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尚声拉开椅子,果然,如记忆里一般,椅子上是大大小小的湿脚印,混杂着泥泞灰尘。
“不好意思啊叶同学,大扫除擦窗户够不着,借你的椅子用一下。你应该不会介意的是吧?”
又是一阵阵恶魔般的笑声。
上课铃响,同学们纷纷回到座位。开学第一节是班课,隔着老远就能听到班主任凌梅踩着高跟鞋由远及近的声音。
凌梅是典型的职业女性模样,做事干爽利落,效率高,也是出了名的严厉。
头发全部扎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副金丝眼镜增加一丝不苟的气质。
叶尚声动作迅速完事,将手机静音收好。旁边的凳子落满了灰,要去拿第一排的两张空椅子已经来不及。怪他事先准备不周,叶尚声咬牙坐下。
膝盖方才微屈,手腕被人一拽。
叶尚声惊愕回头,宵行云拉着一张椅子朝他走来了,低声道:“坐这张。”
话落顺势走上了讲台。
他表情冷得恐怖,往凌梅身边一站,两个人的气场压得整个班大气不敢出。
叶尚声看得迷糊:我失忆了?宵行云不是一贯温润如玉温文尔雅?典型的暖男一枚才对,怎么这个表情?
记忆倒退回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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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开学第一天,叶尚声像受伤的困兽,倔强无奈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大家对他的恶意那么大?
没有任何一个人帮他,他在众人无形的压迫下坐上了那张被践踏过的椅子。
大脑不争气地泛起一股热,眼角的泪水啪嗒就滴到了桌子上。凌老师讲的话他一个字听不进去,极度的失落后他失神地望着门外。
中间两排最后的桌椅都搬到了教室外,方便学生考试放书。因此他一扭头就会看见那个穿着光鲜亮丽的人。
这个人非常讨厌,从见到我的第一面就排斥我,嫌弃我。我讨厌他。叶尚声当时这样想。
那人上去作了自我介绍。叶尚声也一个字没听进去,印象里好像引起了一番小小的躁动。直到那人回到座位,无意间,俩人撞上了视线。
此后叶尚声所有的自卑当中又多加了一道枷锁,这个枷锁的名字叫宵行云。
时间轴转动,叶尚声想起第一次撞破宵行云真面目的场景。
岚城的秋季并不热,哪怕在秋末,温度也还算适宜。可他至始至终穿着长袖校服。那天是周五放学,他刚被一群人欺负完,嘴角带了严重的破损。
时候不早了,太阳落在地平线下。天空被染成静谧的海底蓝,喧嚣世界也回归了夜的平静。听说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太阳高度呈现负四度到负六度角。人们称之为蓝调时刻。
刘海遮住了叶尚声的眉眼,只是脸庞的灰是纵横的湿润。他无声息地往夜色中走去,像通往深渊地域的一具冤魂。
直至他看到了木色长椅上,一点莹亮的星火,在夜色中尤为突出。
像是感受到了来人的目光,宵行云扭头看过去。薄雾飘渺,四目相对。叶尚声再一次遇见宵行云对他笑,可惜笑得很难看。
叶尚声快步经过,宵行云顺道抬手捋了捋跟前的烟气,免得呛着人。毕竟看起来蛮柔柔弱弱的。
“喂,来一根?”似是看到了叶尚声脸上的伤,宵行云主动发话和他交谈。
叶尚声的唇瓣抿成线,没有说话。
宵行云认真打量了一番,“他们欺负你为什么不还手?”
叶尚声还是没说话。宵行云又露出一个很牵强的笑,他的手往上抬了抬。
叶尚声终于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音量不大,但在此刻宁静的校园,足以让对方听清:“我不抽烟。”
“为什么?”宵行云几乎脱口而出。又自己给自己下了答案。
一副乖乖仔的模样,宵行云下意识以为他会说吸烟有害健康之类的话。
然而叶尚声没有,只摞下一个字,“贵。”
天空的明亮逐渐过度为细腻的黑暗。叶尚声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不想笑可以不笑。”
他说得无厘头,但说完就走了。削瘦的背影明明那样脆弱,但宵行云却仿佛看到了一个坚韧的灵魂。很奇怪,这个人其实真的很脆弱,甚至说得上懦弱,可他就是有了这种不真实的感觉。
夜幕彻底变黑,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天鹅绒。
2015年9月23号秋分,两个狼狈不堪的人同时撞破了彼此最狼狈的面具。换来了将近十分钟的蓝调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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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叶尚声心里泛起一股酸意,不知怎的,眼眶就烫烫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台上的人。
宵行云身穿价值不菲的衣服,肥马轻裘,连手上的银质古董手表都透露出一股富贵气。在叶尚声看来他们简直是云泥之别的存在。他是那样的优秀,像旭日初生的第一抹阳光,不怪以前的自己会自卑。
那人声音低沉,转而目光看向他。一瞬间世间恍惚静止,诺大的空间似乎只有他们二人,眼波流转。
锋利褪去,唯剩柔和。
他说:“大家好,我叫宵行云。”
是省一中的学霸,联考次次居于省前一百的大神。
家境优越,脾气好,性格好,善良温和并且很爱读书的一个人。
叶尚声默念道,这些东西他早就能够倒背如流。
凌梅补充了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后道:“大家多关心新同学,互帮互助。后面暂时还有三个位置,行云你先挑着坐。”
从讲台走到课室最后一排,议论纷纷。
“我去,省一中学霸怎么来我们这犄角旮旯的市高啊!”
