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朝臣忍不住擦了擦脸上的汗。
喻季元领命将击鼓者带入殿中。
是位女郎,瞧着不过十二三岁,目光清亮,一举一动颇有礼节,观衣着不像贫苦人家,似乎也并未受过苦。
朝臣们松了口气。
虽然登闻鼓下有人守着,小儿胡闹的可能性不高,但事情大概没有他们想象得这么严重。
别的不说,要是进来的是个衣衫褴褛、身上带伤、面容憔悴、双手一看就干多了农活的老者,那他们或许会忍不住晕过去。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出身低微,因而最是排斥贪官污吏,对让百姓受苦的官员一向严刑厉法,绝不姑息。
而且,女孩?
女孩能明什么事理。
估计是胡听了几句传言便自鸣得意,拿着鸡毛当令箭,想要面圣为自己搏一个好名声,将来好找到如意郎君。
殊不知,这种不安于室的女子,他们是最看不上的。
朝臣们心中轻蔑。
“草民祝云奚,拜见陛下。”她大概没学过面圣的礼节,跪拜间动作多有不当之处,然而她坦荡得很,并未因此心虚怯懦。
帝王的怒气不曾因对方的年幼而降低,他沉声问:“击鼓何事?”
杀伐果断的沈昱气势本就很能唬人,连朝臣都被吓得两股战战,可那女孩儿却仍旧从容不迫。
祝云奚不卑不亢:“草民跟随父兄游历,路过并州一带,见当地有一名为罗正业的豪强强占私田,县令、知府知情不报,竟让他占了千亩之多。”
沈昱目光倏地冷了下来。
底下朝臣刚松的气又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大起大落间,只觉得眼前一阵阵晕眩。
私田!居然是强占私田!
天下谁人不知,当今陛下脾气不好,让他深恶痛绝的事情很多,但私田绝对是其中最不容逾越的底线之一。
当今陛下还是反王的时候,就开始对自己打下的地盘实施均田授田制。
所有土地收归国有,按人头数均分至每一位大夏每一位十二岁以上的男子,此乃国策,任何人不得动摇。
建朝之初有人反对,一夜之间,大夏这片土地上绵延过百年的世家大族几乎全都被连根拔起。
那几日连下了三日雨,大雨滂沱,都没能洗掉浸入地里的血腥味,由此奠定了沈昱在朝中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
第166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3)
朝臣中有些格外胆小怕死的, 汗水已经湿透了冬日厚实的衣裳。
大抵是由于脱水,眼前一阵阵发黑,只好抓着周围的同僚才不至于瘫倒在地。
而今才是建朝第七年伊始, 又要再掀起一场同样的杀戮了吗?
强占千亩农田, 这份罪过不知千人的命是否足够偿还?
冕旒之后,帝王的神情看不真切,“可有证据?
那女郎从宽大的袖口取出一卷晕了墨色的纸,她双手托着高举过头顶:“草民沿路走访,重新整理了岐县附近百姓所分农田情况,其上所述, 草民俱皆亲口向百姓核实。百姓多不识字,便以圈代名签字。陛下若有疑虑, 请派人往并州, 一观便知。”
曹长海取过纸卷递给沈昱。
朝臣们死死低着头,生怕那张纸上写的是自己的催命符。
“户部。”沈昱语气平静, 但落到朝臣耳朵里, 与阎王的判词相差无几。
户部尚书胆战心惊地出列:“臣、臣在。”
“并州去年的赋税可有疏漏?”
大夏的赋税制度因田地的好坏分为三等,上等田收成高,因而赋税更高, 次等田次之, 下等田赋税最低。
依这纸卷上写, 百姓不仅所分田地比律法规定少了许多,分到的几乎还全是次等及下等的田地。
户部尚书惶恐跪倒,以额触地,“回禀陛下, 并、并无。”
也就是说,百姓分到手的是产量最次的下等田, 但朝廷却是照常按照上等田收的税。
“呵。”沈昱忽而冷笑一声,语气凉薄,已然带上了凛冽杀意:“都是朕的好臣子啊,你们好得很。”
这可不是他迁怒,罗正业能够强占民田千亩之多,朝堂上绝对有他的帮凶。
且不说当地县令、知府,三年一次官员大考,负责检验当地父母官官绩的吏部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吗?户籍一年一次小统,三年一次大统,当地田地分封数量与人口不符,户部就一点儿没有察觉?
并州可不是苦寒之地,朝堂上不少人都领过钦差一职,外出时也没少路过并州。怎么,一个平民随意几眼都能看出的问题,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上报?
