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来,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解缙。
军纪整顿慢慢踏上正轨,沈明恒终于搬回了郡守府,老老实实养了一段时间的伤。
偶尔他会背着解缙偷偷溜出去,倒没再闹出之前那么大的事,就穿着黑夜戴着面具,听听百姓们说什么。
大多时候他都呆在郡守府的书房里处理公务。
军中不能有两个主事人,一些杂乱的琐事俗务解缙替他包揽了大部分,但有些事情,只能主帅做主,至少得让主帅知道。
沈明恒手底下可用的文人太少,殷仁济不肯归降,他只好也接过了岷城的治理。
最近秋收,正是忙碌的时候。宇内四海人口凋零,收割的时节也就那几天,为了不让粮食烂在地里,沈明恒还安排了军队一起帮忙。
而收获也意味着天气慢慢转凉,冬天是最危险的季节,在天寒地冻来临之前,他必须提前做好足够的安排。
“耕战”二字是分不开的,如今还不到可以让战士们脱产还能养活他们的时代,沈明恒也必须考虑到来年的春耕该如何安排。
有些事情看着遥远,然而眨眼之间时间便匆匆而过,这些都是他身为岷城城主、一军主帅短期内避无可避的事情。
这些对沈明恒来说并不难,但他刚刚接手军队和城池,许多规矩都需要推到重建,因而也算一个比较大的工程。
解缙也搬到了郡守府,美其名曰就近监督不省心的沈明恒。
他看了看天色,见已日上三竿,径直出门往沈明恒的住处而去。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去的时候太早,沈明恒刚睡下就被他吵醒,凭白扰人清梦,后来沈明恒也没休息,一天下来忙得脚不沾地。
解缙叹了口气,这次他专门注意了时间,希望不要旧事重演。
思及此他忽然怔了一瞬,旋即不由失笑。
明明当时已经陪了沈明恒一路,从盛京走到岷城,怎么一直把那天早上记成他和沈明恒的初见?
只能说少年太沉得住气,演得也好,直到兵不血刃拿下岷城,有了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地盘,才终于放肆地展露了几分志气与傲然。
虽然定下了韬光养晦的战略,但解缙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沈明恒拿下皇城登临帝位的模样了,到时候天下人的目光一定很有趣。
“长真,将军在里面吗?”
“是,公子吩咐过,先生来不必通报,先生请。”
沈明恒已经听到声音,在长真推开门的时候,他也不紧不慢地放下笔,微微一笑:“先生是怕我忘记今天殷齐要启程吗?我记得,我说过会去送他的。”
解缙看了看他案头堆叠起不低高度的纸页,和那明显新换过的火烛,不由得皱眉,“将军昨夜又没就寝?”
“我只是醒得比较早。”沈明恒一本正经。
解缙眉头仍是紧皱,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撞见沈明恒屋内灯火通明了,问起要么是睡不着,要么是醒得早,总是没有好好拥有过一个完整的夜晚。
解缙劝过,但沈明恒总是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又与之相反。
他总是废寝忘食,仿佛凭借他一己之力,能够解决全天下所有苦难似的。
“将军,”解缙面无表情:“小孩子不睡觉容易长不高。”
年二十及冠,沈明恒才十五岁,确实未成年。
沈明恒自动过滤,装作解缙是个哑巴刚刚没有开口说话,他起身热情地拉住解缙手臂,“走走,先生,我们一起去送殷齐。”
解缙脚步不动,反手按住他,“天冷,多添件衣服。”
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眼中却是满满的拿他没办法的无奈。
解缙想,以他和沈绪之间的关系,他真的不能摆长辈的架子,然后把沈明恒打一顿吗?
