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王桓醒来,却一直在谢宁宅上养病。
官门氏族见连宫中也派了李内侍带着御医登门拜访照看,又联想到当今圣上曾经与这位小侯爷之间的情分。
想来当年冤案如今真相大白,陛下自然也只会更加珍惜这位失而复得的旧友,众人便你拥我赶地来到谢宁府前送礼言贺,本还想着进到里边再握着二公子的手一番痛哭流涕表达自己对其对侯府过往一路所受冤屈的打抱不平之意,却都被谢宁厌恶地拦在门外。
众人无果,只好落下贺礼便扬长而去,却在转身之际愤懑地唾道:“我呸!这还真是长脸了!老子不就是看着你惨来瞧你一眼,倒还把老子拦住不成了!”
七月初八,天清气朗,温热有风。
天刚亮,杜月潜便乘着驴车前来到门前,门童一见杜月潜从车上下来,便立刻把门打开。
杜月潜行至门边时却蓦地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小王爷殿下可出门了?”
门童应声而答:“殿下是昨晚才出的门,现在还没回来呢。”
杜月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往里走去。
方至院中,便看到王桓身上只披着一件墨色披风坐在院中青石桌前,正专心致志地看着看着手上攥着的小玩意。
只见他脸上时不时露出微微笑意,又有稍作偏头,将那小物件举到面前左右细看后,又继续埋头苦干。
院中的美人梅不知何时开出了艳红小花两朵,孤零零挂在枝末,任凭风吹却始终不忍落下。
杜月潜见此情景,虽觉一片祥和,却忍不住轻叹一声,从随从手上取过药箱,让随从先行退下后,便迎着走上前。
“二公子大病初愈,晨早风凉,实在不宜如此衣衫单薄便坐于室外。”
“病中还能昏沉而睡,倒是醒来之后无一日可安眠了,在屋里呆久了又觉沉闷,倒不如出来透透气,”王桓也不抬头,只是笑了笑,说,“只是确实也要烦请杜大夫替晚辈好好看看,为何这明明心中大石已经落地了,还是难以安寝。”
杜月潜目光一直落在王桓手中的木雕上,王桓一手攥着一把小刻刀,一手握着那小块木头,木头还没被雕刻出雏型,想来也是刚开始了不久。
他这是便又沉声道:“公子身体状况您自己是最清楚不过了,京中繁华嚣闹,公子若是真想能安眠养日,理应远离如此是非之地。”
王桓听到他如此说来,手上动作微微顿了顿,转瞬却又若无其事般偏头笑着继续仔细雕刻,又道:“是非地乃名利场,晚辈虽身体大不若当年,但流于尘世自然不能免俗,如今尚且年轻却还未挣得一丝半毫的虚名,想到身前还未赚到生后名,实在是心有不甘。”
杜月潜止在原地,脸色若有阴沉,冷声又道:“公子早年间年轻体壮时有如此心性,照公子一世才华,那是无可厚非,可是公子应自知,如今早已不复当年,京城如此浮躁,老朽实在不知,公子口中的虚名,到底有贵重,可让公子如此恋恋不舍?”
“杜前辈身为君子,秉忠厚仁义为生德,身为医者,以救死扶伤为宗旨,而身为典臣,奉齐氏子孙为天子,”王桓说到这里,缓缓将手上刻刀放下,抬头微笑遥望着杜月潜,又道,“杜前辈一生忠义孝廉,如今早已改朝换代,齐氏一族也早已消声灭迹,晚辈敢问,又是什么让杜神医您留在这浮华京城呢?”
听到王桓提到“身为典臣”四字时,杜月潜浑身一直,眉心皱起,还未想到该如何作答,王桓便又轻然执起小刀,边垂头雕刻,边缓缓又道:
“无论过去多久,前辈心中仍然是放不下当年的屈辱,以及对当年出卖典室的一众旧臣的怨恨吧?不然也不会将典室最后一缕血脉苦苦养育这么些年了。”
王桓说到这里,微微抬起眼里觑了杜月潜一眼,尽管视线中难以看清他脸上神色,但不难得知杜月潜早已脸色土灰。
“杜前辈站在那里也有片刻,倒不如过来瞧一眼,猜猜在下在雕刻的是何物?”王桓笑着轻声道。
杜月潜心中长叹一声后,还是缓缓走到了石桌边上坐下。
王桓便将手中那还不过是落有两道刻痕的四方木头送到杜月潜面前,边不咸不淡地说:“其实我早就该有所察觉,祁缘,祁此一姓并不常见,这么久以来竟未曾有与齐一姓牵连至一。非齐姓者称王,天下共击之。我也曾想过,祁缘莫非便是当年一夜消失生死不明的典怀帝,只是后来又想,不仅年纪不能对上,而且据记载,当年的典怀帝是胸无点墨只知玩物丧志,人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历经如此丧国之劫,也断是难以如此短时间内成才。如此下来便只剩下一个答案,祁缘,便是当年典怀帝的亲弟,恭穆王,齐长熙。杜大夫,不知晚辈所言,可有答对一二?”
