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裴与庞伊交代完毕后,他便又往队伍处走去一一检查, 各人见“梁显扬”行至自己身边, 都毕恭毕敬对其行礼问好。
直到他走到庞伊随从身边时, 却停下脚步, 该随从一如旁人对他行礼时, 他却轻轻将其扶起,故意模仿梁显扬说话神态语调, 是温和说道:“我知你是滕氏旗族的人,从前在柔化时滕僖叔待我如亲子, 如今是多年未见, 若你回去见到他时, 还望能替我问候一二。”
该随从连连答应,“梁显扬”才在他肩膀上轻拍两下,又对其欣慰地点点头,再无多话,然后便转身离开。
之后一切准备妥当后,庞伊是一马当先在队伍前做带领。
其随从亦驾马跟随其侧,队伍行走不快不慢,行至半里时,该随从却缓缓回头,看着黄沙中的京城越发模糊,最后只剩一空洞轮廓。
近二十年光景,从来念远方为乡。
如今远离再望,才道自己竟是在此地度过了至此人生的大部分时光。
陌地可有家,却此家非乡,但远乡亦未必有家。
二十余载,梁显扬从来只盼归家之日,每每幻想,皆是对家的迫切,只是从未想过,真正离开那日,自己是会对这座曾经困缚着自己的牢笼,会有不舍之情。
可能不舍的,也是当中的人和事。
庞伊见他如此,心中是知其所想所念,却故意转开话题,说道:“我可是没看出来,滕裴那小子是真的...中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孺子...”
“孺子可教。”梁显扬接上庞伊话末,却并未有立刻回头,依依不舍的目光始终难以从黄沙剪影中离去。
恍惚中他仿佛能看到,一位身着宝蓝色骑服的女子御马飞奔而出,英姿飒爽,是不输男子分毫。
庞伊见自己本想着让他转移心思的一番苦心根本无用,也是明白梁显扬此时目光留恋的根本并非如某座城池,而是城池中某人,他心中是无奈,却也只能沉声劝说:“少主,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的,是该回去了。”
梁显扬闻言,忍不住苦涩笑笑,随后回头看向庞伊时,才点点头,坚定道:“这是自然,是该回去了。”
时越飞快如白驹过隙,七月至末而八月初来,江上地带越发旱热,却一早一晚又是寒凉。
王桓从来在江中温和之地生活,后来至淮南,夏季虽热,却不至干燥干旱,更不需要在早晚之间添衣。
而他虽已在淋北生活过二月有余,仍是难以习惯此地气候,便是屡次大夏天,却因入夜在院中休闲时忘记披上披风,而染上风寒。
谢宁是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希望琳琅,甚至是当年自己总嫌其手脚不伶俐的青樽能够在王桓身边能够伺候。
之后谢宁见谢松柏已经逐渐可以接手官府事务,而淋北内政也渐上正轨,他为了照顾此人,便极少再回官府上。
而王桓本就因无人相陪而觉无聊,往日里本想以教谢连舟琴棋书画来消遣时间。
但谢连舟却并非能安静之人,面对着笔墨丹青,他是能三句入睡。
后来王桓见谢连舟似乎更愿舞刀弄枪,他便也有想指点一二,此事谢连舟本是乐意至极,只是王桓三日下来,又嫌谢连舟天资不足而觉无趣。
谢连舟是有垂头丧气,提着刀嘟着嘴走到王桓身边,小声埋怨:“先生,你就是只对宁殿下有这个耐心,你就是偏心宁殿下,只愿意把绝世功夫都教与殿下,还来怨我天资不足...”
王桓正觉此间有意思想要回复他,谢连舟却将他的弯刀往刀鞘“噌”地送入,然后又愤愤不平地说:“先生别以为连舟不知道,宁殿下每日晨起练功时,你可都是在旁边细心指点的...”
?
王桓此时更加是哭笑不得,却又故作认同地点点头,正襟危坐地说道:“连舟,武功可是讲究两件事,一是悟性,二是勤奋。虽说你有此心亦愿勤奋,但是悟性一说,是乃天生,而你的悟性,是怎么能够与知行相比啊...”
此话一出,谢连舟顿时只觉受到极大侮辱,一跺脚便气冲冲地往门外走去,却在半路便撞上刚好入内的谢宁。
谢宁本快步而行,却差点被垂头疾走而出的谢连舟撞个满怀。
他意外地看着谢连舟,谢连舟本想对其大吐苦水,却看着谢宁一副英俊神武之态,又想起了王桓那句“你的悟性怎能与知行相比”,顿时又觉愤恼不休,连问好都忘掉便往外快速离开。
谢宁还一头雾水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才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般走到院中。
只见王桓正坐在院中小桌后,侧头微笑着擦拭着自己的红帱。
想到二人神态大相径庭,他便越发觉得奇怪,上前问其谢连舟是怎么了,王桓却摇摇头笑着道:“还是小孩子气,我就是说了他一句,他功夫不如你,他便生气了...”
