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恒一度怀疑,只要解缙想,甚至能连对方一年前的今天吃了什么菜都能打听出来。
“不熟,但他是个聪明人。”沈明恒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聪明人应该清楚,我的一个人情有多值钱。”
解缙默默将这个名字加到心里的“预备同僚”名单。
“是,我记下了。”殷齐点头应承,心中一片温热。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做好了遭受一切屈辱的心理准备,他曾以为他走的是条悬在刀尖上的险路,每一步都得踏着淋漓的鲜血。
他确信他将度过很长一段生不如死的生活,幸好,全都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他到底没回应沈明恒的前半句话,没在这时承认“将军”这个称呼。
殷齐毕竟是从小学着忠君思想长大,自他三岁识字起,走过了十七个春秋,这份信念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
他认可沈明恒的为人,却还没做好从心底里背叛大梁的打算。
他当然也可以做戏,左右不过动动嘴两个字而已,可他不想对沈明恒说谎。
长真抱着几件黑色长袍进来,配套的还有几个面具,“公子,按照您吩咐的做好了,请您过目。”
如今民间对服饰颜色的使用没有太严格的限制,除了明黄色为皇室专用外,只要有钱,想要五彩斑斓的绸缎做衣服都可以。
解缙看着面具皱眉:“这是做什么?”
“我打算成立一支负责监察的队伍,名曰‘照夜’,这是专门的服饰。”沈明恒拿起一块面具扣到脸上,笑道:“换上衣服,和我出去走走?”
解缙的目光从诧异变得意味深长。
他熟读史书,自然听说过诸如锦衣卫、绣衣使者、不良人、六扇门、东西厂之类的存在。
解缙倒不抵触,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只是有些感慨,十五岁的沈明恒有着比他想象中还要庞大的志气与胆气。
如今这人所有的地盘不过一个岷城,居然已经开始用治理皇朝的标准去对待了。
解缙欣慰极了,觉得辅佐沈明恒要比辅佐他父亲省心得多,差点便要同意,一想之下觉得不对,震声道:“你又要出去?军医让你静养!”
沈明恒缩了缩脖子,“军医说伤口结痂了,走走没关系的。”
他眼神飘忽,小声道:“三日前约好了今天见面的,先生总不能让我变成无信无义之人。”
解缙黑着脸:“我不去了,我还有事。”
说不过沈明恒,干脆眼不见心静。
沈明恒见好就收,他像是没有注意到殷齐的纠结态度,神情自若,“殷齐,一起?”
项邺不服气:“小将军,属下呢?”
“军医说你要静养。”
“可是……”
“项叔,”沈明恒正色:“之后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你得快点好起来。”
“啊?”项邺迟疑片刻,看着沈明恒不容更改的目光,泄气应“是”。
*
苗所江召集了帐下所有谋士。
他拿出一封书信,压抑着火气甩到桌子上:“你们说,沈明恒这是什么意思?”
谋士们面面相觑,疑惑地拆开信纸。
这信上的内容不长,很快便从在场的谋士手中转了一圈,“这……”
虽说用词十分礼貌,文采也不错,信中还化用了不少典故,辞藻华丽,读起来平仄押韵,朗朗上口。
但翻译过来就一句话:
——你有本事过来打我啊。
极其嚣张。
“遣词造句像是解缙的风格,但是解缙……听闻他行事向来稳妥谨慎,不像这么猖狂的人,难道是有必胜的把握?”谋士疑惑。
苗所江多疑,但多疑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多疑的,也不可能承认自己多疑。
他深吸一口气,保持冷静,理智分析:“沈明恒应当被架空了,岷城想来是解缙与项邺做主,诸位先生,你们觉得他们这是何意?”
看起来像是有陷阱,但是陷阱在哪?
