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谢稻之回头瞪了他一眼,小声斥道,“没大没小!”
谢稻之吐了吐舌头,没有再多说。
三人是迎着紫金相间的晚霞落光往谢稻之暂住的别院走去。
霞似飞鸟倦彩衣,彩衣捎晚风。风若游鱼沉静影,静影留人间。人间儿女羞月华,月华练眉目。眉目相思是远客,远客垂头是乡亲。
别院内霞光洋洋洒洒,照在门檐下,多少跨过门槛,却不到塌前。
王桓正侧挨在枕上,脸色一如苍白,婢女端着食盘敲门而入时,便见到谢宁正侧身坐在床边面对着王桓,手中拿着瓷碗,一手拿着汤勺将药送往王桓嘴边。
婢女听不清二人说着什么,只能远远瞧见王桓脸上一如即往的温和微笑,谢宁脸上却大有责怪之意。
婢女不敢久停而观,端着食盘便走到二人榻前桌上,将食盘放下时是背对着二人,却刚好听到王桓两声咳嗽。
她连忙回头,却刚好见到谢宁捏着袖子替王桓擦去嘴边药渍,同时又幽怨责怪道:“是跟你说过多少次,江上不比江中,早晚风大,要注意添衣...”
王桓伸手便抓住谢宁的手放在被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刚想开口,却又是忍不住轻咳两声。
谢宁见其如此本能地想将手抽出,但王桓却始终握紧。
王桓拿另一只手自己擦了擦嘴角,才笑着说道:“便是病了,能得殿下/体贴,是也值了。”
谢宁是早已对王桓视脸皮为无物见怪不怪,也不愿再做理会,回头瞧了婢女一眼,只见婢女是站在原地大有不知所措之意,谢宁便道:“放那儿可以了,下去吧。”
就在婢女正要退下时,王桓是跟着对婢女温声道:“今夜中秋,你也无需留在这里服侍了,回去与家人好好一聚吧...”
婢女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慌张,虽是一闪而过,但也难以瞒过谢宁。
谢宁心中只道一声冷笑,却抢在她开口前便说道:“既然先生让你回去,回去便是了。”
婢女见是如此便也难以再多话,只好先行退下,走出房间回头把门拢上时,又仔细再往里看了一眼。
从门缝往里看,是只见王桓仍在不停地咳嗽,一手按在谢宁手上,一手作拳摁在胸前,咳起时单薄的身体被带着一震一震的。
谢宁此时眉心是越皱越紧,将瓷碗放在床前阶上,便走到王桓身边,一手在王桓身前抱住,一手在他背后轻轻拍打。
就在这时,谢宁似乎感到门处有异,脸半转向门处,婢女顿时察觉,立刻将门关上,后便急急忙忙地往屋外走去。
婢女从门而出时天边已只剩最后一缕斜阳,夜色渐笼,月廓初现,她刚走出门,警惕地往四周环视一圈,才将一直卷起的袖子放下,然后步履匆匆地往一边走去。
她刚过别院旁边一条小巷门口,忽然有一只手从巷中伸出,不由分说便一把将她往里拉去。
婢女吓了一跳正要大声呼叫,却被人一把堵住嘴。那人一手捂在婢女嘴前,一手竖起食指在自己嘴前示意不要声张。
看清来者何人后婢女才松了一口气,将那人的手扳下来后,那人迫不及待便问:“里头怎样?”
婢女仍是惊魂未定地连连摇头,大喘着气说道:“是真的病得不清,这段时间殿下是谁都不见,一直在伺候着那位王先生...”
那人闻言点点头,却又忽然皱眉问道:“书信呢?可有收到任何书信?”
“没有,”婢女又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而且你天天在外面候着,你也没瞧见有人送信来吧?”
“也是,”那人这时才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往后退了两步,又对着婢女小声说道,“行了,你快回去吧,可别给人发现了...”
谁知这人话没说完,婢女忽然摊大手板,傲慢说道:“银子呢?”
那人不耐烦地从袖中拿出一小钱袋,还没放到婢女手心,婢女已经一把将钱袋抢过来,在掌心掂量两下,嘴角微微上扬,转身便往外走去。
只是她正欢喜地走到自己家中,刚打开门,却忽然双脚钉在原地不得前行。
她站在门外,双手扶着门框浑身颤抖着,骤然转身便要往外冲出去。
怎料屋中忽然有人伸手便扣住她后衣领,将她一把拽回屋中,紧接着又将门用力甩上。
很快屋中便传出几声嘶声裂肺的求饶哭喊,只是不过半柱香,声音便渐渐消失了。
路过的大婶闻之也忍不住皱了皱眉,摇头叹道:“好好一姑娘,非得去学人家赌钱,这会又不知道是欠了多少了...大过节的...哎...”
如此几声凄厉的惨叫隔着大街,未必能传到谢宁所住别院,却里头之人仿佛目能穿墙,耳能透壁。
谢宁将最后一勺药送到王桓嘴边后,便站起往桌后走去,目光向门处溜了一圈,能见屋外早已昏黑,他便冷声说道:“都说赌徒命短,这句话还真不假。”
王桓这时也跟着冷笑一声,掀开被褥便往谢宁身后走去,边走边道:“要怪就怪白遗吧,那日传信也是嚣张,非得往连舟剑上飞,又偏生怪她眼尖能看见,不然谁愿在中秋杀生呢...”
