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人忙碌的时候, 沈明恒看向解缙的身后:“先生还没介绍, 这位是?”
因着沈明恒的一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殷齐身上。
殷齐方才一直沉默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嬉笑怒骂、主仆情深。
看着解缙怪异腔调下难以掩饰的关怀, 看着身居高位的沈明恒毫不掩饰的纵容, 看着那本就不明显的悬殊地位在笑闹中变得更加微茫。
他只能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假装只是角落里的一缕尘埃。
他恨极了沈明恒,恨他假借父亲对大梁的信任兵不血刃占领岷城,恨他魍魉手段致使他全家枉受无妄之灾,恨他如今一念之间可以决定他们一家人的性命。
可见到之后才发现, 沈明恒似乎并非他想象中阴狠冷血模样的恶魔。
沈明恒显然不是个吉祥物,在这些人中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利, 但他还是可以笑得温和,容忍解缙近乎冒犯的言论。
殷齐依然恨沈明恒,但他不得不承认,他有些羡慕这样轻松自如的环境。
这与沈明恒是什么样的人无关,是一个被打入泥泞的蛆虫对光明的向往。
解缙漫不经心地回:“殷齐,殷仁济的儿子。”
他在地牢见到之后就预感这人可用,所以才干脆地让人带他下去沐浴更衣,而随后殷齐的表现也果然没让他失望。
解缙本想带着殷齐去见沈明恒让他安心,结果扑了个空,这人已经没心没肺地去见项邺了。
“原来是殷公子。”沈明恒微微颔首,友好道:“殷公子用膳了吗?要不要一起?”
殷齐顿了顿,没想到与沈明恒的初见,这人在知道他身份后的第一句话竟然会是这个。
是有误会吗?是有陷阱吗?还是在试探他?
解缙又翻了一个白眼,“你对他这么客气做什么?殷仁济不肯归降,只有他,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听出言语间的轻蔑与不以为意,殷齐神色不敢露出丝毫遗言,他屈膝跪地:“下奴见过将军。”
“请起。”沈明恒神色未变,面上仍是一派温和:“所以你要一起用膳吗?不会让你吃病号餐的,你可以和先生一起。”
解缙不置可否,神色懒散地问:“你对所有人都这么礼贤下士吗?”
“也不是,我只对有本事的人这样。”沈明恒一本正经:“我信先生的眼光,先生既然会带他来,说明这位殷公子定然是可用之才。”
油嘴滑舌。
解缙并不领情,他拉着沈明恒在桌子旁坐下,“那你可就想错了,我带他来,纯粹是他有一个很恰当的身份。”
解缙评估的目光如同看待一件商品,兴致勃勃地和沈明恒商量:“你不觉得,他很适合被送到京都做我们的内应吗?”
“将军顾全大局,不想让这天下变得更乱,尽量以最小的代价完成权利过渡,所以暂时不动梁朝,但能把他们掌握在手心,又何必给他们过分蹦跶的机会?”
解缙指了指殷齐,信心满满:“他的身份足够取信赵昌,又足够机灵,若是运作得当,我们能从内部瓦解梁朝,介时将军长驱直入,不战而胜。”
这个计策,听起来和主角的做法很像诶?沈明恒若有所思。
项邺目瞪口呆,在今天以前,他一直只把沈明恒当成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但什么时候,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的小将军已经和军师聊得这么深入了?
项邺皱了皱眉,警惕地看了殷齐一眼,提醒道:“军师,不然还是先用膳吧?”
“你怕什么?”解缙嫌弃他的畏畏缩缩,“殷齐比你聪明,我不说,他就不知道吗?他全家都在我们手上,知道与不知道都无所谓。”
这句“聪明”的点评让殷齐头更低了几分,这种时候,被夸赞不是一件好事。
他宁愿让人觉得他就是个狼心狗肺的傻子。
解缙没说过瘾,犹不肯放过项邺。
他衣袖轻展,冷哼一声,教训道:“项将军,不是我说你,你难道还是小孩子吗?假如现在开战了怎么办?假如你伤重,留下后遗症了怎么办?你是要将军一辈子养一个残废吗?”
“你是副将,征战经验不少,应该知道将领负伤对军心士气的打击有多大,倘若此刻两军对垒,你是要率军投降吗?”
项邺尴尬地笑了笑,被说得有些羞燥,“军师,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别说了。”
他求助地看向沈明恒。
沈明恒眨了眨眼,神色愈发乖巧:“先生,你是在指桑骂槐吗?”