杜月潜本已伸手想要取过王桓手中木块,只王桓话一出口,他的手却只在半空中停下。
他垂头沉思半晌,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才缓缓道:“当年文帝已经平定四境,百万铁骑踩破城门入京的时候,怀帝根本已经无力挣扎,宫门之外跪地求饶,双手将玉玺奉上,尊其为帝。文帝亦言宽厚,传闻之中文帝双手将其扶起,一声“愧不敢当”后便将其安置皇宫别院让他况且安度余生。天下倡导仁义道德,文帝如此行为,怎能不落得天下才族的敬仰,民间百姓的称颂。很快之后便是新帝上位,试问还有谁会将注意力放在这位不成气候的小皇帝身上?”
“无人留意,被藏在角落黑暗之中,要将其从此抹杀在世上那不过就是一声令下。新帝登基当晚,月色皎皎,宫中庆宴是其乐融融,可是谁还会知道,这歌舞升平之外,所谓皇宫别院一场屠杀!数百兵卫手持长枪短剑冲入别院,见人就杀,当时怀帝的夫人正值十月怀胎啊,他们也不肯将其放过啊!”
杜月潜说道此处,眼前似乎又浮现起了这般血腥画面,双手忍不住在桌下颤抖着。他不得不稍作停顿,两瓣嘴唇紧抿却在瑟瑟发抖。只合眼片刻,才重新睁眼继续道:“事发当日长熙忽逢染病,他的嬷嬷一早便将他偷偷送至柒月斋,如此便才躲过一劫。但是那时的长熙已经是到了懂事的年纪了,虽能侥幸躲过这一死劫,可如此乃是丧家辱国之仇啊!比起二公子当年满门蒙冤,长熙心中对当年出卖典室的典臣的怨恨只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杜大夫说了这么多,那您自己呢?”杜月潜一番话是说得声色力竭,但王桓脸上却始终沉冷无光,而此时他更是忍不住皱眉打断道,“若晚辈没有猜错,青丝诏,这些年间应该一直在您的手上,是吧?所以杜大夫,您在这些年间,又是扮演着如何的角色?”
杜月潜怔了怔,才道:“白衣洗白斥铜腥,青丝长青保节骨。这么些年过去了,其实我本也是看淡了,文帝既然能够让百姓和睦,谁又道何人称王为终?当年的青丝诏本是一直保存在老侯爷手上,只是后来您兄长怕东窗事发,便偷偷将诏书转交于我,求我为保天下不再起乱,以仁为本,好好保存。但他们这些年里根本不知道这冤孽到底在何人手上,可是终归名字有之,这些年里这些典室旧臣虽都得先帝重用,但先帝晚年是越发多疑,以至于明里暗里竟重新想要追查此事。”
“虽说在事情查出苗头之前先帝便已驾崩,可是终归此书不毁,他们也只能惶惶度日。一年前,陈圳不知从何得来的消息,说老侯爷便是持诏人,而当时老侯爷又恰好辞官,陈圳心里便咬定诏书在侯爷手上,之后免得夜长梦多,便借着许卓为这把刀将其先除之而后快。”
杜月潜说道此处却忽然停下来,他双手缓缓落在桌面上,几欲开口,却终是落得不绝长叹。
王桓亦无再有追问。
有些事,话到梗处,便无需再有多言。
对于王砺,青丝诏一事他并不想牵连家中任何人,便从未有过将此事告知王程,更不知道王程早已将其偷龙转凤。
闻知陈圳暗中彻查此事,王砺惊于青丝诏无故失踪,便前去询问当年一同在诏上签署的简中正。而简中正亦是心虚,为求自保,百般无奈之下想到先下手为强,欲借出卖王砺而求得自己家门安生。
后王砺含冤被捕,简中正仍怕夜长梦多,王砺一天不死,便多一日被人捅出的危险,而自己便多一日难安。
如此只能选择下策,故意教唆当年江中一带寒门在王砺被捕之际替其鸣冤,然后再入宫渲染其勾结寒门意图造反之事。
此举聪慧,一来将威胁至于万劫不复,二来卖陈圳一人情而求自保。
只是疑人向来自疑,庸人亦难忍自扰,再后来王桓设局将其逮捕,个中其实并无实质证据,只要简中正一口咬定自己清白,不过假以时日便可昭明真相。
可是本来人心向鬼,又有之前王家一事为前车之鉴,简中正便自以为此事乃陈圳为了将其铲除,为了保住简临风,他只能将所有罪名揽在自己身上。
王桓想到此处,只落得一声冷笑,笑后又回头看向杜月潜,冷声问道:“既然如此,前辈也是知道在下为何要留在京中,在下所愿,说来亦应是前辈所愿,何以前辈还要屡劝在下离开京城?”
这时杜月潜也抬起眼里看向王桓双眼,良久后,才苦笑道:“敢问二公子,若是余生还剩两年,您打算如何将其连根拔起?”
谁知杜月潜话语刚落,远处廊下忽然传来一声叫唤,只听到青樽惊愕地说道:“玉嫣姑娘,您怎么在...”