这才不是某个人的胆大包天,是一整条完整的、输送罪恶的包庇链。
沈昱厉声喊道:“高增!”
队伍中有人出列,朝着高台微微躬身,铿锵有力地回道:“臣在。”
高增,酷吏出身,纯臣、孤臣。这意味着他完全不沾染朝堂上千丝万缕的利益交杂,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帝王鹰犬。
沈昱已经很久没用他了,酷吏是治乱世的手段,却无法缔造太平盛世。
酷吏通常都难以善终,沈昱想给高增一条活路,也给高压下的文武百官一条活路。
他难得好心一回,不想换来这样一番结局。
也罢,可见非严刑厉法重典不足平天下,唯有将这些贪婪的恶鬼全都吓破了胆,他们才肯好好披上人皮,当一方父母官。
沈昱道:“令你即刻出京往并州调查此事,凉州兵马随你调遣,朕特许你先斩后奏之权,若有阻拦办案者,杀无赦。”
高增义无反顾:“臣遵旨。”
他弯着腰倒退两步,而后转身出了大殿。
大门合上又打开,那一瞬的声音恍若钟鸣——丧钟之音。
户部尚书手臂一软,竟难以维持叩首的姿势,他狼狈地跪趴在地,肉眼可见地剧烈颤抖起来。
沈昱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去取户部所存账本来,凡经手之人,朕一个、一个查问。”
户部尚书惊恐过度动弹不得,自有人领命而去。
大门再度开关,于是丧钟敲响了第二声。
“上元佳节,朕不想杀人。”沈昱淡淡道:“尔等若是自首认罪,朕可对你们网开一面。”
户部尚书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浮于水面的稻草,他登时抬头,眼神是剧烈的庆幸与狂喜:“陛下说的是真的吗?当真可以饶臣一命?”
沈昱嗤笑一声,“想多了,你们必死无疑,但朕可以宽恕你们的家人。”
户部尚书再次瘫软倒地,这下竟是连跪都跪不住了,后背已氤氲出一团水渍。
朝臣之中许多人擦汗的频率也快了许多,因为焦躁轻微跺脚,但始终没有人站出来。
大概仍是抱有几分侥幸心理,不信自己会是倒霉被抓到的那一个。
沈昱任由他们惶恐不安,像是割开了人犯手腕的刽子手,残忍地看着他们在痛苦和哀嚎中走向死亡。
他看向眸中还带着几分好奇的女孩,“祝云奚?听起来,你并非并州人士。”
祝云奚老实道:“草民是凉州人士,陛下是想问草民为何要替并州百姓击登闻鼓吗?”
这还是第一个敢在朝堂上问皇帝问题的人。
在不涉及原则问题的情况下,沈昱其实要比百官想象中要好相处许多。
他不曾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问:“为何?你不害怕吗?”
这可不是简简单单敲一个鼓的问题,这朝堂上所有人都能轻轻松松置一个平民家的小孩于死地。
而这么严重的事情,事实上她因此而死的可能性还相当大。
难道并州百姓民田被占只有她知道吗?
即便不谈官官相护,往来并州的商队何其多?并州出身的学子又何其多?
怎么就只有她认认真真做了探访,找百姓签了字,然后毅然决然敲响了朝堂外的登闻鼓?
祝云奚大胆问:“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如何?假话如何?”
“假话是,草民愿效仿先贤,读古人书,求修身道,友天下士,谋救时方。”
这居然是假话?
沈昱笑了笑,“那真话呢?”
祝云奚也笑:“真话是,因为好玩。草民还没见过朝堂呢。”
这宫殿恢宏,放眼皇城,也不过小小一处,而就这么不算大的一块方寸地,却决定了整个皇朝前进的方向。
假如大夏是艘巨轮,他们就是掌舵手,这朝堂上的每一个人,都曾站在权力的最高峰舞动风云。
如果没有意外,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踏上这处宫殿。她会顺风顺水地长大,而后成婚、生子,终老于后宅,一生一无所知地被安排。
她若不读书也就罢了,可她自恃文采胜于父兄,又怎么能甘心?
“好玩?你拿朕的朝堂当玩具?”帝王的语气分不出喜怒,但这话本身是万万不能应的。
祝云奚撇了撇嘴:“陛下要是不喜欢听真话,草民之后都说假话好了。”
当真是胆大包天。
帝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笑意:“今日一见,觉得如何?”
祝云奚嘴硬:“不过如此,不值一提,不足轻重。”
多少有些酸味和赌气在。
沈昱道:“假如朕给你一个进入朝堂的机会呢?”