谢宁在桌后坐下,从桌旁的针帘中取过一支探进饭菜之中,抽出间银针无变色,才沉声接道:“要不是白遗,我们也还蒙在鼓里...”
“赌徒坏处是为人不可信,但是赌徒的好处是可操控,”王桓也跟着在谢宁身旁坐下,夹起一片木耳放到谢宁碗中,又说,“钱财能堵住她的口,但非长久,但是如果当时便让她消失,只会让那边的人怀疑,如今两月已过,而且又不是当这你我要离开的时候,是再好不过了。”
谢宁冷笑一声,将碗中木耳送进嘴后,却又转头认真问道:“你觉得,这批人,是简临风的,还是陛下的?”
“你觉得呢?”王桓不屑地笑了声,斜睨了谢宁一眼,又道,“我应该问,又有什么区别?”
见谢宁若有所思地转回头,王桓又漫不经心说道:“如果是陛下的,你认为他如果知道你我暗中有谋划,他会不与临风商讨吗?又如果是临风的,他如果知道了,会不借此与陛下邀功吗?”
谢宁闻之也是轻蔑地冷笑两声,又道:“如此便叫作昔日同窗了...”
王桓却面带玩意地笑了笑,瞥了谢宁一眼,又不正经地说道:“同床尚可异梦,昔日同床之人都有兵刃相向的一天,同窗又算是什么?”
谢宁闻言顿了顿,瞪了王桓一下后便又自顾夹菜,却筷子刚碰到碟中肉片,忽然又停下来。
王桓似乎早有预料谢宁如此动作,嘴角微微提了提,却视若无睹。
谢宁冰冷的人余光扫在王桓侧脸上,却也佯作无事一般,边将肉片继续夹到碗中,边若无其事说道:“王子徽,你不能让我姐姐出事...”
王桓也嘴边笑意不减,也跟着边夹菜边说道:“我王子徽声名狼藉,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为追名利可草菅人命,不知殿下方才一言...”
“王子徽。”谢宁忽然“啪”地将筷子拍到桌面,转身皱眉严肃地盯着王桓。
王桓也停下了手上动作,咽了咽口水,忽然自顾自笑了笑,说道:“知行,这便是我...”
“王子徽,这件事上,我不与你开玩笑。”谢宁忽然伸手将王桓转过来面向自己,紧盯着他双眼说道。
王桓垂下眼皮许久,才缓缓拿起谢宁一边的手,将他的手掌放到自己脸颊上,又温和凝视着谢宁双眼,柔声说道:“你称我姨娘一声姨娘,郡主便也是我姐姐,我又怎会去将自己长姐置身险境?”
二人相视片刻,谢宁抚在王桓脸上手的拇指才在王桓脸上轻轻拭了拭,垂头半晌,才又看着他说:“我并非不信你,而是...”
“郡主是你唯一的亲人了,”王桓微笑着接过谢宁的话,又道,“我都知道,放心,我们的姐姐不会有事的,清茹长姐绝不会对郡主做什么的。”
中秋月圆,湟川,天清,云淡。
谢蓁蓁站在院中鱼池边上,双手搭在围栏,指间攥着一张细小纸笺。
她垂头看着鱼池中来往锦鲤,目光涣散,是连身旁忽然有人靠近都未曾发觉,直到感到有人轻轻扯了扯她的裙摆,她才回过神来。
转身低头看去,只见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正抬头看着她,问道:“小姨,陪我们点灯笼!”
