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眼里晃过的悚然,封洲野笑了笑:“你想的没错。从基因构造来看,她确实也是异种,因为她的母亲四分之三的基因构成都是哺乳种中的猫科……她们都是异种的后代。”
言欲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拳。伊·德曼梦中都想要达到的基因融合,竟然在这个偏僻落后的星球里,在一支小小星盗团的背后实现了。
“当时为了生命的延续,一部分温和的还有自我意识的改造体被纶堡的师生放了出来,进行去异种化和开化教育,后来也发现了因为有人体的基因在,不完全有生殖隔离,所以第二故乡上如今才有那么多……混血儿。”
封洲野虽然在基因上仍是纯人类,但他也无法开口叫同胞为杂交种。
他知道帝国将这样的人视为低端生物,甚至看不起……星际帝国的居民连养宠物都追求纯真的血统。
可是对于流放者来说,这是生命的延续。
“怎么做到的?”裴松凛却忽然问,“帝国迄今为止都没有改造种成功存活的记录,你们却能……延续?”
“因为人鱼。”
陈朝看着他:“帝国做异种基因缝合之类的实验,需要人鱼的血液作为粘合剂。而这一批异种在最开始的实验里就已经引用了人鱼的血液,星际帝国无法理解诡异的基因缝合技术,早就已经实现了。”
“伊·德曼他只是捡到了一份当初实验残存的手稿,所以自以为得到了天神的指点,重走旧路。”
“帝国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陈朝垂下眸,眼底淌出黯然,“早在一百多年前,楚述博士就发现了这颗星球,她知道这里的一切。”
楚述的名字忽然出现,裴松凛跟言欲皆是一震。
谁也没想到,拨开阴霾,发现这颗星球的,竟然是楚述。
“她是顺着人鱼的线索找到这里的,她知晓我们经历的苦难,并且答应我们会想办法……可是后来,她不明不白地死了。”
裴松凛身形一震。
他倏然明白,楚述为什么会让他远离首都星,并且希望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和人鱼的秘密。
楚述知晓人类在进化改造这条路上对人鱼种做了什么,也知道这样的秘密会引来杀身之祸……在发现这颗被流放的星球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必死的结局。
言欲看着裴松凛眼底的灰翳,慢慢抬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指尖。
裴松凛被他这个微笑的动作拽回了理智,敛下眸向他轻笑了一下,但眼底却完全没有笑意。
两个人微小的动作无人察觉,陈朝依旧沉浸在悲伤之中:“她的死让我们失去了希望,但更绝望的事情仍在发生。”
冰在薄处裂,绳在细处断,厄运总会恰到好处地滋生在新生的希望里。
“降世神毫无预兆地出现了苏醒的迹象。”陈朝的脸色浮上一层白,她看向圆塔之外的烟火,“改造种体内像是有一道程序被随之唤醒了,明明已经有了人类意识,能和谐共处的他们,像是被突然删掉了理智。”
它们的精神力被地下“降世神”的精神域笼罩,并且逐点蚕食。
而且改造种的精神力每被侵蚀一点,它们就会像被某种酷刑逼迫着,更加疯魔,杀戮不止。
“后来,我们根据改造种的暴动,观测到了‘降世神’能量的异常,搭建了防线,改造了避难所。”
并且把这天叫做怖夜节。
言欲眉心一蹙:“地下生物的发作,还有规律?”
“有,祂掠夺充足精神力之后,会陷入平静期,而改造种也会停止狂暴状态。”
“听起来像是某种蓄养,”裴松凛冷哂,“祂还知道不能一次性蚕食完?”
陈朝苦笑了一下,无奈又哀戚:“但让我们觉得不对劲的……是祂如今暴动的周期,越来越短了。”
这是个不祥的征兆,暗示着……祂也许快从地底下爬出来了。
在这颗星球上的人,只能担惊受怕地活着,担惊受怕地死去。
听起来,像早已被定好终局的命运。
“既然祂那么危险,你们为什么还将圆塔建立在这里?”言欲问。
“圆塔不是我们建立的。”陈朝回答,“圆塔早在T18星区还没被流放之前就在这里了,它作为星际帝国的产物,无论是防护等级还是附近的科技都相当完善,这是最佳的定居点……我们也是在后来的探测中发现,祂被封印在这里。”
像个无赖的玩笑……最接近灾祸的地方,竟然是最安全的。
仿佛是天然地在逼他们,躲避改造种就要蜗居在这里,而在蜗居的时候又提心吊胆……不知道地下真正恐怖的东西什么时候苏醒。
所谓的“第二故乡”都像是一个精心筹备的报复,一切都是为了折磨活在这上面的人。
言欲沉思半晌:“所以,你们想要‘鸮’,是因为上面的科技跟当初这颗星球被放逐的科技一样?”
