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殿内谢稻之一直颔首恭送谢宁离开,直到谢宁背影远去,他才脸色冷漠地垂头看着手中长鱼形状,以铜打造的兵符,许久后才往外走去。
八月廿五,谢稻之谢连舟父子城外与谢宁王桓二人告别,之后便带领着早前跟随谢宁一路北上的一千南安兵往淮南方向而去。
九月初九,重阳,淋北,天高,气爽。
王桓与谢宁一早便从别院而出,未有告知任何一人。
谢宁早前便置好一车一驴,因此次出行未有目的地,只算四境内周游,便未曾雇有车夫,但谢宁仍有他自己那匹棕马相随,便只好将马牵在车旁,自己作车夫,王桓坐內。
迎着朝阳而行,天色尚且未清,却能看到不少城民正提着一二黄酒,三四纸缎往城外而去。
王桓两指捏着车帘掀开,见街上人来人往,他忽然凑前问谢宁:“不知王爷心中可有去处?”
谢宁眯着眼眺望远处山头,缓缓念着:“心中去处是心安处...”
心中去处,是心安处,心安处是你,你之所在,我之心安。
九月三十,燕西,风大,云厚。
梁显扬正在驿站中与庞伊看着墙上地图,却忽然听到楼下一阵吵杂,中间夹杂着人的嘶叫吵闹,还有狗的烦躁吠叫。
二人警惕你我相望,梁显扬提步便要往外走去,庞义伊却忽然将他拦住,伸出食指竖在嘴前,皱眉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说:
拔完牙。
没立刻吃药。
本人已卒。
痛到爆哭。
打电话给姐姐。
此女人。
在笑。
在笑。
在笑。
哦不,她,是在,忍笑。
第一百四十五章
◎燕西如鬼城,鬼城不见人◎
梁显扬庞伊七月下旬从怡都踏上返回柔化长途。
怡都居淋河以南瑄遥以东, 而柔化地处中原西北之外。从怡都至柔化,沿淋河西行,过瑄遥再向北, 穿燕西沙地,过梳茶关, 才可至柔化。
此行虽路程遥远,但如果平时没有恶劣天气, 又没有人事作梗,马不停蹄的话, 是可二月至燕西北部。
梁显扬当年离开柔化入京时, 虽然不过十岁左右,但也是到了懂事年纪, 是知道自己此行目的为何, 更知如此一去, 是不知何年何日再能归来。
所以一路上虽然被安排坐在车内,却全程拨开车舆帏裳,看着框外景色。
从晨烟弥漫, 到昭阳初上, 再到日挂山巅, 又到夕阳西下, 最后天染宝蓝, 星辰无际。
又从辽阔西北沙地,到临河鱼米之乡, 再入繁华热闹京城。
梁显扬那时候曾经以为,只要自己将这一路上的每一处风光标志记在心里, 自己便总有一天可以策马万里, 奔腾回家。
可是在京中逐渐长大的这些年, 他才慢慢明白。
阻拦自己踏上归程的,从来不是长途陌路路途艰险,而是恩怨私心,心上枷锁。
自过了淋河之后,梁显扬明显感到庞伊的越发紧张和局促。
原本江中地段行走时,行规蹈矩并没有什么意外。庞伊体恤众人,经常让大家停下歇脚。
只是刚渡淋河,梁显扬便发现庞伊是越来越不愿多有停下,恨不得能够一口气赶回柔化,而同行的柔化人亦是如此。
那天夜里,队伍在淋河北流的一条小河泾边的浅滩休息,梁显扬见庞伊一人坐在远处火堆旁,神色凝重地盯着火堆,便走上前询问当中缘由。
庞伊望四处谨慎环视一圈,又觑了梁显扬一眼。
他手上小树枝不停地挑着火堆上的柴木,却又因树枝太脆挑不起来,直接便断成两截,一截留在庞伊手中,另一截掉进了火堆里。
庞伊烦躁不安地将手中那截树枝也扔到火中,冷笑一声后,才低声说道:“也难怪您不知道,我瞧着莫说您了,就是他们那朝廷里头,乱哄哄的,也不见得有人晓得,现在的燕西大地,根本就是个葡颅城...”
梁显扬一听到“葡颅城”三字,脸上顿时闪过惊愕。
葡颅城,是柔化传说里,最骇人听闻的鬼城。
传说之中的葡颅城,里面飞禽走兽,大多腐烂成骨,余下的靠身上森森白骨支持,挂着碎烂皮肉,追捕着误入的活人。
活人只要踏进了葡颅城,自此便是只有求死。
庞伊回头瞧了梁显扬一眼,见他果然惊讶,便不屑地嗤笑一声,讽刺道:“没想到吧?燕西占了江上整整一半的地方,现在竟是变得无人敢碰了。”
庞伊继续道:“燕西沙地本就年年干旱,近这几年更加是越发严重,农田庄稼颗粒无收,瞧着去年稍有好转,下了几场雨,给救活了点儿,谁知道又把大蝗给引来了。”
“人吃不上饱饭就算了,还给那些个地主豪强欺压,明明看着是饿到皮包骨,家里头空的只剩黄尘了,那些穿金戴银的有钱髅子,还非得逼人家交田赋。”
“死的死,逃的逃,可是能逃哪儿去?就算逃,肚子也还是饿着。还能有啥办法,他娘的就是挑嘎,良民被逼着当了贼子,苦主聚在一起,一聚一堆,跑到山上瞅着,瞧着有吃的便扑下来撕咬,还真跟那野兽一样...”
