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男人声音很沉,仿佛被巨石压着,艰难的从心底深处传出,“我怕他伤心。”
妈妈没有出声。
静了很久,老师才继续,他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妈妈似乎在认真听,既没有打断,也没有再指责和质问。
“十年了吧,我第一眼看见惜惜,就知道他是我喜欢的那类男生。当时他只是我教的本科一门课的学生,除了电邮往来,没有什么接触。大三的时候,他给我发了很多关于研究方向上的问题,他的悟性和聪颖让我再一次惊讶,作为导师,这样的学生不应该错过。但是我还是犹豫了很久,才对他发出邀请。
我不是没有自制力的人,但还是害怕有时候会情不自禁,掩饰不住超过正常范围的喜欢。后来的事您大概也知道了,他很出色,成了我最优秀的博士生,我……是我的错,没有注意好分寸,不知不觉中让我们的关系变得太过亲密。当然表面上看都可以解释得过去,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在不自觉中做了什么竟然让他陷了下去。也许我的潜意识里还是有奢望,希望他并非只是崇拜尊敬,而是更多,所以言行举止间就不自觉的给了不应该有的暗示。对此,我非常自责,无论您是否相信,自始至终,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他行差踏错,误入歧途,我真的不想害了他。就像您说的,他跟我不一样,他有过女朋友,他属于主流,应该走一条简单寻常的路。所以,当我发现他对我有了不一样的感情之后就离开了一段日子,让自己冷静下来,想清楚如何应对。”
……那是我给他送饺子的那个春节,我见到了乐晓彤,失态的落荒而逃,而他第二天就飞去了美国,之后很久未见……
“我的对策一点都不高明,甚至可以说是笨拙可笑——我骗了他,让他以为是自己犯了糊涂,对导师产生了不应该有的感情。我一直都相信他只是一时迷惑,冷静一段时间之后自然会重回正轨。可是惜惜这个孩子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实心眼,做研究是这样,感情上也是,他认定了自己的心,然后就不肯放弃。”
电话那头静了一刻,低沉压抑的叹息似有若无的颤动着空寂的电波。
“我说这些,不是要给自己找借口。确实是我的错,我应该负全责。刚开始就不应该接近他,之后更没有控制住自己,做了更错的事,虽然继续用谎言解释了一时的情不自禁,但可能还是在留意不到的地方让他看出了破绽,于是就守着那点渺茫的希望一直等一直等,等了这么多年。我一次次的骗他,他一次次的绝望,却总是不肯真正放弃。
周惜妈妈,其实我早知道会有今天,会面对您。我之前骗他,推开他,除了为了他本人之外,其实也有一部分是为了自己。我不想面对您的时候如此狼狈,如此不堪。之前我只要一想到会跟您如此见面,就觉得自惭形秽,想都不敢想,根本无法面对。
您今天让我劝他走回主流的路,回归正常的生活,我做了,这么多年,做了很多次。我不是推卸责任,不是找理由,无论您怎么想我,如果可以,我会继续做下去,直到看着他获得您希望也是我希望他获得的幸福。
之前的很多年,我也以为这样做是为他好。我已经在一开始就错了,这样的欺骗和隐瞒却并没有错,因为我跟您一样,都觉得这样才是对他最好的安排,直到……”
电流传来的声音轻微的颤抖着,好像一个人单脚立在钢丝上,身子摇摇欲坠,底下万丈深渊。我停下脚步,一手撑住了墙,一手按住了心口。
“……直到我发现,他因为我的欺骗和隐瞒,需要长期服用镇静剂才能入睡……那个药……我查了也找人问过,很大机会因为过量服用成瘾难戒,对神经系统也可能会产生不良的副作用。我……”男人低哑的声音锈在嗓子口,每一个字刮过都仿佛带出血,疼得刺骨,“……非常非常后悔,非常非常心痛,我不应该这么自以为是,我以为的对他的好,原来却更深的伤害了他。”
话音戛然而止,好像说话的人已经用尽全力,无以为继。
妈妈也没有开口,空气默哀般的沉寂着,良久,良久。
老师再次开口,声音仍带着嘶哑,却已恢复了平静:“从那天开始,我就做了决定,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遇到任何困难,我都要陪在他身边,再也不会放手了。所以,今天您让我离开他,我说不愿意。我最大的心愿,是他幸福,如果别人给不了,我来给。
今天接到您电话的时候,说实话我很害怕,甚至想过不来应约,或者一走了之。在这方面,我远没有您的儿子那么勇敢。虽然我是他的老师,却是他教会了我如何永不放弃的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如何勇敢的用自己的方式去生活而不向这个世俗的世界妥协。所以,我最后还是决定来到这里,并且对您坦言上面的这些话。”
又是一段长久的停顿和寂静。
“虽然您可能现在不能接受,但我相信您跟我一样,最想要的是惜惜的平安和幸福,而不是一个门当户对的儿媳和热闹有面子的婚礼。您觉得对么?”