“是的。”封洲野承认,“因为我在研究这颗星球的时候,发现它能量流的残存轨迹,可刻奇在跃迁后产生的能量波动很相似,所以我认为……这两者可能来自同一种技术,但我们没想过要借此回到星际帝国或是如何,我们想做的只是利用那玄乎奇迹的星门,把‘降世神’从这颗星球里剥离。”
“为什么要那么费劲?”裴松凛看着窗外的乱斗,“与其耗尽心思地把这堆东西铲平,把地下那玩意儿轰出去,不如找一个新的宜居星球……或者说在外太空建立一个人造星环基地,以你们燎野在宇宙中的名声,完全能做到。”
裴松凛指的当然不是从这颗星球上挖掘资源,而是通过星际交易……星盗么,想要什么抢不来?
“做不到。”封洲野摇摇头,“这里的居民百分之80%都是改造种的后代,他们没有继承基因里逆天的战斗能力,也没有进化人类与生俱来的适应能力……他们甚至不如古地球上曾经生活的那一批人类。”
陈朝颔首:“他们的平均寿命甚至只有50岁。”
言欲微骇……星际帝国其他星区平均寿命在200,而在医疗资源和环境更好的T1首都星甚至能达到300,这里却只有四分之一不到。
五十年,在偌大的宇宙中不过弹指一挥。
他们的寿命短,适应能力差,一点点气候的变化都让他们难以承受,宜居其他星球甚至是外太空……基本上没有可能。
自从被星际帝国放逐了之后,他们就是无脚鸟,这颗星球是他们唯一能够依赖的地方。
唯一的家园。
黑暗将止,塔外的异种在燎野娴熟的应对手段下渐渐散去,怖夜节的最后迎来了黎明的曙光。
封洲野在内,燎野的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即便之后还会有更多个像这样的夜晚,但能挨过今夜又算是在命薄上续了一笔。
言欲跟裴松凛站在圆塔内,看着居民像是散落的蚁群般慢慢地从塔里出来,为自己尚能延续的,短暂的生命欢呼。
“很触动?”裴松凛的声音极轻。
言欲在人群中找到了有小猫耳朵的缇铃,看着小女孩被她的家人高高地举起,头顶的太阳顺着她的发丝洒落,暖融融地沁在她小小的五官上。
“蜉蝣朝生暮死,穷极一生只是为了浮出水面,在空气中展翅。”言欲的声音很轻,轻得让人听不出情绪,“天地辽阔,至死它们都看不完。”
“任何生物的一生总有看不完的风景,遗憾是常态,”裴松凛低下头贴着他的侧脸,“你说它的一生很短,可是它们种群的一生却很长……它们是从石炭纪开始一直活下来。”
言欲倏然笑了:“你不是德斯学院里最不喜欢引经据典的学生么?怎么开始给我讲道理了?”
“我只是不喜欢跟别人讲道理。”裴松凛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抱着他,“你要是愿意听,我什么都喜欢跟你讲。”
言欲嘴唇微抿,没有回答,视线低垂。
熬过一个又一个恐怖的夜晚,只是为了走到短短五十岁的尽头。
这便是一生。
可人类文明的长河,本就是一个又一个的一生汇聚而成。
封洲野口中的欢迎仪式结束,便开始着手重修被破坏的房屋。
毕竟生活还是要继续,总不能让追随他的人无瓦遮头。
言欲本以为他们会需要刻奇的帮忙,结果他回到自己落脚的别墅时才发现,这里的一切建筑都有纳米防护罩加固。
除了靠近灯街的区域,大部分房屋是完好无损的。
还真是小瞧了燎野了。
“我想去灯街那边看一眼。”裴松凛出来之后,轻轻握住了言欲的手,“应该有一部分初代改造种的尸体在那边,我去采集一些数据。”
“好。”言欲颔首,说完注意安全后,找到了带着刻奇三分队回到休息区的秦佐。
秦博士虽然没有参与到他们跟封洲野的对话,但通过眼睛也大概看出了有什么不对劲。
进了书房,秦佐便习惯性地给自己温了一杯咖啡。
这是他的小习惯,在焦虑的时候总需要什么东西去抑制自己的情绪。
端上咖啡,他才镇定下来:“言欲,如果我没看错,昨天晚上那群大规模触摸的东西……应该是改造种?”