“还真他娘的是逼上梁山,”梁显扬一开始听着,本大有感慨之意,却越听到后面,心中只为这些无辜百姓而感到悲哀,他又问道,“整个燕西地这么大,这里的官府就不管的吗?还有江上主城淋北,淋北王...”
梁显扬本想问道“淋北王就不出手整顿安抚吗”,却忽然又想到淋北造反之事,不过就是不久以前,心中一顿自嘲,脸上只露冷笑,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庞伊从身后树丛里又折来一根长枝,不停地撩着火堆里的柴木,接着梁显扬的话,便往下说道:“哼...管?为什么燕西现在已经闹成这样,朝廷还是半点风声没有听到?这还不够清楚吗?”
“燕西就算干旱,那也是自古以来的,怎么就不见从前是这样?官府里的人跟地主画了押的,只要自己钱袋子里源源不断地有进去,他们谁还愿意伸手管这些破事?袋袋平安,撂起枕头就睡得安生了。雪球越滚越大,后来事态严重了吧?知道这个残局自己收拾不了了,可是还能怎样,报上朝廷,让朝廷派人来管?顺便让朝廷把自己官府的账簿查一查?”
梁显扬在京城这些年,虽然从来置身事外,却也对官道上的勾当了熟于心。
如今听到庞伊的话,心中是并没有惊奇,之后甚至更多的是愤怒和无奈,便也没有再接话,只是多次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只剩下两声冷嘲。
庞伊之后也只是暗暗地说:“你是瞧着我过了河就一直提心吊胆的...我可不吗?这些山贼本来是安分守己的,给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吱一声,现在被逼入穷巷了,他们那条命本来就已经扔了,现在也没啥可丢的,干起事来,那是真的跟我们山狼子那样狠毒。要我们真碰上,我们现在没备着武器,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梁显扬这时脸上也是布满阴沉,目光暗沉地在自己队伍营处扫去,却没有说话。
庞伊见其如此,也是叹了一声,将树枝又扔到火堆里,拍了拍手,说道:“我也就给您说说,这些事要说担心也没用,该来的还是会来的,就是盼万源神对我们还有怜爱,能护着我们一路平平安安回到柔化吧。”
再之后的一路上,梁显扬因为还是用着庞伊随从的身份,许多时候也不好说什么做什么,只能够跟在众人之中,轮到自己守夜时还是去守夜,轮到自己做祈拜时还是去做祈拜。
大概也是真得万源神的眷顾,如此一行,穿山过岭,竟是一路无虞而至燕西北部,到了还有大概不到四五日行程,便可梳茶关的地方,刚好碰到有一驿站,庞伊便让大家再休整一下。
因为一路上提心吊胆,梁显扬过去两月是几乎无一夜可安眠,如今是看到家门在望,才得以将一直高悬的心放心。
只是越是能见到那曾经熟悉的面孔,听到那曾经熟悉的话语,才越发觉得如此一切竟是那样陌生。
梁显扬心中的激动不减胆怯与敬畏。
便是今晚他站在窗边抬头看着月色皎皎,才忽然想起曾经在中原书籍上学过的一句话,近乡情怯。
就在他心事重重,本想好好睡上一觉而养足精神时,楼下却忽然传来两声他们队伍中的随性行狼狗的惊恐吠叫,紧接着便是一阵吵杂声。
本已熟睡的庞伊也一下惊醒,二人对面相望,皱眉不语而仔细听着。
狼狗的吠叫不减,甚至越发的狂躁不安,中间的吵杂声更加是越来越近,能听出靠近人数是越来越多。
那日庞伊说出那番话时,脸上还能带着愤愤不平和嘲讽,但如今事到眼前,他才知道心生慌张。
梁显扬本想开门,但庞伊却一手用力扣住梁显扬手臂将他拉住,伸出食指竖在嘴前,紧盯着梁显扬双眼,又连忙摇摇头。
梁显扬皱着眉也盯着庞伊双眼,庞伊这时才谨慎小心地低声道:“这些人一般不贪,只求财,也不会随意要人命,他们找到驿站来,一般都只是找掌柜麻烦,如果掌柜给他们要的了,他们说不定就走了。但我们现在出去,才是自找麻烦,先看着。”
梁显扬将信将疑地睨着庞伊,庞伊又对他坚定地点点头,梁显扬也只好答应,只是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推开一条小缝往外偷偷看去。
隔着围栏能见到驿站堂中,是来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当中有男有女,他们手中武器也是锈迹斑斑,极其简陋。
只是人人脸上尽带视死如归破罐破摔的神色,表现凶残暴戾,却仍能从眉目之间瞧出无奈和无助。
就在梁显扬不忍再看正要转身回屋时,却忽然被一声尖锐凄厉的惨叫吓了一跳。
他隐约感到尖叫声是从驿站之外传来,便赶紧又跑到窗边往下看去。
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身上衣着能看出是与里面抢劫之人是一伙的,可她此时正被一个中原面貌孔武有力的男子紧紧抱住就要往驿站之后走去。
少女不停粗狂地挣扎着,却因为男子比她力气大得多,她只能够使劲地摆动着手脚,甚至想垂头咬在男子抱着自己的手上。
她在剧烈挣扎的同时还在大声地嘶叫,引得那几只狼狗也在不停不歇地狂吠。
梁显扬越看越觉愤怒,他顿时转身从桌上抄起弯刀便要推门而出。
庞伊一见,眸上是一记惊慌,连忙闪到梁显扬面前将他挡住,紧张低声问道:“少主你这是要做什么?!”