“有钱有颜有才华,不愧是省城人家的孩子。”
“省前一百什么概念,全省考生六十多万啊!”
“好帅,好有气质。”
如果说寸头魏汀先前是班里“众星捧月”的存在,那么现在风评一转,宵行云赫然成为了班上,不,是全校,“最富盛名”的同学。
魏汀是小富二代,仗着家里有钱横行霸道,喜欢恶搞农村的同学。奇怪的是他只对村里的同学恶意大,对其他人却从不招惹,甚至不想染上关系。因而对于宵行云的到来,他并不怎么在乎,也懒得了解。
浅绿色的窗帘随风拂起,教室窗外的假槟榔刚好蹿到五楼窗沿。长风鼓动人的碎发,连同心脏一齐被敲得咚咚响。
叶尚声涣散的视线落在桌上骨节分明的二指,往上是化了的春山雪水。
“我可以坐你隔壁吗?”宵行云不疾不徐道,顶着全班的目光却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
叶尚声脑子热成浆糊,任凭二人的目光这样搅着。
直到凌梅打开投影准备上班课,全班的脑袋才倐地转回讲台。
“可......可以。”叶尚声竟然结巴了,随后他听到一声气音笑。很短,似从胸腔中发出,很快就消逝于风中。
宵行云眼皮垂落,从他身后绕过,细声说了句“谢谢。”
叶尚声皱眉,不至于又是幻觉吧:“宵行云,你笑什么?”
宵行云弯下腰听他说话,一手扶在叶尚声的椅背。这次他是真的笑了,明朗的笑意挂在脸上,锐利的眼角弯起:“有吗?”
这个姿势有点暧昧,叶尚声转过头时颊边带起两团红晕,头晕乎乎的,咕哝道:“你有......”
宵行云放开他,轻声道:“遇见新同桌我开心。”
说完拉开隔壁的椅子。
顾不上脸红心跳,叶尚声后知后觉握住人的手腕:“待会,椅子上落了灰。”
宵行云一副不介意的样子,然后不知从哪掏出一包湿纸巾,将椅子擦干净才坐下。
说不出的震惊哽在叶尚声的咽喉:......够精致的,不愧是大少爷。
凌梅讲了开学的一些注意事项,宣布了开学模拟考的信息。大家心知肚明,也早有预测,却还是免不得一阵哀嚎。
下课后人群再次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和叶尚声关系稍微缓和点的趁魏汀不在偷偷过来问他:“尚声,你和新同学什么关系?”
叶尚声抬头看一眼宵行云,那人正在清理课桌,好像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叶尚声深吸口气,装作无所谓道:“没有关系。”
“你坐里面?”宵行云说这话时眼神瞥了一眼来问话的同学,吓得人尴尬得跑掉了。
“啊?”
“我想坐外面,里面有点挤。”
叶尚声打量一遭宵行云,自己明明有一米八了,但宵行云比他还高小半个头,身材比例也好,还长手长脚。
“......好吧。”
到底吃什么长的。
还有几分钟上课,宵行云终于忙完坐下来。叶尚声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宵行云,你心情不好?”
宵行云终于看他,“水杯给我。”
叶尚声半懵着把水杯递过去,接着他听到后半句:“先把早餐吃了。”
然后宵行云走去长廊帮他接水去了。
午饭铃声一响人群蜂拥而出。宵行云却没动,叶尚声也没动。
二人僵持了会,叶尚声不知道宵行云为什么突然不开心:“你怎么不去吃午饭?”
宵行云:“我没交伙食费。”
叶尚声觉得震惊,以他们家的经济状况,宵行云总不至于像自己这样交不起饭钱。
他刚想问原因,宵行云先发制人:“我们可以试着有关系。”
?!