感觉自己被内涵了。
“不,没有,哪里敢?”解缙否定三连。
殷齐小心地看了沈明恒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他曾经也听闻过项邺,在他的印象中,项邺的名声要比沈明恒大许多。他入狱一月,怎么项邺就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这段时间他们应该是没有打战的,否则多少能从狱卒的状态中看得出来。
再结合刚才解缙和军医的话……总不能,项邺是自虐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吧?
那沈明恒呢?他又是为什么会受伤?
依现在在场所有人对他的维护来看,除了他自己,谁还能在项邺与解缙未死的情况下让他受伤?
殷齐想不通。
他兀自思索,沈明恒已经不见外地冲他招手,待他走近后拉着他示意坐下。
指尖滚烫,殷齐悚然一惊,忽然意识到沈明恒表面的若无其事下真实状态有多差。
“都说了别见外,军中开火时间是有规定的,只有病号有特权。你要是不吃,离了这里,就得饿上半天了。”沈明恒冲他微微一笑。
“在带你过来之前,先生应当已经跟你聊过计划了?你想要什么?”
沈明恒态度和煦,他没问殷齐是不是愿意,解缙会带他过来,不论是被迫还是自愿,肯定事先都谈妥了。
殷齐忙放下筷子,跪地叩首:“能为将军效力是下奴的荣幸,下奴不敢讨赏。”
“虚伪。”解缙嗤笑一声,对沈明恒说:“他想保住他们一家人的命。”
殷齐有些震惊,这让他失礼地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直直看向解缙。
解缙瞥了他一眼,“这么看我做什么?你以为你演得很好?傻子才看不出来你打的什么主意,这有什么不敢说的。”
殷齐匆促低下头,内心有些慌乱。
他没想到解缙对此毫不在意,他原本只想着,能保住幼妹的性命已经很好了。
至于他的父母,他不敢奢望。
“没有别的想要的了吗?你换一个吧。”沈明恒说。
还没等殷齐为这话中的含义感到绝望,就听到这人的声音真诚而温和:“我本就不打算要他们的命,所以这不算条件。”
殷齐眼睑颤了颤。
这是收买人心吗?他不敢问。
解缙就没有这份顾虑,好奇道:“为什么不杀?”
沈明恒反问:“为什么要杀?”
他笑了笑,“我又不是养不起几个人,他们也没有犯下让我必须杀了他们的罪过。”
“你真奇怪。”解缙直言道:“我以为评判的标准是看让他们活着有没有足够的价值和用处,而不是有没有必死的理由。”
“改是不可能改的。”沈明恒温和的语气都掩盖不住其中独断专行、说一不二的霸道,“还请先生尽早习惯。”
殷齐觉得,他好像讨厌不起来沈明恒了。
沈明恒伸手将跪着的他拉起,重新按回椅子上,“你要做的事情有些危险,暂时想不出来条件也没关系,可以慢慢想,此事不急。”
解缙若有所思:“不急?”
沈明恒对他眨了眨眼:“先生,我有更稳妥的法子。在此之前,你觉得我们对外放出殷郡守身亡的消息会不会更好?最好编一个惨点的死法。”
解缙明白他的意思,“让殷齐更好地取信赵昌?但将军,我得提醒你,你的名声已经很差劲了。”
沈明恒无所谓:“我只在乎民心不失,至于那些在权贵、高官、上位者之间流传的名声,都随他们去吧。”
主角的计策确实不错,既然有机会,他也想试试。
*
遥远的皇城里,苏兰致突然觉得身后有股寒意,他拢了拢衣裳。
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抢了他的什么东西。
苏兰致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转身回屋,终于下定决心,给赵琛写了第一封回信。
第97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1)
殷仁济一家搬出了地牢, 解缙替他们找了个适合他们一家三口住的小院。
郡守府经过历代岷城之主的修缮,是这城中最好的建筑,解缙自然是要给沈明恒的。
就算沈明恒最近这段时间都住在军营, 好东西也都得给他留着, 解缙如是想。
虽然换了一个住处,但殷仁济的生活没有被亏待,平时一日三餐都有专人负责,平时甚至可以出门透风,只是会有人跟着而已。
如果说唯一还有什么不适之处,就是他不被允许与从前的好友联系。
——解缙着人给他送了一张纸条, 写着“殷仁济狱中不堪受辱,咬舌自尽, 尸身弃于野, 经野狗啃噬殆尽。”
殷仁济于是明白,他若是还想活着, “殷仁济”便必须死去。
这并不难, 他曾贵为一城郡守,但也多得是没见过他的居民,即使曾远远见过他一眼, 最多也以为他与“殷仁济”有些相像而已。
只要他不主动试图做些什么, 他可以一直这样相安无事地好好活着。
就是“殷仁济”的死法太普通了, 让沈明恒颇觉无趣。
解缙捏着腕上的佛珠,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
佛珠是两天前刚在街边小摊上买的,这是他最近染上的习惯。
没办法,要是手上没什么东西捏着, 他怕他迟早要大逆不道以下犯上打沈明恒一顿。
项邺忧心忡忡:“殷仁济毕竟行动自由,要是他趁我们的人不注意, 往外传了消息,岂非功亏一篑?”
