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后退一步,换来温泽念一声轻笑,那笑的意思是——看,我就说你有时候胆子很小吧。
月光给温泽念周身罩了层薄薄的光晕,这让一切都是朦胧的、迷离的、捉摸不定的。连心底的恐惧也被这样的视觉效果蒙蔽,孟宁都想不到自己会脱口而出:“所以那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对吧?”
因为她胆子很小。
温泽念把烟从唇边夹开,今晚无风,所以需要她的纤指在同样细长的烟卷上点两点,那烟灰簌簌往她脚边落,变作时光烧成的灰。
温泽念反问:“你不了解你自己么?你觉得发生了什么?”
这人怎么总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她揣测不透温泽念的想法,诚如她告诉祁晓的那样,她与温泽念分别太久,而温泽念变化太大,现在与其说重逢,不如说重新认识了一个陌生人。
但她还要问温泽念一个问题:“你谈过恋爱么?”
温泽念指间夹着烟瞥她一眼,好似为她少见的主动而有些讶异。
而现在的温泽念太擅打太极,或许这是作为酒店管理人的看家本领。
其实这个问题温泽念也可以顾左右而言他的回避过去,孟宁也没什么办法。
但她收回了看孟宁的视线,转而去看那片无垠的海:“谈过。”
孟宁脚边有些痒,低头去看,不是寄居蟹,而是一只招潮蟹。两只螯比寄居蟹醒目得多,孟宁低头看一眼,就好像被那两只螯很微妙的在心上捏了一下。
嘴里又问:“谈过几个?”
温泽念又瞥她一眼。
还是等收回视线、又望向海面的时候,才答:“两个。”
孟宁点点头,其实她心里有个挺渣的想法——就算她酒精上脑真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至少她不是温泽念的第一个或唯一一个。
毕竟她这样的人,又怎么能为现在的温泽念负责。
她没这个能力。
喝酒误事啊,她真不该喝那么多的。
温泽念又问:“那你呢?”
“没谈过。”
“为什么不谈?”温泽念望着海面,孟宁低头望着那招潮蟹,绕过温泽念的高跟鞋往另一块礁岩爬去。温泽念说:“应该挺多人喜欢你的吧。”
“也没有。”孟宁笑笑:“就,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瞎忙。”
“什么时候算合适的机会?”
孟宁停了会儿:“我也不知道。”
面对一道无解的题,就算上帝也不可能知道正确答案。
以两人现在的关系,再往下深挖对方的感情史就显得越界了。一时无话,又只剩海浪往人的心脏上拍。
温泽念继续抽烟。她抽烟的时候总是那副情态,好像任何人的靠近对她都是一种打扰。
孟宁放弃了打招呼的念头,从她身边走开。
只是走了两步,没忍住回头:“你抽烟真抽得挺凶的。”
“我不是说了吗?”温泽念背对着孟宁,月光和星光都细微,她盘发露出的后颈莹白一片是海滩上最夺目的存在:“抽烟对身体无益,对心情有益。”
一阵默然。
她回头,见孟宁还站在原处,隔她四五步远的距离:“你现在话真的很少啊,按照聊天的套路,你现在不是应该问我,是不是心情不好吗?”
孟宁咧嘴笑了下。
她莫名其妙的想:温泽念出国了那么久,竟然还知道“套路”这种词,够厉害的。
温泽念也不管她了,自问自答:“我心情不好是因为,没吃到我想要的糖。”
这时孟宁该说一句“对不起”走开了,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还站在原地。
温泽念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来,高跟鞋在海滩上留下的一汪汪浅坑足以盛入月光酿酒。穿高跟鞋在沙滩上走多少是吃力的,她每走一步,要稍刻意的拎一拎脚腕,脚有一个微妙绷直的动作,显得踝骨到脚背的那片连线特别好看。
她身上的香一飘过来,孟宁下意识想往后退。还没来得及挪步,温泽念却把手伸进了她的衣兜。
完了,孟宁心想。
温泽念手掏出来,摊开掌心时已多了一包糖。
“上次刚说过你老实了很多,你偏偏又不老实起来了。”
孟宁很怕温泽念再追问下去,问“明明你买了糖为什么要骗我说你没买”?