朝臣们纷纷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失礼地直视君主的面容。
陛下是在开玩笑吧?
祝云奚也怀疑地问:“陛下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不可!不可啊陛下!”朝臣们纷纷跪了一地。
“牝鸡司晨,维家之索啊。”
“女子预闻国政,此亡国之祸兆!”
大半个朝堂都跪倒,叽叽喳喳地抗议反对,吵得让人烦躁。
祝云奚不管他们,她既敢敲这登闻鼓,就对当今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些把握。
祝云奚跪直身子,脸上多了几分谄媚:“陛下,草民刚刚说的是假话,陛下的朝廷自然是不可或缺、不可小觑、不容诋毁。”
沈昱笑骂一声:“真是比猴还精。”
他看向沈明恒,沈明恒也正时不时地看沈昱一眼,目光担忧。
罗正业不是一般的豪强,他也是早期跟随沈昱起势的人之一,因其加入时自带家底,在很大程度上甚至解了沈昱当时的危局,说是有恩也不为过了。
沈明恒知道他爹有多重情义,那些跟随着他一起开朝建国的老兄弟,在他心里其实有着很重的分量。
昭正三年,罗正业以年老请辞官还家,三辞三让后沈昱才同意,以亲王出行仪仗送他回并州老家。
罗正业身上的官名虽已辞去,但他的儿子继承了爵位,统领西北大营——为表信任,当初罗正业来投时的兵马,沈昱不仅没有收回,还十倍还了回去。
不然,真以为随随便便一个豪强就能把大夏律法踩在脚底吗?
这到底还是个皇权至高无上的时代,若不是掌权者表露出来的重视与特别,罗正业不至于在卸了官位后还能有这么多拥趸。
不会有人将他视作对抗公正的底气,大胆地跟在他身后,视大夏律法为无误。
他们心存侥幸,觉得沈昱会对罗正业轻拿轻放,觉得他们最终还是会平安无事。
沈明恒知道不会,他父皇是个足够理智、足够果决的帝王。
但父皇一定会伤心。
因为在剥除皇帝的身份后,他还是一个仗义、热忱的人。
“太子?”沈昱原想习惯性地问问沈明恒的看法,话音出口反应过来不对。
这种会引起反对,注定要用鲜血震慑开路的事情,不该让沈明恒沾手。
他收回原本想说的话,改口道:“朕打算给祝云奚封官,祝云奚为始,却不会是最后一个。本朝还未有女官,你身为太子,对她们可得多关照些。”
全然忘了自己曾经在心里暗暗立誓,绝不会在这件事上给沈明恒帮助,要看他碰个头破血流。
第167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4)
朝臣们的目光因着这句话也看向沈明恒, 眼神期待。
只有太子殿下敢反对皇帝,也只有太子殿下能让皇帝改变主意。
然而太子并不曾向他们投来一眼,他只看着沈昱, 无奈道:“父皇, 你打算给祝云奚封什么官?翰林?整理文书?”
祝云奚年幼,又是女子之身,除了这些皇帝秘书一样的职位,放到其他部门里,岂不被人排挤?
沈明恒说:“父皇,那太浪费她的才能了。”
太子和陛下是一伙的。
如同一块巨石投下山谷, 滚动间顺着沟壑碰撞轰鸣,回声悠长, 经久不息。
朝臣们涨红了脸, 愤怒撕扯着理智,叫他们反对的骂声语无伦次, 偏偏心里一阵阵空荡荡的慌张。
在怕什么?他们也不知道。
“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都给朕闭嘴!”沈昱本来就因为罗正业的事情心情糟糕得很, 他们还叽叽喳喳个不停。
这让他甚至迁怒地瞪了一眼沈明恒。
——不孝子,这些话不知道私底下说吗?明面上就该坚决地反对,这样才不算浪费他一番心意。
事已至此, 也没有办法, 左右也不怕就是了。
沈昱摆烂:“太子觉得呢?”
沈明恒从他的“小龙椅”上起身, 步下高台,走到祝云奚身前。
他笑了笑,温和道:“有罪者才需要跪,你上报有功, 请起。”
祝云奚胆子也大,沈明恒这么说了, 她也就干脆地站了起来。
她年纪小,仰着头看着沈明恒,眼里是星星点点的好奇和崇拜。
沈明恒大概是天底下所有年轻一辈的敬仰对象,从平定乱世开创夏朝,到治理国家时种种为国为民的举措,每一项举止都令他们目眩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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