沈绪已死,解缙与项邺根本把控不了这二十万大军,论战力根本连五层都发挥不出来。他手底下有三十万,怎么看他都必赢啊。
不然……就打?谁怕谁呢。
“报,岷城有信至。”士兵又送了一封信进来。
信纸又同样转了一圈,而后被展开放在桌上。
翻译过来还是一句话:
——快来,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苗所江:“……”
谋士们:“……”
算了,先观望观望。
第98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2)
交通限制了城与城、村与村之间的消息流通, 但同城、同村之内,消息却可以跑得飞快,尤其这事儿还十分新奇。
在沈明恒被迫待在军营里养伤的时候, 整个岷城都知道了新来此地的将军承诺不允许任何人欺压百姓, 为此还亲自向他们道歉。
不敢相信的人居多,但那日在现场的人几乎全成了沈明恒的拥趸,张开闭口全是“沈小将军”,实在无法不让人怀疑他们中了邪。
所以这三天内,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约定时间的到来。
这关系着他们还能不能继续相信这位沈小将军。
沈明恒一行人穿着相同样式衣裳走在街上的时候十分显眼。
他没戴面具,漫不经心地提在手上, 露出那张百姓们印象深刻的脸。
见过沈明恒的人放到整个岷城来看并不多,也就三日前他路过的这条街, 这街上今日来了许多人。
沈明恒长得好看, 即便之前没见过他,要猜出他的身份也不难。见沈明恒果真如约而来, 周遭百姓不由得按耐不住激动, 发出浅浅的喧哗声。
“真是他,那位沈将军。”
“他说他会为我们做主,你敢不敢上去跟他说话?”
半晌没有人动。
那位卖花的老叟大着胆子上前, 把一篮果子递给沈明恒, “是山上的野果, 味道还不错,小将军尝、尝尝。”
沈明恒含笑点头,长真于是上前接过,又自袖中取出钱递给老人。
老人连连摆手:“不要, 不收钱。”
“您不收,那我也不要了。”
沈明恒温和解释:“买卖东西要给钱, 这是规矩,倘若今日我收下了,明日有人拿着抢来的果子说是您自愿送的,岂非不好评判?”
他说的简明易懂,老人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仍不是很乐意,嘟囔道:“这多生分。”
“心意我收下了,怎么会生分?”
沈明恒笑意盈盈,他补充:“官员、军吏一律不允许无偿私拿百姓的东西,这也是重罪,若是有人违反,记下他们的名字长相,找我、找比他们官更大的,或是找我身后这样打扮的人,我们都会管。”
有人不由担心开口:“我小侄子在衙门里当差,我以后不能给他送吃食了吗?”
沈明恒解释:“邻里亲朋之间送些简单的小东西是没关系的,不过这么大的人了,应该能分得清情分与受贿。”
他轻描淡写:“如果这都分不清,那还是别干了。”
现在的百姓对高官权贵有着出乎意料的容忍与善良,闻言顿时怜悯地皱眉。
沈明恒笑了笑:“别为他们担心,我给他们的俸禄可不低。”
百姓们便也笑了起来,只觉得心中莫名就卸下了几分重担。
收了沈明恒的钱,他们就会按沈明恒说的办事吧?
百姓们的目光顺着沈明恒先前所说,看向他身后穿着统一、戴着面具的一队人。
老人好奇地问:“小将军,这是做什么的?您怎么也拿着面具。”
“前些日子受了点伤。”少年轻哼一声,带着些娇矜的得意,一本正经地说:“我毕竟是个将军,安全起见,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我的长相。”
老人微怔。
沈明恒说的都是实话,但说出来仿佛是因为他的身份暴露故而遭受了刺杀一样。
老人睁着浑浊的眼,仔细去看沈明恒的脸色,果真瞧出几分伤病中的孱弱。
他目光染上焦急:“那您怎么还出来?您的安危要紧呀,以后还是别出来了,您快将面具带上!”
百姓中也发出一阵惊呼。
这么好的小将军,谁要刺杀他?
他们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会把他们当回事的城主,要沈明恒死,岂非是不让他们好过?
一时间群情激奋,颇有同仇敌忾之势。
“约好了的,我怕你们认不出我。”沈明恒自己反倒最不着急,他笑着道:“往后他们会时常在街道上巡逻,他们人多,可以每条街都去。全是我信得过的人,所以,倘若有事,见不到我的时候,也可以找他们。”
“小将军,要是有人冒充怎么办?”
“被抓到就是死罪,他们不敢的。”沈明恒没细说其中监管的难度,胸有成竹信誓旦旦的模样很容易让人产生信心。
他生得好,年纪又小,本就容易让人卸下心防,兼之温和有礼,谈笑间眉眼生动,像是寻常人家活泼乖巧的小孩,完全没有将军的架子。
沈明恒要是想和人打好关系,没人可以拒绝,不过两三句的功夫,百姓们看向他的目光已经亲昵得不像话了,也有了告状的勇气。
“小将军,之前有两个军爷打架,把我家的摊子砸坏了,这个您管吗?”