梁显扬明显无意解释,伸手就要将庞伊赶开,却发现庞伊是坚定如山,他咬了咬牙,眼中是烧得红火。
他半转头舔了舔唇后,忽然伸手指着窗外,死死盯着庞伊双眼,冷声说道:“你自己去看看...如果当年锶锶没有神去,现在就跟那女孩一样大!现在都是你妻子了!”
庞伊一听到“锶锶”两个字,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一般,脸上慌张顿成哀痛。
梁显扬见其如此也不再与他废话,将庞伊往旁一推推开后,便快步往楼下走去。
他是在那男子被少女一口咬在手臂而哇哇大叫,恼羞成怒之下正要对她痛下杀手时,梁显扬弯刀一出,便将他脖子割开半裂。
鲜血溅在了少女脑后,少女只觉得一阵炽热腥臭的雨水从上浇下,淋得自己满脸皆是。
月色之下透着血液的红光,少女看着一个高大俊逸的男人从面前一边抬手抹掉他脸上血液边靠近自己,她却无动于衷。
梁显扬以为少女是被吓得魂飞魄散而不得回神,正想要伸手帮少女擦掉脸上鲜血,女孩却忽然抬手,将梁显扬的手甩开。
梁显扬大有意外,他停在原地,皱眉看着少女,却惊奇地发现这少女眼中,竟是没有丝毫慌张害怕。
少女自己捏着衣袖抹掉脸上的血,之后才偏头看着梁显扬,皱眉问道:“你是柔化人?”
梁显扬顿生谨慎,往后退开两步,握着弯刀的手越发抓得紧。
少女却忽然噗嗤笑了笑,当地方才惊恐的一幕与她不过梦一场,甚至醒来便可抛之脑后。
她烂漫地笑了笑,又道:“我没有歧视你的意思,相反的,比起什么中原人,我们是从你们手上得到过更多的帮助。人是人,鬼是鬼,一种米可养百样人,可是鬼,从来都是靠吸人血的。谢谢你,你的救命之恩,我会记住的。”
少女说完,转身便要往驿站里面走去。
梁显扬却始终皱着眉,盯着少女的背影半晌,忽然沉声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停下脚步,嘴角一抹得意笑容,转身时却只剩下淡漠的神情,礼貌笑笑,微微颔首,说道:“小女周雪纯。”
那晚那群山贼讨得粮食财物后,是没有伤害一人,便从驿站离开。只是从驿站走出,行出没有几步,却忽然被人叫住。
正当这群人警惕停下回头时,只见一柔化打扮的男子离得远远的,将一木箱“扑通”放在地上,又操着别扭的中原话,对他们说道:“虽是二族,却皆生而为人,这些小小心意,不能帮上什么,却希望能够解决燃眉之急。”
这柔化人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这群人是你我相觑,片刻后当中领头人才大声喊道:“你们拿回去吧!这些年你们柔化人帮咱们也帮太多了,你们日子也不好过,咱们该拿的今晚也拿够了,你们...你们也好好过日子吧!心意咱领了,这箱子,咱就不拿了!好兄弟,有缘再见!”
该男子说完,便一挥手,带着众人就往山处走去。
是没有人能见到,远处黑暗之中有一身穿粗布短衣的少女,正双手环抱在胸前,偏头看着这一幕。
直到人尽散去,她才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一路往南走。
作者有话说:
周雪纯也上线了!
记住雪纯这个角色,不久之后,雪纯很重要。
(悄悄,周雪纯,姓周的
(没错,姓周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遥山见白衣,所求问心无愧◎
梁显扬昨夜是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天微亮,便听到楼下自己人在整顿行装的声音。
他与庞伊走到门口, 还能看到驿站大堂之内之外地上斑驳血迹。
因为庞伊这些年在两地游走,而多有在这处客栈停留。掌柜便认得他, 几次三番下来,又知道他庞伊在柔化地位不低, 本着商人维商,对庞伊从来客气。
115/145 首页 上一页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