……算了,上次那顿鞭子,也只有他们心疼,沈明恒还是一副没事人模样。
还没从军营搬出来的时候,殷齐跟在解缙身边,解缙拿他当半个弟子教导。
殷齐天资不错,可惜终究年幼,经历的事情还太少。
他毕竟不像沈明恒那样天赋异禀,优秀得莫名其妙。
解缙原也只是临时起意,殷齐这步棋有用最好,没用也无所谓,反正是自己送上门的,也不亏。
但是谁让沈明恒看重他?解缙也就只好多花两分心思。不然,要是殷齐死在盛京,沈明恒说不定会很难过。
*
岷城城外的十里亭,殷齐已经在此等候。
为了做戏做全套,他已经换上了素白的囚服,发冠也被摘下,头发整齐披散在肩后。
满脸笑意的沈明恒拉着垮着脸活像是被欠了钱的解缙,步履欢快地赶来,连此地本应充满的别离悲情都被冲散了些许。
殷齐原本也有些对前路的惶恐与茫然,正不知所措时,远远看见他们的身影,于是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容。
沈明恒上下打量他,半晌,语气带着微微的歉然:“殷齐,委屈你了。”
殷齐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事儿危险,前路未卜,这时再问你是否愿意未免虚伪。”沈明恒双手平举,长袖逶迤轻展,郑重拱手:“此行珍重,平安归来。”
殷齐又摇了摇头。
沈明恒从一开始就没给过他拒绝的余地,但这人神奇得很,他最初是被迫为之,如今竟也心甘情愿。
“将军先前问我是否认您为将军,我不曾回答。如今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怕我再不说便来不及了。”
他忽然俯身跪倒,以额触地,“属下,拜见主公。”
他将去往遥远的盛京,与岷城隔着快马加鞭也要八日的距离,他大概没办法在沈明恒正式崭露头角时第一时间送上他的祝福。
也许那时,他只能在波诡云谲的皇宫之中,戴着厚厚的假面,装作不屑一顾,连欣喜都不敢流露。
可他分明是最早簇拥在这人身边的人之一,他本来应该有参与庆功宴的资格。
殷齐并非不愿意离开,他只是有些遗憾,也有些不舍。
他抬起头,露出几分笑意:“主公保重身体。”
好像沈明恒身边的人,说的最多的不是祝他鹏程万里,也不是敦促他克己清正,而不过是保重身体、平安康泰。
第101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5)
沈明恒与解缙目送着殷齐翻身上马, 马蹄踏叶,人向远方。
解缙跟在沈明恒身后慢慢往回走,像是谈笑般随意提起:“对将军的称呼越来越多了, 您不打算管管?”
将军、小将军、公子, 如今又多了一个主公,也难为这人听起来不觉得混乱。
沈明恒无所谓:“反正最后只会有一个称呼,现在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解缙翻了个白眼,然而眼中笑意盈盈,不见分毫不满,他轻笑一声:“狂妄。”
还能是什么称呼?自然是“陛下”。
他们俩是骑马来的, 两匹马就栓在旁边的树上。
沈明恒抚着马鬃,忽然沉痛地叫了一声:“先生。”
解缙莫名其妙, 心中有种不安的预感, “怎么了?”
“其实我有一件事情瞒着你。”沈明恒真诚道歉:“你不要生气,我回来之后再向先生告罪。”
解缙缓缓皱眉, 不安的预感越来越浓重, “什么意思?”
他不怎么生气,毕竟作为主君,沈明恒既有本事也有主见, 有些事情不愿叫下属知道自然无可厚非, 解缙只要确认不是不信任他就好。
他真正疑惑的是这句“回来之后”。
从哪里回来?沈明恒要去哪里?
解缙还没来得及思索出什么, 就听沈明恒雀跃地喊了一声,“长真,走!”
解缙下意识抬头,只见长真手脚并用, 背着包裹爬上了那匹原本属于他的马,而后沈明恒腰间长剑出鞘, 斩断了缠绕在树上的缰绳。
“驾!”
少年声音清亮欢快,提着剑策马与解缙擦肩而过,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远方,原地只留下一片飞扬尘土。
解缙:“?”
解缙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有些呆滞地看向随行护卫的将士:“他们这是做什么?”
将士们比他还茫然,磕磕绊绊道:“不、不知道啊。”
沈明恒什么毛病?临时起了赛马的兴致?
失去了代步坐骑的解缙臭着一张脸回去。
这时候他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直到回去之后下人送上了沈明恒离开前给他留的信,他又不信邪地等到入夜,才终于心惊胆战地意识到,沈明恒这次出门,居然真是一个按月计算的长期行程。
*
岷城派使者去平城的目的很单纯,不是苗所江的谋士所预料的来挑拨关系,事实上,他们只是来做生意而已。
从前这二十万大军有来自朝廷的补给,如今沈明恒反叛,小小一个岷城暂时供不起突然增加的二十万张嘴,只得另寻出路。
起码先将今年的难关度过。
岷城的土地不算贫瘠,明年将士们一起开耕播种,至少自给自足不是问题。
他们暂时不缺钱,但沈明恒花钱大手大脚,这些钱估计也花不了多久,所以这次岷城使者拿出来与平城交易的物品是武器和盔甲。
——感谢赵昌,祸到临头阔气了一把,他们军备还算充足。
岷城使者是带着诚意来的,但是夏侯斌很警惕。
他热情地招待了使者,转头就和自己的部将商量:“沈明恒是不是有病?他是真心要拿武器做交易的吗?”