第一百四十三章
◎南境湟川忆皇宫,郡主不知心底事◎
谢蓁蓁低头看着脚边的两姐弟, 心中是无端涌出多少感慨。
脑海中隐约回想起许多年前,这样的一幕好像也发生过在自己身上。
记忆中的那天晚上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前,是记得那日也是中秋。
老太后宫中菊香四溢, 月光琳琅照洒。
老太后坐在院中一处假山旁,身边围绕着好几娇艳后妃, 正在想着法子逗她欢笑,但纵是再有趣的闲文轶事, 也比不过周围孩童的欢声笑语。
那几位从小在宫中长大的孩子们,正肆无忌惮地在四处追逐玩耍, 有时跑到累了, 便跑到太后膝前讨得安抚。
那年王桓还远在遥山未归,谢文昕又陪在丁贵嫔身旁不得脱身, 便落得谢宁一人形单影只在花丛中, 闷闷不乐地垂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边走还边踢着地上石子。
从比他还高的花丛中走出时,小谢宁无意抬头,忽然瞧见某一宫女手中提着的灯笼是前所未见, 便顿觉新奇有趣, 本要上前, 行至半路, 却又忽然害羞不敢再往前去。
刚好这时身后传来了谢蓁蓁的爽朗笑声, 他立刻便转身往后跑,来到一群小女孩身边, 硬是将正带领着一群小女孩玩得不亦乐乎的谢蓁蓁从人群中扯了出来。
谢蓁蓁本正起兴,被人拽走时心中正是恼火, 正想着到底是哪个小兔崽子时, 垂头便看到自己弟弟正眨巴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抬头看着自己。
谢宁见谢蓁蓁看向他时, 根本不顾谢蓁蓁一脸怒容,连忙伸手指向宫女那侧,又急切扯了谢蓁蓁裙摆两下。
虽然谢蓁蓁十分不愿承认,那一刻的她是非常希望王桓能在现场,把她的弟弟给赶紧带走不要再烦着自己。
但是她看着谢宁一脸可怜,大好月色却只落得一人对硬独怜,又忍不下心将他甩开,只好牵着他往宫女那处走去。
二人走到宫女身后时,谢蓁蓁也是像现在吴忧一样,轻轻地扯了扯那宫女衣袖,然后伶俐乖巧地借来灯笼,给谢宁玩耍。
而如今吴忧身后比她矮半个头的吴虑也是像当年谢宁一样,躲在自己姐姐身后,只露出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又胆怯地瞧着自己。
谢蓁蓁从小到大都不喜小孩,只觉他们吵闹喧哗,甚至还会无理取闹。
便是有时与孟诗云一同外行,遇到有小孩不小心撞到她身上,若非孟诗云拦住,她都会想要将那孩子揪到一边,然后好好教训一番。
只是如今看着吴忧吴虑两姐弟,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两姐弟甚至被看得不知所措时,她才笑了笑,伸手便牵起吴忧的手就要跟着她走。
就在吴忧吴虑兴奋不已就要带着谢蓁蓁往院中走去时,李清茹刚好迎面走来,边走边笑着说:“你们就知道来又来打扰你们小姨了是不是?”
吴虑连忙冲到他母亲面前,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说奶声奶气地说:“我跟姐姐想要带小姨一起玩儿...”
李清茹怜爱地揉了揉吴虑的脑袋,对他和蔼笑道:“你跟姐姐先去自己玩,阿娘跟你们小姨聊聊天,等会儿便去。”
吴忧这时候也略有落寞地抬头看了谢蓁蓁一眼,谢蓁蓁莞尔,对着她说:“小姨等会儿便去,不骗你。”
吴忧也只好闷闷不乐地松开谢蓁蓁的手,上前带着吴虑便往远处走去。
李清茹回头看着姐弟两人离开的背影片刻,才迎面向谢蓁蓁走去,边走边说:“是看着他们两个,想起阿宁了吧?”
谢蓁蓁也走到李清茹身边,转身与她一起前行,自嘲地笑了笑,才回道:“也不怕说出来长姐你笑话,小时候是觉得阿宁跟在自己身后是觉得他累赘,见他总是跟着王桓,又嫌他学来一身坏毛病。如今他不在自己身边了,才知道终究是亲生姐弟,又怎能没有念想。”
李清茹侧头觑了谢蓁蓁一眼,便继续看着前方,若无其事地说道:“据我所知,如今京中是已安定,阿宁应该也快回淮南了,你是大可回去,与他好好会一会的。”
谢蓁蓁边走,边有一手缠着李清茹手臂,她这时也垂头微微笑笑,从容问道:“怎么?长姐这是这么快就嫌蓁蓁烦了?”
若非心虚,谢蓁蓁如此一言放于任何人听来不过玩笑,但听者有意,便无论说者有心与否,皆是话中有话。
李清茹没有立刻回话,谢蓁蓁余光在她侧脸扫过,察觉其略有紧张,便又继续笑着说道:“不过就是玩笑,长姐您这可是费尽心思才将我放在您身边,就算真的嫌我烦了,也定不会将我赶走的,我说的对吗?”
李清茹顿时停下脚步,她目光暗沉地钉在面前月光照落处,半晌后才缓缓转身看向谢蓁蓁,只见谢蓁蓁看着自己的眼神,大有审判之意。
几月前,梁显扬与谢蓁蓁言明自己即将要返回京城时,谢蓁蓁一无意外,二无怀疑,三无不舍。
那日一早,谢蓁蓁将梁显扬送至小院门前,二人相对而望时,二人纵是有千言万语,更是知道此次一别,不知再回是何时,却到最后万般言语,也只是落成二字。
“保重。”
之后没多久,李清茹再来相探时,便欣喜地问谢蓁蓁愿不愿意搬入她府上居住。
李清茹道:“早前知你到南境时,便想着邀你住到我府上,只是那时候梁公子仍在,又我夫君远行未归,我也不好贸然请进。而我见梁公子又是先前离开,你一人居住我也是不放心,刚好我夫君是两日前回来,我提起此事,他也十分愿意让你入住,在他不在家时有人与我作伴。就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那日李清茹说出这番话时,谢蓁蓁手中还攥着那张拇指大小的信笺。
信笺上王桓的字迹是十年如一日的狂妄自大,只是谢蓁蓁看着李清茹满脸殷切关怀,竟是找不出丝毫破绽,那时候的她心中竟是不知一声冷笑,该赠与王桓,还是该赠与李清茹。
信笺上有谢宁“安好望好”四字,也有王桓“近者非近”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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