不要用盒饭对付了,知道吗?”
熟悉的声音像输入高烧血管里的冰凉沁人的盐水,瞬间让我平静。
“惜惜?”他在那头问,“怎么不说话,怎么了?”
我深吸了口,喃喃道:“老师,对不起。”
他低低的笑声通过电磁波传入我的耳中,仿佛温柔的海波:“别说傻话。晚上我也有约,你回家好好陪妈妈。
我点了点头,忘记他根本看不见:“那我们明天见,好么?”
“好啊。”他说,远处似乎有人喊,他应了声,然后对我说,“挂了啊,明天见。”
我盯着屏幕发了会儿呆,叹了口气。说到底我在他面前真的还只是个孩子,这么沉不住气,这么一遇事就慌,未来路很长,我怎么可以用这样幼稚而惊惶的姿态与他牵手一直走下去。
再次深深的吸气,呼出,再吸气,再呼出……足足十分钟,终于感觉到力量重回到了身体里,从周六到现在奔腾如沸的血管也终于降了点儿温,恢复了正常的节奏和温度。
正要塞回手机出去餐厅吃饭,屏幕上忽然弹出一条消息:您的订单已确认,会所天馔楼609房13:30 - 15:00。
我的头“嗡”的一下,像是引线很长的爆竹终于烧到了尽头,轰然炸响,猛烈的力道让脚下一软跌坐回了座椅。
这是会所APP的推送消息,简单明了,毫无奇怪之处,然而人的直觉或潜意识就是这么神奇而强大,在那一瞬间我似乎就已经透过表面的迷雾,直接触到了被刻意隐藏在我视线之外的真相。
仿似冻僵了的手指艰难移动,我在通讯录中找到需要的号码,接通后嘴巴翕合,耳中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极远的地方。相熟的那个经理一如既往的礼貌高效,很快帮我查了订单记录:“周先生,我这边显示是电话预定,来自附属卡的所有者,好像是一位女士,说是两位,点了套餐,不需要包厢服务,强调需要不受打扰的环境。您对订单有什么疑问么?我们可以重新核实会员身份修改订单。”
“没,没问题,不过我需要把预约提前一小时,送餐服务还是一点半开始,可以么?”
“当然当然。”对方说,“这里系统已经确认了,609房下午十二点半到三点,您到时候刷卡直接进包厢就可以了。”
我说了声“谢谢”挂断电话,吸了口气,稳住颤得不成样子的手,我拨通妈妈的手机:“妈,今晚吃什么,我下午去西贡附近开会,要带些海鲜么?”
妈的声音如常:“家里那么多菜呢,别乱花钱。晚上做牛肉面片吧,再蒸条鱼,面片你好久没吃了吧?”
我说:“是呢,怪想的。您吃午饭了么,下午做什么?”
“吃了吃了,”妈笑道,“你还管起我来了,正洗碗呢,等会儿睡个午觉,C座的王阿姨你还记得么,老乡会认识的,来过咱们家。她家小孙子来了,下午让我去家里玩呢。”
从不知道妈妈说谎也可以这么若无其事,天衣无缝。也许我不应该做此苛责,因为我自己不也是谎话连篇,骗了她一次又一次。会所餐厅环境很好,私密性高,我之前带她和田钰去过几次,妈妈熟悉订房流程所以特别办了附属卡。她有参观所有陌生地方的习惯,所以能在已经熟悉了环境的餐厅里找到那个最合适的包厢来进行不能被人听到的谈话。
其实,最安全隐蔽的谈话场所应该是家里,然而也许妈妈觉得那是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怎么能让一个外人进去?
我握着手机的手不受控的痉挛,三个人两通电话全是谎言,老师骗我,妈妈骗我,在他们心里这当然都是为了我好。
我把下午的所有工作取消,没有给任何理由,在助理惊讶的目光下冲进了电梯。又像个孩子一样任性妄为了,但我什么也顾不上。
开车一路飞驰,近一点钟的时候来到会所,进了包厢后,我把刚刚在路上买来的电话卡插入之前一直闲置的旧手机里,用它打通了自己的号码。包厢的餐桌上有一束干花,我把旧手机藏进没有水的花瓶中,在瓶子上敲了几下,接通的耳机里传来清晰的脆响。
做完这些后我回到会所大堂,在咖啡厅里找了个能看见出入口的视线死角坐了下来。侍应拿来餐牌,我点了黑咖啡,她送上来之后我喝了一口,感觉嘴里尝不到一点苦涩,那浓汁直接顺着喉管流入了心底。
一点二十五分,妈妈走进大堂的门。她的脚步有些蹒跚,佝偻着背像是扛着什么重物,花白的头发显得格外凌乱。几分钟后,一个工作人员引着老师进了门,他在电梯口一面说一面比划着指引包厢的位置,老师说了声谢谢,便也上了楼。
从知道事情的第一秒开始,我就在想是不是应该阻止这场刻意隐瞒我的会面。我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但必然不是我计划和愿意看到的发展方向。
然而我阻止了之后呢?事情会好转么?还是更糟?
即便我不想承认,但也许这就是事实,在他们两个人面前,无论我多大年纪,做了多少事业,有了多大成就,都永远只是个孩子,幼稚,任性,冲动,总是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他们瞒着我见面,是想用所谓“成熟”的方法解决让我彻夜难眠的问题么?
他们真的有解决方法么?
像盘古初开前一般混沌的脑子尚未理出一根线的头绪,耳机里传来侍应生礼貌而周到的声音:“两份套餐齐了,您们慢用,不打扰了。”
而后,“咔哒”一声,包厢的门被关上了。
第65章 对话
天地间万籁俱寂,我的五感六识,身心的所有知觉都孤注一掷的定在了耳机那小小的听筒圆口上。
一阵死寂之后,妈妈的声音:“惜惜不知道我来找你,他也没跟我提过你们的事。”
“……您知道了?”