怎料王桓还未说完,谢宁却脸色一沉,伸手便在王桓后肩轻轻推了一下,略有愠怒地冷声质问道:“你可怎知人家功夫不如我了?”
谢宁推他那一下,王桓是完全措不及防。
他怔了半天,莫名其妙地回头看向谢宁,见谢宁眸中怨气十足,想了许久,才知谢宁原是会错自己意思。
他顿时是觉不可置信,看着谢宁的眼神瞬间啼笑皆非。
见谢宁是脸色铁青地盯着自己,他只好赶紧拉着谢宁的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伸手便搂在谢宁腰际,然后靠前在他脸上轻轻吻下,紧接着又在他耳边小声呢喃:“若论你心中所想的功夫,此世间我便只见识过一人的,便也只认如此一人的...”
谢宁脸上骤起红晕,晕色一直延至耳边,他回头瞪了王桓一眼,又故作厌烦地从他怀中抽离,还觉如此不足够,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丢到王桓手上。
信自淮南,是从玉嫣。
信上所言归结有三,一道淮南安好,二是问候众人,三言旧友未信。
一道淮南安好,是道淮南官府政务近来一切无虞。
虽然任镜堂冒充谢稻之一事已有数月,此人聪慧灵活,又有官府他人相助,在此位上是得心应手。
只是任镜堂此人从来不喜被拘束,如此严肃之事,一月可道新鲜,二月可尽忍耐,三月却觉苦闷。
虽有玉嫣时常在旁相劝相慰,但玉嫣此信之中,是大有让谢稻之或谢宁赶紧回去之意,王桓便知,任镜堂如今是就算有心上人相助,也近崩溃。
二问候众人,玉嫣所言,是此信到手时应是中秋将至,便是先问候王桓谢宁,再替谢稻之家人问候其父子二人,最后却加有若枝问候连舟一句。
三言旧友未信。
王桓读此信时时并未有瞒住谢宁,便谢宁也能见到当中所言。
谢宁读到此处时,是忍不住转头看了王桓一眼,果然能见其脸色稍有沉下,却没有说话。
王桓玉嫣二人的旧友,便是只有祁缘一人。
自玉嫣至淮南后,她是多次有书信至怡都给祁缘,信中不为其他,只问候近况,望能得一声平安。
只是玉嫣是从不得其回信,玉嫣自然能理解祁缘当日不愿相救王桓之意,信中也是从未言及此事分毫,皆为日常问候,但仍是信出如石沉大海。
后来她转信于沅陵侯府二夫人,得到回信却是道祁缘早已离开京城,无人知其去向。
玉嫣不瞒得知如此消息时的落寞。
只是此落寞,并非因有任何儿女情长的嗔痴爱恨。
而是曾经相识,是道知己,却最终落得离而不别。
玉嫣从小见惯风月,多少痴男怨女的爱恨纠缠,是让她只觉如一生束缚。
若让她沦陷其中,她是更愿短暂一生,能够潇洒天地间,宁做沧海一粟,也不愿成一人天地。
只是后来苹姨与她谈话间,也是有说过,身为女子寻一归宿,并非为所谓情爱所谓伦常,玉嫣不愿束缚心性她深知,却道自己终有老去一天,是愿自己离开时,玉嫣身边仍有良人相伴。
于玉嫣而言,虽从来知祁缘对她是襄王有意,她亦有想过,若有一日祁缘对他表露心迹,自己是会欣然答应。
尽管此人行事多有婆妈,却并非坏事,从来生活,不过柴米油盐,见惯多少薄情寡义之人抛妻弃子,当时是觉得,祁缘有情有义,定非此人。
只是后来觉知二人身份,又有当中诸多变故,玉嫣是早已知道与其是有缘无份。
经历那年风雨后,却是更加坚定了她只愿游走江湖,求得一生无拘无束之心,如此才有她跟随杜月潜四境游走一事。
只是她的离去,追的是知己求相忘于江湖,而祝愿安好。
而祁缘的离去,从头到尾,不过是为逃避。
那日她坐在院中对月沉思许久,刚好任镜堂循例夜访,见其神色是少见的伤怀,当下也因不知其所为何而紧张而不敢多言,是怕言多有失。
但那晚玉嫣招呼着任镜堂坐于自己身边,平静无澜地将她与祁缘从前相交相识之事简而告知,当中却将二人身世模糊而过。
但任镜堂此人聪明,玉嫣描述中虽多有含糊其辞,但他亦能明白当中意思。
到最后他也只是摇头笑着感叹:“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过就是如此啊。”
玉嫣也只是笑笑,轻叹一声,才莞尔说道:“人世间生离死别,谁知生离可苦,还是死别可哀。你说是不是可笑,我向来自问求的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却到旁人将我忘却时,才再自怨自艾...”