“管,不用叫军爷,沈家军没有军爷。”
他一个将军前面都得加个“小”字,其他人凭什么称“爷”。
沈明恒对身侧的人吩咐:“记下来,如若事情属实,遭受的损失三倍赔偿。”
旁边的人应了句“是”,“定会尽快核查。”
沈明恒微微皱眉,“今日之内。”
他向来是不喜欢用这样不明确的词汇的,诸如“尽快”“即刻”“马上”,状似催促重视,实则没有任何用处。
“传令下去,今后凡是公事、文书,须得权责到人,述以成时。”沈明恒反应过来回应他的那道声音似乎是殷齐,他偏过头看了一眼,算是确认。
殷齐初来乍到,怕是在军中没多少威信,沈明恒轻叹了一口气:“你回去之后将我说的话告诉解先生,他会明白的。”
他身边可用之人到底还是太少,只能可着一个人压榨。
殷齐默了一瞬,半晌才低声回到:“是。”
面具后,他的目光悄悄望向沈明恒。
他曾以为他的父亲是个好官,在腐朽肮脏的大梁官场,他的父亲是数一数二的清明父母官。然而亲见沈明恒,两相对比之下,他才发现原来并非如此。
殷家没有这样的声望。
百姓也不会用这样亲近爱戴的眼神看向他的父亲。
但沈明恒值得。
他们生在了一个比烂的时代,殷仁济不过只是没有失职,不过只是尽忠职守,仅此而已,就已足够成为世间难得的好官。
殷齐从未如此怀疑父亲的坚守,圣贤书上说“事君尽忠,人臣大节;苟利社稷,死生不夺”,可何谓社稷啊?
如果民为万世之本,那忠君与爱民有冲突的时候,他们又该作何选择?
眼前这些因为沈明恒的一句话眼里就闪起光亮的百姓,他们是这个国家的子民,可……一定得是大梁的子民吗?
殷齐将沈明恒的话记在心里,连同那一声轻浅的叹息。
这叫他忍不住又抬头,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沈明恒的神色。
叹息里的遗憾太过明显,殷齐想,他让沈明恒失望了吗?所以才只让他回去告诉解先生。
无法避免地,殷齐心中满起了一股浅浅的涩意,伴着些许的委屈与愧疚。
——沈明恒不相信他能做好。
——事实上,他确实不如解先生。
“小将军,我家院子的门也被砸坏了。”
“我娘养的两只鸡,也被他们抢走宰了吃了,那是我们家养着下蛋的鸡。”
“还欺负我妹妹!”
沈明恒眉心一跳,拳头都握紧了,“欺负你妹妹?”
这么个欺负法,莫非是……?
说话的壮汉重重点头:“前段时间我妹妹生辰,家里好不容易有些余钱,爹娘给她卖了一小盒饴糖,还没吃就被抢走了。”
沈明恒:“……”
沈明恒悄然松了一口气,继而勃然大怒:“连小孩儿的东西都抢,忒不要脸。”
幸好沈绪余威仍存,项邺也没太松于管束,这支大军进城后没少干坏事,但杀人放火之类的大恶还没犯。
沈明恒气势汹汹:“诸位乡亲可记得他们的长相?长真,都记下来,挨个查!”
殷齐注意到了沈明恒那一瞬的紧张,不由得有些好笑。
哪有因为自己麾下将领有可能作恶、属地百姓有可能受到伤害就如此紧张不安的将军?
*
沈家军入城一月,这一月来犯的事不少,越来越多的百姓闻风而来,一登记便登记到了日暮西下。
大多人证物证俱全,事实确凿,沈明恒不等查到凶手,就痛快地先支付了赔偿。
毕竟军中二十万将士,穿上盔甲长得都一样,百姓并不太能记得区别,要查起来需要不少时间。
沈明恒伤重未愈,殷齐有心想劝他回去休息,然而看着他认真听百姓说话的模样,便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他上前帮忙,希冀能快些结束,也好让沈明恒放心回军营。
好在对于他而言,分辨起事情经过来也不难,百姓们几乎没有撒谎,或许最难的部分是他不太清楚市面上诸多货物的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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