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昱知道这个道理,很久以前,沈明恒就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他向后瘫倒在椅子上,忽而有几分无力:“我们是在做无用功吗?”
什么都改变不了,杀了一个恶人,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恶人,连曾经的好人也可能变成恶人。
罗正业都变了啊……
犹记得当初,他要将打下的田地分给百姓,罗正业是最早响应的将领之一。
“将军,我也是贫苦出生,小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家里能有一亩田,不用多,哪怕只是一亩,也许我都会过得不一样。”
“我理解你,将军,你说要为天下人谋太平,我才愿意跟着你干的。”
“主公,均田是真正对百姓好的政策,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可是他在坚持啊,他没有放弃啊。
为什么当初鼓励他、支持他、与他站在同一阵线的人还是变了模样?
连那些人都能变,他还有治理天下的必要吗?
他杀贪官、治腐败、惩奸除恶,但却好像在做无用功,永远看不到终点。
沈明恒愣了愣,心头忽而一酸。
他坐到沈昱身边,轻声道:“爹,没关系的,我们慢慢来,一步一步来,天下总归是越变越好的。”
他将手掌按在了沈昱的手背上,“爹,你还有我,我们一起。”
他不会变。
即使世事变迁,沈明恒永远都会是沈明恒。
这时宫人回禀,道于策于太傅求见。
沈昱嫌弃:“这老东西又来做什么?行行行,见,让他进来吧。”
于策踏进殿门,躬身行礼:“微臣叩见陛下。”
他神情恭谨,难得在私底下给沈昱这样的好脸色。
沈昱斜着眼睛看他:“装模作样,有事相求?”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犹如惊弓之鸟猛然坐直了身子,惊恐道:“罗正业的事情,你也有参与?”
所以现在东窗事发,找他求饶来了?
于策:“……”
他阴阳怪气:“陛下如果不会动脑,不如不要动。”
嘲讽皇帝愚蠢,实在大不敬。沈昱却没有动怒,他松了口气:“对味了。”
这才是于策嘛。
得知自己没有被又一次背刺,沈昱心情好了一点,“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于策自袖中取出一封奏折,满脸正气:“臣来为陛下分忧来了。”
“今年春闱之后,录取的女官至多只有祝云奚一人,孤例能有什么说服力?既然如此,陛下所说的女子亦可从政,究竟是惠及万民的国策,还是独独只给祝云奚的偏爱?”
沈昱言简意赅:“三年之后,世人就知是国策还是偏爱了。”
只要考上举人,就能在地方当一个小官。
“三年?陛下未免太过乐观了吧?”于策道:“会支持女子读书的人家到底是少数,会允许女子科考的家族更是寥寥可数。大夏的疆域太大,三年之后,那零星半点的女官,仍旧只是偏爱。”
“再者而言,陛下,朝堂才是政权的中心,地方太小太远,谁能看得见呢?诚然,总有一天世人会知道陛下的苦心,但那是多久?六年?十年?迟则生变啊陛下,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注定会掀起无数波澜,会有许多人要在截止时间到来之前,拼尽全力阻止这一切。”
这道理沈昱何尝想不到?可假如他给女子大开方便之门,让她们在最短的时间站立于朝堂之上,且不说这对寒窗苦读数十年的男子也不公平,恐怕也难以让她们服众。
他是皇帝,很多事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他必须要有足够的理智,足够不偏不倚,不给任何一个群体优待,也不让任何一项决策落人口实。
既然决定了要给天下女子机会,就该让她们堂堂正正走至群山之巅。
第169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6)
沈昱对于策的行事风格显然也有几分了解。
他提起几分兴致, 打开于策递上来的奏折看了几眼,而后又把奏折随手递给了沈明恒,神情若有所思。
沈昱看着于策一脸故作神秘, 嫌弃道:“有屁快放。”
身为一个对精神、动作、言语、外表各方面都有洁癖的文人, 于策从前听不得这种粗俗言论,但他这次却没表露出丝毫不满。
于策“嘿嘿”一笑,脸上不自觉带上三分有些谄媚的神情:“陛下觉得,臣的计策是否有可取之处?”
沈昱看到于策露出这种表情不免一阵恶寒,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沈明恒赶紧伸手捂着了他的嘴巴。
“可用,太傅是否有人选举荐?”沈明恒抢先问。
于策挺了挺胸膛, 自豪道:“小女便可。”
沈昱把沈明恒的手拉下来, “你舍得?”