任镜堂看着玉嫣侧颜,是相识至今,从未见其有过此时的感慨,一时间竟是不自知地看得出神。
至玉嫣许久不得其回话,才回头看向他时,任镜堂卒然回神,只是一如平日玩世不恭之态,笑着说道:“何姑娘求能相忘于江湖,如此可巧,在下也是,只是不知两位旧事尽忘之人相遇,再一起共赏天光,非亦有趣?”
玉嫣是觉意外而饶有兴致地看着任镜堂。
任镜堂却又笑着道:“沧海一粟,萍水相逢,若是刻意追求了,反而失了当中意境,不是吗?我任镜堂一生视男女情爱为枷锁,但见到姑娘那日,便只想与你看尽世间月光。如果现在我再为自己立下的意愿而束缚纠结,那如此一来,我不也是违背了自己一生追求吗?”
玉嫣信中自然没有提到之后这些,只是信中所言祁缘一事,已够王桓怅然。
王桓再将信放回封中,谢宁却忽然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觉得...”
只是谢宁只说此三字后便停下,王桓不明其意地回头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谢宁却极认真沉思半晌,才继续道:“任镜堂,会对玉嫣好的。”
作者有话说:
玉嫣的心态,真的是一辈子都学不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淋北中秋,血染后巷屋中暖◎
八月十五, 中秋,淋北,天清, 气朗。
傍晚时分,斜阳金灿, 街上家家户户门前都布置好应节装潢,还未到夜近, 孩童便已经开始在街上提着灯笼追逐打闹。
谢连舟左右手各拎着两只酒壶,身后跟着李盈儿, 二人正往谢宁居住的别院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 远远地便见到其父谢稻之从里面垂头走出。
他心中觉奇,抬头看了看天, 是见天色明明还未全黑, 便歪头小声嘟囔着“这怎么就出来了”, 又立刻冲上前,李盈儿也略有意外地停下脚步。
谢连舟跑到谢稻之面前,谢稻之给他吓了一跳。
谢连舟也不等谢稻之开口责骂, 便马上大大咧咧问道:“爹, 您怎么就给殿下给赶出来了?”
“臭小子, 怎么说话的!?”谢稻之伸手便要拍到谢连舟脑袋上, 谢连舟连忙机灵地往后缩开。
谢稻之才见到不远处站着的李盈儿正拿着小娟子在抵在嘴边掩笑, 他便只好尴尬地先对其点点头。
回头又瞪了谢连舟一眼,边往外走, 边骂道:“就你这成天乱说话的,要进去吃顿饭, 也不知道又该闹多少笑话了!?”
“这根本两回事儿!”谢连舟变连忙跟上谢稻之, 边愤愤不平地为自己争辩道, “今晚不是殿下邀咱们来吃中秋团圆饭嘛?难不成你们是已经吃好了...”
“吃吃吃!你一天到晚就想着吃!你也不是不知道先生的身子,这会儿在里头是喝着药呢!就你这成天吵吵嚷嚷的,我看先生平时身上不是这儿不爽那儿不顺的。就是给你吵出来的!”谢稻之又停下脚步,回头似埋怨地瞧着谢连舟边大声斥道。
余光却在四周环绕,果然能见别院旁一条暗巷边上有人正盯着自己这边。
谢稻之心中一声冷笑,回头继续走到李盈儿面前,忙不迭将脸上暴躁收起,微微颔首,礼貌憨厚说道:“那个...殿下和先生让我来跟姑娘道个歉,先生他昨夜忽然着凉,今日成天卧病在床,殿下便也不好招呼咱们...若姑娘不嫌弃,大可到我住的院子,一同吃个团圆饭,也是那句诗怎么念来着...同在异乡为异客...”
“爹!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谢连舟这时也凑到二人身边,又自作聪明地说道,“再说,照我瞧着,先生他哪里是昨夜着凉了,肯定是先生他跟殿下...”
“小屁孩你懂个什么!”谢稻之是恨不得能够一巴掌将谢连舟扇跑,却又对着李盈儿不好发作,只好连连陪笑。
李盈儿却始终抿嘴莞尔,又道:“盈儿又怎好打扰到稻之大哥呢...”
“哎呀李姑娘,你瞧您这是什么话!”谢稻之连忙打断道,“要放着您一人过节的,我也过意不去,等会儿给殿下知道了,又说我照顾不周了!姑娘您也别担心,等晚上我再让连舟送您回去就行了!”
李盈儿听其如此,也不好再多作推辞,便跟着一同往前走去。
谢连舟此时走在谢稻之身边,谢稻之压低声音问道:“看清楚了没有?”
谢连舟也马上小声道:“看清楚了,一路走来是能看到起码四五个人,一半都是钓着我的,余下的都是远远盯着殿下那头的...”
只是谢连舟说到这里,顿了顿,向四周再看一眼,垂头又问道:“可是院子里头那伺候先生的婢女...”
“这些殿下自有分寸了,”谢稻之沉声打断道,“先生让你准备的东西你都准备好了?”
这时谢连舟却忽然努努嘴,略有怨气地说:“自然是准备好了,爹,我也就跟你说,你都不知道,我是真怀疑这俩人生来就是折磨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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