作者有话说:
再补充一点。
当年王程明知道杜月潜其实痛恨他们这群“出卖”典室的旧臣,也要将青丝诏给杜月潜保管,是因为他知道杜月潜后来其实已经对这件事有所放下,又加上王程对杜月潜说过,如果青丝诏重现,只会又是一番腥风血雨,王程是抓住杜月潜慈悲为怀的性子,所以才将青丝诏交给他,而且就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表述仍需努力
(“每个人都会有被生活不幸淹没的时候,但庆幸我们都拥有自愈能力。”——明侦
(你加油,我也加油,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第六十七章
◎小王爷疑心初起,城北军营狼性初显◎
七月十一, 城北中央军营。
经过了余月修养,贺奉昌近几日也开始渐渐重回军营来操练士兵。
谢宁过去近一整个月都在庆律寺与宫中来回奔波,极少回军营, 而谢辽也因为身体不适一直在家中休养,甚至连早朝都一直告假。
但营中始终不能群龙无首, 无奈之下,谢蓁蓁只能隔三差五便前去看管一二。
只是简氏去世不过一月有余, 家中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她操持,而且无论如何谢宁亦才是将来要袭将军之位的人, 也便这些日子谢宁一下早朝, 朝服都未卸下便匆匆赶到城北。
大概是近来操劳过度,谢宁刚来到二层观战台, 忽觉心口略有气堵着, 忍不住便轻咳了两声。
旁边还未来得及行礼的贺奉昌见其如此, 便略有担忧道:“殿下这段时间以来也是太过劳累些了,听下面的人说您已经好几日未曾回家休息了,虽说殿下年轻, 但身体肉做, 也不是能这样一直耗着的, 这里有属下看着呢, 殿下还是回去歇个几天吧...”
贺奉昌提到“几日未曾回家”时, 谢宁心中却是顿了顿。
朝中军中琐事繁忙是真,但却也还未至于连回家歇息半晌的功夫也没有。
王桓醒来之前他每日只要稍得空闲便立刻往家中而去, 反倒是王桓醒来之后,二人之间却落得隔阂。
王桓醒来之后二人谈话总是十分默契地避开谈及万户节上发生的一切, 更加只字不言为何秦挚祁缘甚至梁显扬等人会如此恰逢其时地出现诸如此类的话题, 但如此下来, 两人之间的谈话却是越发的尴尬。
王桓对于谢宁有事相瞒,谢宁并非一路以来从无察觉。
可是他却从不过问,不过是想着王桓不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只要此人真切回到自己身边,平安无事,其余一切他谢宁可以都不管不顾。
就算之后接二连三发生的种种端倪,只要王桓最后还是在自己身边,谢宁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甚至在外人面前替他维护。
可是在王桓被严刑拷打而自己无能为力,坐于高台只能看着他在刑场之上差点人头落地,躺于平床之上数日未醒之时的时候,谢宁心中只剩下了重锤打棉花的无力痛感。
接连几日他在朝堂之上多次神不守舍,就连谢文昕也几次三番忍不住相问是否有要事顾虑,谢宁也只好搪塞而过。
如此心事重重,早些时候回到家中也几次想要开口询问,却见王桓脸色依然苍白身体虚弱只能在床上安养,他便只能心中长叹,所有的话最后也只落得不了了之。
如今贺奉昌一句话,谢宁眉心便忍不住皱起,边转过身将目光投向楼下正在操练的士兵,边冷声说:“你看看,不说底下的操的都是什么功夫板眼,一个个出去了都威风凛凛,但回到营里就是一盘散沙。如今是天下太平,早些年里父亲又是力不从心,多少管不到实处,那些将领们明里暗里手上拿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买卖,赚的盆满钵满之后,谁还有有心思来把军营的事情当回事?且不说没有真正上过战场,这话本王也说不得,但终究是要守护皇城的啊,威名在外的城北军营,竟是落得一群娇儿兵!自万户节之后,朝上几乎日日都提及山东谢高钰,这个人也是狼子野心,越发的不得安生。都说用在一时的兵要养上千日,太平时候没人知道居安思危,整个京城被许卓为搞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本王当时不懂事,自然也是脱不了骂名,但是如今知道了,总也是想讨个亡羊补牢啊。”
贺奉昌是当年谢辽一手带出来的,直到现在做到都尉一职,这些年来也算是看着谢宁一路成长。
自谢宁开始涉足朝政以来,贺奉昌便开始留意到谢宁的不同,直到之前因伤在家,不过又是一月未曾见面,如今再见,心中不由想起那句“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
谢宁身上终于有了当年定国大将军的影子了。
贺奉昌这些年里看着谢宁虽勤勤勉勉,但始终心思从来不在朝堂正事之上,虽从未言明,但在家中酒后却多次哀叹城北军营后继无人。
但如今看到谢宁雄心壮志,眼中流露出来的杀伐果断都让贺奉昌感到欣慰之余,更是士为主营的激动。
他顺着谢宁目光看去,半晌之后也道:“殿下所言极是,如此说来其实也不仅仅是城北营,就是当年先帝麾下的鸿武营,放着如今里面养的不都是一群娇儿兵?太平盛世,安生日子过惯了,谁还会真的知道天下奸险?反倒是明校府的人还有点真本事,这么说来还真是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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