于策有三子二女,沈昱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他的长女, 常常感叹若他长女是男儿身便好了, 上苍不怜,连带着人间也要少一个天骄的名。
可见于策的狂妄——世道不给他女儿机会,可惜的不只是他的女儿, 更是这个世道。
于策脊背挺得笔直, “霜竹有大志, 为人父者,怎能以一句不舍便夺其志?臣之爱女,承臣衣钵,亦可承臣未尽之路。”
在此刻群情激奋的时候, 他把女儿推出去,无疑是将她送到风口浪尖, 他怎么可能舍得?
可越大的风浪,才有可能把她送到越高的地方。
他的女儿有名字的,不是太傅之女,不是于家宝姝。
她叫于蕤,字霜竹。
沈昱看了他一眼:“能让你写出这样的计策,看来是对你的女儿很有把握,朕准了。”
于策顿时喜笑颜开,真诚道:“多谢陛下。”
“先别忙着谢,太傅,军师,百官说你与丞相多智近妖……”沈昱揶揄道:“怎么这次,朕小半个朝堂都贪污,你们却不曾来回禀朕?”
是你们确实不知情,还是连你们都动了歪念?
于策微怔。
他抬头,见沈昱脸上带笑,眼神中却是冰冷的审视。
他心中暗叹:罗正业啊罗正业,你说你惹他干啥?本来就是个多疑的老疯子,你搞这么一出,岂非加重了他的症状?
自己倒是死了一了百了,他们这些活人可如何是好。
于策问心无愧:“陛下,臣猜到定然会有这样的事,可臣没想到会是罗正业,臣也没有证据。”
沈昱怎会因为一句话就放下猜疑?
他笑道:“你这神神叨叨的老家伙,还会有不知道的事?”
沈昱自信他这批开国功臣,哪怕不算空前绝后,放眼史书,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优秀。
于策曾经料敌于前,提前三天将敌军的动线预测到分毫不差,而今却说他不知情?
半个朝堂都知道的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臣是人,又不是神。”于策摊了摊手,语气随意,仿佛察觉不到沈昱刺人的语气。
“陛下,倘若在这之前,臣告诉你,臣怀疑罗正业侵占民田,你会信吗?不,你当然不会相信。”于策自问自答,笃定道:“罗正业不是一般官员,你会觉得臣利欲熏心,要借陛下你的手,铲除政敌。”
沈昱面红耳赤:“胡说八道,朕才不是那等是非不分之人。”
于策从善如流地上台阶:“陛下自然明察秋毫,是臣没有证据。”
他和周言安不是蠢人,但他们要放眼整个天下,自然很难看到某一处的弊病。
即使他们察觉到了有些不对,也会有一群人粉饰太平瞒过他们。
于策道:“臣谢过陛下夸赞,然而陛下的朝臣人才济济,臣与周言安不算什么。”
这话自然是谦虚,但俗语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能从万万人中择最优录取的科举试中脱颖而出,能有什么普通人?
这句解释依然研习了于策一贯的风格,礼貌含蓄但阴阳怪气。
沈昱没好气道:“是朕误会你了还不行嘛。”
于策再度抬头去看,见沈昱眼中果然没有了猜忌,他这才缓缓一笑,悄然放松了许多。
他这才发现,原来当沈昱真的对他不再信任、不再亲厚的时候,他也是会害怕的。
沈昱自觉失了脸面,嘴硬道:“那也是你们失职,那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却没有一人为君分忧,朕满朝文武大臣,一半都是乱臣贼子,你们有失察之过!”
于策没与他争辩,他微垂着头,敛了笑意,神色晦暗。
半晌,他轻叹了一口气,深深躬身:“是臣之过,请陛下责罚。”
“你……”沈昱忽然也没了玩闹的兴致,刚被沈明恒劝好的情绪似乎又有了消沉的趋势。
他起身,将于策扶起,叹息道:“朕何尝没有失察之过呢?”