电话里传来呜咽,妈妈哭了,泣不成声:“可……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我明白,我明白。”老师柔声安抚,“无论您需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您能劝服惜惜,我可以随时离开,随时放手。或者,您可以让我暂时留在这里,陪着他直到您想到办法让他回头,我非常乐意跟您配合。惜惜是个很孝顺的孩子,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是您因为他而伤心伤身,所以无论如何,请您保重!有什么需要,不用打去办公室,这是我的私人联系方式,无论发信息或者电话,您二十四小时随时可以联络我。”
妈妈的哭泣声持续了很久,慢慢的终于平静下来。
“不介意的话,我送您回去吧。”
门开了又关上,我站在六楼的楼梯口,看见老师扶着妈妈走向电梯。我在他们路过时躲进了门后的阴影。脸已湿透,泪水还在疯狂涌落,我捂着自己的嘴,大哭无声。
在爱的王国里,什么样的人称得上勇敢?
有许燃的前车之鉴,他早已预料到今天的苦境,但仍义无反顾的卸下满身铠甲,孤身走来。他是做好了让堪堪补好的一颗心再次碎成沙的准备,无论结局怎样,都已决定用近乎自残的方式坦然承受。
这,难道不是一种勇敢?
他对世俗的妥协拒人于千里之外,然而面对心爱的人的告白,每一字谎言,每一句违心的话,伤我一分就伤他十分,但他宁愿忍受刀刀凌迟之苦,也要给我争取一个回归正轨的选择机会。
这,难道不是一种勇敢?
这份不主流的感情无法用平常的方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他的地位和身份,两害取其轻,当然是由初出茅庐的我追随左右,哪怕是在暗无天日的阴影中度过余生,我也甘之如饴,而他,因为深知我的冲动执拗,才会毫不犹豫丢下一切,牺牲现有的生活,一手撑起了我渴望多年的朝朝暮暮的这方天地。
这,难道不是一种勇敢?
他太了解我了,总是不动声色的做完所有的事,保护我,成就我,伴我长大,等我成熟……直到今天,面对我哭泣的母亲,他心甘情愿将自己刻骨铭心的感情踩在脚下,任由它撕裂破碎,鲜血淋漓,却抬头微笑着对我最亲的人保证,可以随时放手,可以随时离开,最终的判断和选择属于她的儿子。
这,难道不是一种勇敢?
我曾以为自己爱得疯狂,爱得理直气壮,爱得焚心蚀骨,爱得一往无前,却原来在面对母亲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那个软弱的人,无能为力的人,不负责任的人,只会把爱宣诸于口,却在无法逾越的世俗鸿沟面前,逡巡畏惧,胆战心寒,不敢哪怕说一句真话。
我曾恨他一次次的骗,一年年的瞒,却直到今天才理解,那些锥心的谎言那些狠心的推拒背后,都有十级暴风的阻力,它们只是隐而未发,一旦哪天风云骤变就会让我的世界天地颠倒日月无光。而我,如此幼稚如此无知,一厢情愿的以为岁月静好,风平浪静,只想着他的一个点头就能携手到老。
老师……
老师!
老师!!
第66章 母亲
在正常的下班时间,我回到家。房里一片安静,我喊了声:“妈,我回来了。”
妈妈的声音传自厨房,锅碗叮叮当当的响。“啊,惜惜,”她受了惊似的回应,“回来得这么早啊,等一会儿啊,饭还没好。”
“不着急妈。”我换好衣服走过去,“我来帮您,鱼还没洗吧,葱姜蒜也交给我。”
妈低着头揉面,不像往常那样只要我一进门就含笑盯着我看,问长问短。“……那什么,你洗一下手再弄东西。”
我说好,打开水龙头,把刚刚已经擦干的手重新用洗手液搓了一遍,第二次擦干。
因为心不在焉,妈妈的面片做得好像面疙瘩,我捧着碗吃得唏哩呼噜的,说明天再做吧,比深圳馆子里的好吃多了。妈勉强笑了起来,那笑容比朝露还珍贵,很快消失在面碗的热气中。我把鱼肚子上的肉夹到她碗里,说妈你多吃点,不然怎么胖回来。妈点头往嘴里塞东西。过去她肯定会夹回我碗里说,妈爱吃鱼尾巴,你自己吃。
我说了些闲话,电视机里的新闻主播絮絮叨叨的播报着世界各地发生的大事小情,妈妈佯装对每一条新闻都有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般的兴趣,盯着屏幕不看我,碗里的面片吃了半天还是满满一碗。
我说妈,吃饭不要看电视,不是你从小教我的嘛。她讪讪的转过脸,低头吃东西,用勺子一口一口把食物往喉咙里灌。
我站起身收拾厨房,好让她不用装得那么辛苦,她趁我不留意把剩下的东西倒进垃圾桶。我自然没有看见,接过她的碗,说您去歇着吧,今天我洗碗。她只“哦”了一声,就转身进了自己卧室,打开了里面的挂墙电视,却忘了开灯,屏幕一闪一闪的印在她瘦削的脸上,好像跳动的蓝色的火苗,烧出一片仓皇无措的惨白。
我把厨房打扫干净,擦好餐桌,把抹布晾好。我对着窗外的夜色静默了几分钟,然后转过身走进妈妈的卧房。
妈妈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我走到床边才惊觉,“啊”了一声问:“惜惜,有事啊?”