言欲颔首,将昨天晚上封洲野和陈朝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他。
即便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秦佐在这一刻仍是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这是真的吗?菲利尔斯一世埋的祸种?”
他打开了自己的终端,将帝国的纪年录翻了出来。
在星际帝国的历史中,菲利尔斯家族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甚至一度将最高权利掌握在家族手中。
三代菲利尔斯皆有卓越的统治才能,甚至连精神力都是一个比一个冠绝帝国,赞颂元帅家族的书籍甚至都传遍每一个角落,连学生入门配备的终端里都记录着他的丰功伟绩。
而现在,燎野却捧了一个鲜血淋漓的证据,说菲利尔斯一世竟然做出了这么违背天理人伦的改造实验,甚至还篡改历史,磨灭记忆?
“你知道现在沉睡的元帅是一世的谁吗?是他孙子。”秦佐嗓音极沉,“整个首都星的权贵都是一世挑出来的人,在二世和三世的铁血统治下,已经是一个上下一心的完整体了。”
他们即便现在把这颗星球砸在T1的星港上,也没有人会承认这段历史的。
“你是不是忘了,我现在已经是帝国的首席通缉犯,不是T11的上将了。”言欲从容地端着咖啡,轻轻地吹过上面浮起的热气,“我才不管帝国是死是活,我在想……鸮。”
秦佐被他平静的语调唤回神智,这几天接连的信息让他有点吃不消,竟然连自己的处境都忘了:“封洲野的想法是,因为鸮的跃迁跟这颗星球被放逐的方式一样,所以想利用鸮的强大能量源,把地下封印的‘降世神’从这座星球里挖出来?”
星门作为如基金宇宙里最常见也是最便捷的运输方式,是能做到快速且长距离的运输,但星门空间站的传输轨迹是固定的,而可承载的机甲重量和通过次数都是有严格的数据规定的。
“鸮”是打破传统的特殊存在,它不受距离和空间的限制,使用的还是不一样的能源……一切都超越了现有科技,秦佐这些年坚持不懈地对它进行研究,也只是了解了皮毛。
“星际帝国在启用星门的时候是经历了数万次实验才确定可以通人的,‘鸮’现在的能源储备情况和可容纳的体量都是个谜,万一在使用的过程中,能量耗尽,传送失败?或者是它并不能将那么巨大的东西送走呢?”秦佐每一个字都像落在刀尖之上,“更何况,封洲野也说了,地下那个东西有苏醒的迹象。”
万一失败了,还让那东西提早苏醒了呢?
“我在他们的计划里,看到的是九死一生。”秦佐没有意气用事,他并非出自椒汤刻奇成员的私心,只是客观的评价。
言欲浅浅抿了一口咖啡,舌尖漾开了浓厚的苦涩,他不喜欢这种味道,转手放下。
随后,他看向秦佐:“我们愿意帮忙,他们是九死一生,我们不配合,就是十死无生。”
残酷又简单的现实。
秦佐再无声音,言欲转过身:“你知道楚述么?”
这话题转折的意思很明显,秦佐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多想,颔首:“楚述不是你那位……的母亲么?”
言欲有些不自然,但他很快敛了下来:“嗯。以前他不怎么跟我说家事,后来他死了我也没怎么细查,现在忽然想知道。”
以前不是没有细查,而是担心会被牵动心病,所以刻意回避。
“楚述么,”秦佐倚在桌子边,摸着下巴沉思,“在学术界是个里程碑式的人物,她在基因方面的荣誉是很多科研人员都望尘莫及的高度。”
而且,楚述的一声几乎都是完整地记录在星际史册上的,从她的出生到死亡。
甚至原因也很明白——死于异星天灾,搭乘的机甲尽毁,连记录遗言的黑匣子都没留下。
“这些我都知道,我是想问她的……人呢?”言欲挑了个合适的问法。
秦佐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我出声的时候她已经是个人象挂在首都星学术展厅的历史伟人了,你还觉得我能了解她的什么?”
更何况,裴松凛不是就在他身边么?问楚述女士的亲儿子不就行了?
言欲被他这么猝不及防的反问弄得有些僵硬,故作平静地咳嗽了一声:“嗯,你说的是。”
秦佐:“……”
沉默中蔓延着莫名的诡异,言欲总觉得秦佐有话,欲问非问。
他知道这人在想什么,干脆转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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