但温泽念什么都没问,只把糖递还给她:“帮我剥一颗。”
她看温泽念一眼,温泽念扬扬指间的烟,意思是自己不方便。
孟宁低头撕开袋子,摸了颗出来又去拆包装。其实温泽念要是客客气气,她反而别扭,好像温泽念也意识到现在两人身份的差距,刻意回避着任何会令人多想的举动。
现在温泽念很随意的让她帮忙剥一颗糖,她反而放松了些。
玻璃纸托着糖粒呈到温泽念面前,温泽念伸指拈了送进嘴,舌尖很微妙的探出齿缝把糖勾进去。可除此之外,她的站姿到神情都是淡而克制的,反而显得刚才那一下小动作像某种撩拨。
像一块工整拼图上被打乱的那一块。
温泽念跟她在一起时会有一些很微妙的小动作,比如这会儿温泽念应该是尝到了奶糖里包裹的那一丝海盐味,仿佛跟身后的海浪融为一体,所以她眯了眯眼。不是狐狸一样的眯眼,只是眼尾挤出丝浅褶又一晃而过。
她所有的微表情都这样淡而飘忽,像明明在你指间却又飘走的那根风筝线,吸引你大跨步的去追。
当她的手再次伸过来时孟宁吓了一下,糖都给了还要干嘛?
她方才把烟从左手换到右手,是为了去掏孟宁的另一边衣兜。
孟宁全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要躲肯定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她掌间又多了包糖——另个牌子,纯甜,没海盐味。
“那个……”
她该解释一下自己这过分“殷勤”的行为。
可温泽念没任何调笑的意思,低着头,好像在一个字一个字阅读包装上的文字:“本来觉得你变了好多,可又觉得你跟以前好像没怎么变。”
孟宁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
那天教室,夕阳从窗口透进来,被四棱格制式的窗切分成一块块,跌落课桌椅又掉到地上,像摔成碎块的糖。
孟宁反坐在温泽念前面的椅子上,趴在温泽念的课桌,试图从下往上去偷看温泽念:“你别哭了,我要看到你的鼻涕了。”
温泽念双手挡着脸。少女的落泪很安静,只是遮挡之外露出的下半张脸,泛着一小团一小团不均匀的红。
孟宁看着那些小红晕,觉得温泽念真的很难过。
她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两包糖,整整齐齐摆在温泽念的课桌上:“吃点甜的会心情好,我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就把小卖部的两种牛奶糖都买了。”
温泽念终于把手放下来了。
孟宁想着她方才脸上一团一团化不开的红晕,莫名不敢去看她那双红肿充血的眼睛。
于是低着头,看温泽念生了冻疮的手,在牛奶糖的袋子上拨弄了一下。
“谢谢。”少女用很小的声音说。
第15章
很多很多年后,孟宁在春日里去过一趟北方,望着半空飘扬的柳絮,心想或许人真正的悲伤就是这样,和温泽念半张脸上不均匀的血色一样,和深深浅浅形状不一的柳絮一样。
都是化不开。
十四岁的孟宁坦荡荡释放自己的善意。二十七岁的孟宁把善意小心的掩藏。其间唯一相同的是,她在不确定温泽念口味的情况下,还是和以前一样买了两包不同口味的糖。
温泽念在她面前摊开手,月光就往那莹白的掌心里扑簌簌的落:“给我。”
“什么?”
温泽念的语气在叫她别装傻:“另一包糖。”
孟宁只得把刚才塞回自己口袋的糖掏出来,交到温泽念手里。
温泽念捻着那两包糖走了。走两步之后回头,她另只手里夹着烟,盘起的一头长卷发让她露出纤长的颈项像只典雅的天鹅。
孟宁心里又冒出那个想法——或许温泽念是全天下最适合盘头发的人。
这也让她手里两包从路边便利店买来的糖与她并不相衬,她叫孟宁的名字:“我谈过两段恋爱,也收过别人的巧克力。”
“可我从来没让其他人,给我买过牛奶糖。”
她说完就走了。剩孟宁一个人在海滩。
温泽念离开了,她反而敢踱回海岸线边慢慢的散步。心里想着:她回宿舍后明明是换过衣服的。
她是把之前外套口袋里的牛奶糖特意放了进来。
也许潜意识里她猜过,会在海滩遇到温泽念。
也许潜意识里她想过,如果温泽念看上去很难过的话,她会主动递上一颗牛奶糖。
可温泽念看上去没有很难过。
温泽念变成了会从她口袋里掏出小心思的人,把她拿捏得彻彻底底。
******
“祁晓,祁晓。”
“干嘛啦……”祁晓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
“起床了,今早Gwyneth要来巡查早训。”
祁晓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孟宁拉开窗帘,虽然她们的窗户只有小半扇能透出晨光,但刚刚醒眠的祁晓还是被晃得闭了下眼。
又努力睁开的时候,看孟宁一双眼微微泛红,正叫她:“洗手间我用好了,你赶紧去用吧。”
祁晓看了眼时间,一边从床上下来一边问:“你昨晚没睡好啊?”