沈明恒静静地看着他们,片刻后,脚步轻微地退出了房间。
不用他多说,父皇和太傅会想通的,他们不是这么软弱的人。
沈明恒站在屋檐下,抬头望了望澄澈的蓝天,忽而开口说了一句:“给高增传信,其余人可死,但是罗正业,孤要活的。”
他一般不滥用私刑,这次例外。
周围并无人影,可沈明恒话音落下之后,暗处便有人应了一声:“是。”
*
沈明恒回了东宫,听许茂说叶鸣谦病了。
他眉头微皱,提步朝叶鸣谦所住的小院而去。
裴定山也在,正满脸无语地教训他:“你就因为我先前说的那段话把自己愁病?你不想去就和明恒直说呗,明恒又不会逼你。”
“我不会什么?”沈明恒边进门边问。
叶鸣谦实在不像病人的状态,他目光清明,自己安安静静地喝药,除了唇色微微苍白,看不出病中的影子。
听说还是许茂发现不小心触碰到他时发现他的体温异于常人,否则叶鸣谦还像没事人一样照常巡逻。
“殿下。”叶鸣谦将空碗放到床边的案几上,翻身下床相迎,“您怎么来了?”
沈明恒按住他,不赞同道:“好好躺着,别乱动。”
“臣已经没事了,殿下坐。”叶鸣谦下床的动作受阻,只好往里侧让了让,给沈明恒空出一大块地方。
沈明恒摸了摸他的额头,习武之人身体素质就是不一样,睡一觉的功夫,温度已经下去了。
沈明恒微微蹙眉:“怎么会生病?”
“许是这段时间天气多变,一时不慎着凉了。”叶鸣谦轻描淡写:“臣已经大好了,殿下不必忧心。”
裴定山嚷嚷反驳:“才不是,明恒,是我跟他说了你想让他去西域驻守,他整天发愁,饭也不好好吃,这才生病的。”
“这样吗?”沈明恒抬眼,轻叹口气,温和道:“鸣谦,你不愿意去可以跟我说的,我会向父皇举荐别人。”
这点小事,也值得自苦至此?
叶鸣谦摇头:“不是的,臣没有不愿意,臣只是……”
他低低道:“臣不想离开殿下。”
没有人比他与沈明恒相处的时间更长。
叶鸣谦是个孤儿,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很淡薄,他不记得自己的家人,不记得自己的年岁生辰。
倘若用尽了全力去回忆,只能依稀记起他曾跟着一群有着枯瘦憔悴面庞的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耳畔终日萦绕着不绝的哭声。
他小时候大抵是个难民,叶鸣谦想。
后来他走不动了,他躺在一个大石头后面,渐渐看不见队伍。
深秋的风已经带上了肃杀的寒意,落叶纷纷扬扬,铺在地上倒也松软。
叶鸣谦衣衫褴褛单薄,石头为他挡去三两风,但终究用处不大。
他快要死了。
那是他最初的记忆——从一段缓慢的死亡开始。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生命的流逝,时至今日,依然记得那时的感觉。
就在他意识逐渐昏沉的时候,他察觉到身上多了一分暖意。
叶鸣谦勉力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一件精致干净的、有着松软绒毛的披风。
他干枯肮脏的发丝落在绒毛上面,即使那时的他幼小到一无所知,还是本能地觉得羞耻。
他努力地把眼睛睁大了一点,见到旁边蹲了一个小孩儿。
粉雕玉琢,面色红润,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这时有人惊呼了一声:“公子!”
来人边走边脱下外衣,将小孩儿裹了起来,心有余悸道:“裴少爷怎么可以偷偷把您带出去!这荒郊野岭,多危险啊!”
小孩儿摇了摇头,“不是偷偷,我自愿的。”
他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颗糖果,问被白色披风盖着的叶鸣谦:“你要吃吗?”
鼻尖萦着甜甜的香气,叶鸣谦许久不曾进食,但他现在累极了,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叶鸣谦幅度微小的摇了摇头算作拒绝,他闭上眼睛,将自己半张脸埋在柔软的绒毛中。
“公子心善,但他快死了。”
“如果我们带他回去,他就不会死。许叔,我们带他回去好不好?”
一个难民而已,公子想救便救了,就当养只小猫小狗解闷。
“许叔”没有犹豫,用上请示的语气:“都听公子的。公子,我先抱您回去,然后再让人回来捡他好不好?”
沈明恒这时候已经从裴家搬了出来,作为沈昱专程为他安排的心腹,“许叔”知道自家小公子不是一般的小孩儿。
沈明恒道:“不好,你抱着他,我跟着你,我们回家。”
这一句话之后,世界上才有了叶鸣谦。
第170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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