“他不会。”解缙意有所指地看了殷齐一眼,“他儿子还在我们手上,他不敢赌的。”
殷齐疑惑:“我吗?”
在沈明恒的纠正下,他终于不再一口一个“下奴”。
而或许是与这群人相处的氛围太过轻松,饶是他不住提醒自己保持警惕,也不知觉卸下了许多防备。
殷齐有时会在夜里惊醒,满头大汗地思索他怎么就如此轻易认定沈明恒是个好人。
难道就因为听说那人以身作则领了十鞭?难道就因为那句“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难道就因为那套“无必死之罪”的批判标准?
还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请他吃了一顿饭,之后也对他维护有加?
……越想越觉得沈明恒是普天之下彻头彻尾第一大好人了。
殷齐想,如果是灭门血仇前,他先一步遇见了这几个人,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和他们成为朋友。
不过他现在好像也没什么血仇?他一家人好好活着来着。
殷齐迟疑地摇了摇头:“父亲应该不会顾惜我。”
在殷仁济的心里,忠君要高于一切。
“他不敢赌。”解缙言之凿凿。
一死了之没什么可怕的,真正叫人恐惧的是死亡逼近的过程,是不可捉摸的未来。
若是能成功、能兴复大梁也就罢了,但梁朝已经腐朽到骨子里,而他完全处于监视之下,稍有不慎,他不敢想象殷齐会遭受什么。
准确地说,殷仁济已经不敢去想为了让他们活着从地牢里搬出来,殷齐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人皆有不忍之心,何况那是他心爱的孩子。
有些决定做一次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再做不出第二次了。
项邺好奇,“军师,我怎么感觉你突然变得很会把控人心?”
解缙之前想用殷仁济来钳制殷齐,现在又用殷齐来掌控殷仁济,而他什么筹码都不用出,就做成了这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解缙总说自己对战场的把控比不上沈绪,他最擅长的是民生治理,其次才是谋略,但项邺这么一看,觉得当年的军师实在太谦虚了。
解缙轻哼一声,“这不是算计,是心照不宣的君子盟约。”
他说完看向殷齐,问道:“真不打算与他们见一面?你去盛京,即使顺利,也得很久之后才能回来了。”
因着殷齐的反对,解缙没有安排他们一家人见面。
殷齐倒是能从监视的下人口中得知家人的近况,但殷仁济至今不知殷齐的处境。
殷齐想了想,仍是拒绝:“不了,回来再见吧。”
假如他回不来,那就让他父亲惦记一辈子,愧疚一辈子,就当做打他那一巴掌的代价。
……他尽量活着回来。
在一旁写信的沈明恒听到这里终于放下写字的笔,他转过头,认真道:“殷齐,你若认我这个将军,我命令你,无论如何以保命为先,该求援就求援,我会让解先生随时做好接应的准备。”
他想了想,补充道:“假使遇到突发意外,你来不及通知我们,可以去找苏兰致,就说是我说的,他帮你一回,算我欠他一个人情。”
“苏兰致,大梁最后一个状元,出身寒门,三岁能诗,援笔成章。因其姿容出众,文采斐然,深受皇帝喜爱。只是近些年来皇帝沉迷寻仙问道,宦官把持朝政,他在官场上多受排挤。”
“也就偶尔被召见替皇帝写些敬奉上天神明的锦绣文章,除此外没太大实权,皇帝喜爱他的才华,又讨厌他自诩忠直的性子,故而始终不得重用。”
解缙啧啧称奇:“将军与他很熟吗?”
解缙总能怪异地知道很多消息,上溯对方祖上三代,都能如数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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