孟宁揉了下太阳穴:“还好。”
只是零零碎碎,不成章法。
两人换了早训服赶到海滩,温泽念已经端立在那里了。队员们互相压低声在传:“听说救生队要裁掉两个人。”
祁晓搡搡孟宁的胳膊:“你不用担心啦,你稳居前三。”
倒并非她的运动天赋真有那么出众。
只是她发现运动有益睡眠。晚上习惯去游泳,早上偶尔比早训的时间更提前些,一个人沿着海岸线冲刺跑。
这会儿温泽念和其他穿正装制服的同事站在一处。晨光下的她和夜里海岸边的她是迥然不同的,她的站姿不婀娜,笔挺着,那丝柔美是从她纤长的颈项,金属腰链勒出的细瘦腰肢,还有玻璃丝袜包裹的脚踝透出来的。
你若只去看她那双眼,则会觉得所有其他同事围在她身边唯唯诺诺的场景,那么顺理成章。
队长开始掐表,提醒她们不用紧张,和平时一样表现就行,管理层只是来看看,今天不会做什么决定。
起跑点,祁晓猛拍着自己的大腿。
队长鸣哨,所有人一同冲了出去。
先是耐力跑,然后是向海滩的冲刺跑,带着救生浮板以自由泳或蛙泳游向标志物绕个圈回来,向海滩的终点线冲刺。
这套流程她们是做熟了的,大家对各自的水平心里也有数。今天唯一不同的是,她们从海里游出来往海滩冲刺的时候,忽然听闻一声惊呼:“救命!”
她们离求救地更近,且训练有素,迅速冲了过去。
温泽念带着一众管理层赶过去时,扫了眼当下的情形。大概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被她妈妈带出来散步,手里拿着果冻边走边跳,不知怎么就呛进了气管里。
一个空空的果冻盒狼狈掉落一边,淌出的汁液吸引了一众列队而来的小虫。
已然赶来的巡视团队立在一旁,看孟宁和队友已问明了原由,正给小女孩做海姆立克急救法。
孟宁环住小女孩的腹部,快速一顶,直至一块呛在小女孩气管的果冻飞了出来,小女孩一阵猛咳,孟宁一下下轻抚她的背:“呼吸。”
她好像总在不停提醒被施救的对象:“你现在可以呼吸了,不要屏气,记得呼吸。”
人在最紧张的时候,好像连呼吸的本能都会忘却。
小女孩的妈妈松了口气,温泽念直到这时才上前,一只手很克制的落在孟宁肩头:“Good job.”
孟宁埋着头,心底承认祁晓说温泽念的英伦口音苏得过分这回事。
简单一句夸奖,被她嘴里说来,好像让人确信了自己的重要。
小女孩恢复正常,管家陪着她妈妈带她一起去医疗室做简单检查。其余一众人回到海滩,队长询问温泽念是否要再补训一轮冲刺跑,温泽念摇头。
她站在海滩上给众人讲话,朝阳跃升于海面,落在她白皙的面庞上。她说话的语调总是和缓,却有种不容置疑的笃然,让人不自禁的便想要去追随她。
她一贯涂裸色系口红,让人的注意力落在她那双深邃的眼上。大概此时列队的救生员里,孟宁是唯一一个盯住那翕动双唇的。
方才那双唇微微放低了位置,好似要在众人的包围间,离她耳畔更近似的。
微翕之间,略潮润的口红质地让双唇略微发黏,“Good job”最后一个音节以气音发出。尔后她站直了腰肢,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一只纤手从孟宁的肩头移走了。
******
温泽念讲完话,队长宣布早训解散。
温泽念多逗留了一会儿,大概在与管理层讨论救生队的情况。孟宁和祁晓一同往工作室走去,冲个澡换上长袖防晒的连体泳衣,再来海滩值班。
“Hi。”
孟宁那时正和祁晓说着话,其实大脑还没反应过来那是温泽念,只是被那嗓音引着下意识回了下头。
身边的祁晓招呼了声“Hi,Gwyneth”迅速的就遁了,孟宁心想要是祁晓冲刺时能拿出这速度一定不用担心自己不过关。
温泽念很自然的走到孟宁身边来,背着手,一字裙让她步子迈得很小。孟宁要刻意缩小步幅,才能与她并肩。
身边所有的队友都遁没影了。
温泽念问孟宁:“你们救生员都会数的吧?”
“什么?”
“救了多少个人之类的。”
“没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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