——
西南区,校医院后有一处隐蔽的密林,密林尽头,是西南校门。很少有人知道。
二人出示假条顺利出逃。
宵行云跟着叶尚声的脚步发现了一片秘地。
人间烟火在这一刻有了具体意向。
低矮的出租楼房,苔藓爬满墙角,二楼窗台种着满满一排芦荟。马路不算宽敞,偶尔一辆车子驶过,倒也算人闲车马慢。
惠佳宜居超市门口,一位老婆婆拿着蒲扇,倚靠在摊位上。
这是一眼望去,唯一的一个路边摊子。
叶尚声回头看宵行云一眼,抿唇继续往前走。
摊位前放着一张卡其色的硬纸片,从箱子上撕下来的。清秀的字体在上面写着——白米饭0.5元/碗,肉3元/份,青菜1元/份。
至于什么肉,什么菜,都没有具体说明。
老婆婆慈眉善目地看着来人,手比划了一通,宵行云看不懂。
叶尚声回以一个微笑,生疏地用手语和奶奶交流。像谈到了什么,叶尚声回头看了宵行云一眼,手上继续说道:他是我的新同桌......也是我喜欢了很久的人。
老婆婆眼里闪过一丝不可思议,进而化为欣慰的笑容。她拿起叶尚声的手掌端量许久:有点坎坷,但不要放弃。
叶尚声懵住,不可置信地望着慈眉善目的婆婆,眼里有泪珠打。他重重点头,片刻后偏过身子对宵行云说:“婆婆说请你吃饭。”
宵行云面露惊讶,躬身对婆婆说:“谢谢婆婆。”
拇指也随之点了两下。
叶尚声心头一惊:“你会手语?!”
宵行云转过来,笑容还停留在脸上:“只会这一个。”
很清淡的饭菜,却有家的滋味。过后宵行云买了两杯可乐回来,说是买一送一。
开学第一天课不多,大多科任老师都选择让同学们自己复习准备考试。一个下午过去,叶尚声做了一份数学卷和两份物理卷,倒也还算充实。休息间隙他看宵行云,“1,2,3,4,5......”
叶尚声:......不是人。
好赶慢赶,叶尚声才在放学前把错题改完。宵行云去办公室领校服和资料去了,一时半会没那么快回来。叶尚声心生一计,自个先往停车厂去了。
他掏出手机给宵行云发信息报备,随后点开录音,把手机揣在兜里。
天色将黑,叶尚声凭借记忆找到了自己的那辆自行车。他试着推一把,却意外没有听到漏气音。角落里嘲笑声响起,叶尚声寻声望去。
魏汀双手抱臂倚靠在墙角,身后围着一圈帮手,正如看客般嘲弄着叶尚声。
叶尚声眉梢一挑,走过去:“车轮是你们扎破的?”
魏汀的五官皱在一起,又倐地展开:“呦,我们村少今日长骨气了?”
“是还是不是?”叶尚声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语气越发狠厉。
魏汀唇角一邪,恢复冷冽:“是又怎样,你他妈拽个屁!”
说完卯足劲的拳头就朝叶尚声甩来。叶尚声偏头灵活闪开,朝那人的小腿骨不轻不重踹了一脚。动作干脆利落。他力度把握得很好,这一脚,顶多出点不明显的淤青,查不出什么。
魏汀完全想不到叶尚声会还手,吃痛地蹲在地上。
手下一片哑然,反应过来后黑压压地围过来准备报复。陡然一束亮光晃过,伴随着不稳的沉冷音调:“你们干什么?”
叶尚声趁机往后退却数步,和人群拉出几米距离。手腕猝然一热,他被发力一拉挡在了身后。
那人肩膀结实,裁剪得体的衬衣勾勒出流畅宽敞的线条,几乎把叶尚声的视野全部挡住。空气中的柠檬味夹杂着薰衣草的味道,让人莫名安心。
“宵行云?”叶尚声的语调因诧异微微上扬。抵在人的后背,他能清晰听到宵行云的喘气声:“你跑过来的?”
宵行云没有回应,只是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没受伤吧?”
叶尚声眨巴着眼睛:“没。”
“啧。”魏汀不耐烦地从地上站起来:“新来的就是不懂规矩。”
刚准备动手被周围一群人拉住沉声说了些什么。很明显,他们比并不想招惹宵行云这个硬角。
“操!”魏汀愤愤道,眼神脏得能骂爹。
一群人声势浩大,到最后却灰溜溜走了。叶尚声嗤笑摇头:“富家公子哥间的斗争还得看富家公子哥。”
虽然不服,但叶尚声望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不由得生出感概:这大少爷也不一定全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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