现在这个时代,武器是比金银还有重要的硬通货。
何况苗所江对岷城蠢蠢欲动,大战一触即发,这种时候沈明恒要卖武器?想要钱也不是这种找死的要法。
部将拍着胸脯:“主公放心,他周围连个倒夜壶的小厮都是我们的人,今晚我就把他灌醉,不出三天,一定把他来这的真正原因打探得一清二楚!”
部将只是大放厥词下的随口说说,结果连三天都没用上。
第二天刚破晓,他就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来找夏侯斌汇报了。
“主公,属下知道啦。”部将像是还没醒酒,带着异样的兴奋,“我问出来了,岷城使者只是顺便来交易粮食的,他真实的目的是来找一个人,如果不能活捉,那就杀掉他。”
夏侯斌不由得好奇:“找谁?”
部将道:“那使者也不清楚,他说是沈明恒暗中吩咐他的,令他寻找一个喜着白衣,竹簪束发,腰佩一枚墨玉,白纱覆面,看上去年不过二十的少年。”
这一听就不是他们这些武将会用的服饰,太不方便动手了。
“文人?少年?沈明恒为何要杀他?”夏侯斌愈发奇怪。
“属下不知。”部将挠了挠头,“听使者说起时,感觉沈明恒很是忌惮他,大抵是有仇吧。”
沈明恒虽然在他们反王之中不被看起,但也不是什么易于相处之辈,等闲人连见他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是得罪他了。
那么这位不知名姓之人究竟是做了什么,居然能让沈明恒不惜派出使者到别人的地盘也要杀他?
而沈明恒对他的装扮如数家珍,显然知晓他不会为了逃难改头换面,如此熟悉、如此了解,说明他们至少见过面,或许相处的时间还不短。
这样都能在沈明恒对他深恶痛绝的情况下全身而退?了不起啊。
夏侯斌摸了摸下巴,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有机会的话,他真想见见这人。
“那主公,我们还要把粮食卖给他们吗?”部将请示。
“他们当真愿意用武器、盔甲来买?”
部将点头,他确认过许多次了,“是真的,他们好像不担心苗所江会去打他们,说不定是达成了某个约定?”
现在还有人这么愚蠢,还会相信约定?
不管了,岷城既然敢卖,他们就敢买,反正武器多些总没坏处……所以岷城真的很富裕啊!
夏侯斌扼腕叹息,可惜苗所江先一步盯上了岷城。
他们的势力比起苗所江要稍弱些,暂时不敢抢对方看上的猎物,以免彻底撕破脸皮。
“那就卖,让人拟个契书,交给岷城使者,让他带回去。”
夏侯斌叹了口气。
苗所江吞并了岷城,他的势力就更惊人了,得想个办法压制才行。
*
沈明恒例行写信。
这信不是给解缙报平安的,反正他要是死了,消息一定能传到解缙耳朵里。
反过来,要是解缙没收到消息,自然能证明他还活得好好的。
这信是给他素未谋面但已“心意相通”“倾盖如故”的知己至交。
沈明恒写完信,没用岷城的渠道送出去,而是找了民间送信的信使。
被截了也没事,反正上面只是一些话家常的内容。
乱世中信使是个高危行业,不过话说回来,在动荡的时节,还活着就足够高危。
为了让这信到达的几率大些,沈明恒还誊写了两封,交由三个不同的信使。
这也是他和“挚友”的默契,他有时也会收到三封一样的信。
长真抱着一把琴回来,“公子,你看这个琴可以吗?”
沈明恒抚过琴弦,其音清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好琴。”
外行人听这段简短的旋律都听得出这是懂琴的。
长真好奇:“公子,你什么时候学的琴?”
“还用学?有手就行。”沈明恒大言不惭。
他起身换了件衣服,身上那股文弱的书卷气息更加浓厚,沈明恒垂眸浅笑:“长真,走吧。”
长真只觉得公子像是变了一个人,虽然还是那个身形样貌,但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其差别之悬殊甚至让他生出几分惊悚来。
长真咽了口唾沫,“公子,我们这是去哪?”
“看不出来吗?”沈明恒一本正经:“去坑蒙拐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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