“他表弟给我发了他周五在颁奖礼的照片,网页上有好几张你们的合影。”妈妈顿了一下,语声变得更加生涩,“别人是看不出来的,但是我知道那枚戒指……惜惜以为他能瞒得住我,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把另一枚藏在床头柜的最底层,只有去母校的那个城市出差时才会连着盒子一起随身带着。”
老师没有说话。
妈妈突然拔高了声音,隔着耳机听来都是尖利的:“周教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很感激你对惜惜的教导和帮助。可是……可是作为老师,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你觉得你这样做道德么!对得起你的职业你的头衔么!我是小地方来的,没文化没见过世面,但也知道做人要守本分讲原则,你也早过了鬼迷心窍冲动犯错的年纪,难道还要我这个乡下老阿姨来教你做人的道理么!”
我猛的站了起来,然后又颓然坐下。我想立刻冲上楼去,但是我不敢。
我的母亲,大半辈子勤劳朴素与人为善,对谁都和颜悦色,以跟人口角争长短为耻的母亲,我没有见过她对任何人说出一句让对方下不来台的重话,但今天,此刻,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我不敢出现在老师面前,不敢看他的表情,怕只是一眼,就让心碎裂开,片片零落。
死一般寂静,良久,久到我以为耳机出了故障,或者房间里的两个人都在那顿剧烈的大爆发之后成了哑巴。
终于,听筒中传来老师的声音,平静有如狂风席卷之后的海洋。
“周惜妈妈,我理解您的心情。如果我有个惜惜这样优秀的孩子,我也绝不会允许他走一条如此艰难而不寻常的路。所以,我真的很抱歉。”
“我不想听你道歉!”妈妈歇斯底里的大声道,“你把儿子还给我!”
又静了一刻,“您的意思……”老师语气依旧平静,只是声音低了些许,“是让我离开惜惜?”
“难道还有第二条路么!”妈妈截口道,咄咄逼人的语气让我陌生得几乎认不出来。
还是缓了一下,老师问:“您会跟惜惜谈一下您的想法么?”
这个问题终于让妈妈停止了步步紧逼的严词厉色,耳机里传来她的喘息声,片刻后,她低哑的声音道:“他不会听的,生儿知道报乳名,我的儿子我知道,这么多年了他心心念念忘不掉,一直一直的想着,就算是亲妈,他也不会听我的劝,我的话没用。”她的声音听起来近了一些,似乎倾身靠近对面的人,“但他会听你的!因为你是他导师,也是他……喜欢的人,只要,只要你肯推他一把,他一定会听劝的!周教授,惜惜才多大,他不懂事,你难道也不懂事理么?你劝劝他,让他早点断了这个胡闹乱来的念想。只要你说句话,他就会回头!”
我整个人战栗起来。乐晓彤的话又一次在脑海中苏醒:“……是裴尧先放弃的,许燃没有挽留……”
只有亲生父母最了解孩子的脾性,妈妈是对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改变我的决心,唯有一样——如果老师真的决定放弃,他不会给我任何机会挽留,他会把一切安排好,除了眼睁睁的被他推开,今天的我跟多年前一样,依旧毫无反抗之力。
我猛的站起来冲向电梯,侍应生追过来:“先生,您还没付账……”
我胡乱的掏出钱包不知道塞给了她什么,耳机里妈妈激动的声音还在继续:“周教授,算我这个做妈妈的求求你,你劝劝我的孩子,让他回来,他会听你的,一定会听的!”
不!不要!不要老师!我不要!
我奔到电梯门口,发了疯似的猛按已经亮了灯的按键,手和身体都在发抖。
“对不起周惜妈妈,”耳机里传来老师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温和,“不过,我要让您失望了。”
我陡然顿住手,电梯门开了,有人从里面走出来,也有人走进去,他们等了一下,奇怪的看了我一眼,然后按动关门键上去了。
妈妈尖刻的声音像铁勺刮着瓷碗:“你不肯?!”
“对不起。”
母亲厉声喝道:“周裴尧,我儿子不是那种人!我很肯定,他在遇见你之前,还是好好的一个男孩子!我不想跟你为难,但如果惜惜因为你走错了路误了他一辈子,作为母亲,我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我会揭发你,去学校,去你们学院,去电视台……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电梯已经上到十二层,我转身一把推开消防门,冲上了楼梯。
耳机里老师的声音终于掀起疾浪:“您别激动,您先坐下,惜惜说您有高血压……这样,我现在立刻订机票离开香港,可以么?这是订票软件,您看我操作,确认了之后您可以去机场看我离开,这样行么?”
妈妈的声音显得惊讶无比,似乎难以置信:“你……愿意走?”
“当然!”老师极快的说,“其实这次惜惜回来找我,他把戒指给我,然后不肯离开。当时我就在想,也许可以去哪个地方避开一阵子。 国外那么大,他不熟,一定找不到,等他冷静下来,也许就想通了,不那么固执了。”
他顿了一下,似乎因为妈妈略微平复的反应也稍稍缓了口气,“无论您相不相信,我跟您一直都是一样的,我不希望惜惜走这条路,我想他这一生都顺风顺水,过一种简简单单的快乐幸福的日子。”
我的泪水瞬间滑落眼眶。
难怪,难怪他出院回家的那段日子我那么心神不宁,那是神秘而强大的直觉已经揭露了秘而不宣的隐情。原来,原来他真的是想走的,我说我不走,不许他赶我走,他答应得那么干脆,原来心里想的,是他自己走,走得远远的,让我找不到。
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狠心……
“那……”妈妈迟疑着问,声音在颤抖,“那你为什么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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