我喊了声“妈”,然后矮下双膝,对着母亲“砰咚”一声跪倒在地。
妈大惊站起:“惜惜,你……你这是……”
“妈,对不起,是儿子不孝,让您难过了。”我低下头,声音嘶哑。
妈惊疑片刻,黯然的垂下眼:“你……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下午我也在会所,您跟老师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妈扶着床缓缓坐下去,捂起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妈,儿子错了,我应该早些跟您说的,不应该瞒着您这么多年。可我一直不敢,我知道这种事对于您这一辈人很难接受,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解释清楚。”
妈喘息了片刻,伸手拉我:“你先起来,有话慢慢说。”
我轻轻拨开她的手:“这么多年了,我知道您一直都在担心我,是我太不孝,让您这么操心。感情上的事很多时候我自己也没弄得很明白,怕跟您说不清楚,让您担心。妈妈,对不起!”
妈一把挡住我向前伏倒的身体,慌乱的摆手:“惜惜,妈没怪你,你起来,地上凉,快起来!”
我摇了摇头,竖起左手,把无名指上的戒指摘了下来:“妈,婚姻是大事,不能儿戏,这个戒指我不戴了,没有您的准许和祝福,我不会跟任何人结婚。我只有一个请求,您以后什么都跟我说行么,我会听的,真的,我发誓。您别再为难老师了,行么?早在上大学之前,早在他还没有认识我之前,我就已经认定他了。这么多年来,是我一直在给他添麻烦,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决定,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老师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我知道这很难理解,我不是天生的那种人,可是妈,我心里真的就只有这么一个人。”
妈惊慌的擦着我的脸,“惜惜,孩子,你别哭,你先起来好么,妈明白你说的,妈能理解……”
我握住她的手,冰冷的掌心遇上一片潮湿,更是刺骨的冷。
“妈,很多事情您不知道,我之后会慢慢跟您说。这么多年了,老师为了我做了很多很多,我这辈子都对不起他。我知道我更对不起您,不该对您提要求,但我真的……真的不能再让他难过了。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您的想法我理解,我懂,我会跟您好好谈,好好商量,您相信我,我保证,我发誓。但是,您能不能不要再怪他,真的不关他的事。老师他……他……您不了解他……表面什么都看不出来,可您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会把他伤得很深,因为您是我妈妈。他什么都不会跟我说的,我也劝不了他。妈,算我求您,您别再去找他,别再对他说……那些话,行么?”
妈妈握紧我的手,“惜惜,你听妈说……”
“妈!”我跪俯在她膝头,哭着说,“您答应我,行么?”
“惜惜,周末……”
“儿子求求您!求求您了……”
“好好好,”妈拍着我的手,手心传来不同寻常的力度让我抬起了头,就有温热的泪水自她唇角滑下,落在我的脸颊,“惜惜,妈答应你答应你!还有,那个……周末……周末请你老师来家里吃饭,啊?妈给你们包饺子。”
“……”
我一瞬呆滞,愣愣的看着妈妈,一定是自己听错了,“妈,您说什么?”
妈妈含着泪对我笑了笑,她拿过戒指把它放进我掌心,帮我合拢手掌,她用自己的双手包住我的,泪如断珠滚落。
“惜惜,妈一直都在镇子上,没见过大世面,但也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我知道当年如果不是你老师的坚持,你早就陷下去了。如果不是他把你从身边推开,你不会跑来香港这么远。其实……我很多年前就有感觉,只是不敢相信,所以一直也没有问你什么。但你这些年这么辛苦,我怎么会看不见?我眼睁睁的看着,什么办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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