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旗在帐外候着,见他出来便问:“殿下怎么样?”
墨岩一见他,就拽过他的袖口,拉他到了偏僻处。可墨旗只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退到一边。
墨岩实在按耐不住心中气愤,质问:“你让人把楚晏殿下丢在了矮林中?若是出了什么事,你要怎么交代?”
“交代什么?他死了便正好拿尸首去威胁溁城守将,活着便像现在这样污蔑他出逃不成,左右都是办法。况且他孤立无援,只能任人鱼肉。你何必为了他着想这么多?”
“他再怎么说也于我有恩,我先前帮你调换红蕊的药包,已是大错,你如今怎么能骗我让他去矮林?”
墨旗逼近他,捂上他的嘴,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才低声道:“这才让你做了几件事,你就这么于心不安了,你要是敢在殿下面前嚼舌根,就算你我是兄弟手足,我也不会留情,你掂量掂量,是他姜国的楚晏要紧,还是你梧国的高堂要紧。”
他素来软弱,听了这话立刻心下一紧,还想再帮楚晏说话的心思就被这么压了下去,不再言语,只把愧疚之情也埋进了心底。
从这日起,军中便没人再见过楚晏出来走动过,从前的杂活也各分派了人去做,红蕊白天负责干些浣衣的活,夜间又去给楚晏送饭,好似一下回到了过往三年。
楚晏日日坐在那书案前,经过之前的事,顾长宁已经不许给他纸笔,他便常常用指头沾了水,在漆案上勾勒字样或是花纹。
顾长宁搬出了帐子,也很少来看他。听说是近日与姜国又开战了,整日忙着处理前线战报,顾不得楚晏。
“殿下,您怎么才吃了这么些东西?再吃点吧,养好身子最重要。”
红蕊望着只被盛出来一小碗的粥,心疼坏了。
“我没胃口,这些你都喝了吧,你整日劳累,才最该多吃一些。”楚晏又盛了满满一碗递给她。
红蕊不想在楚晏面前哭哭啼啼,强颜欢笑地接过来。
「若是当初殿下没有遇见过梧国质子该多好啊——」
第二十四章 隐情
徐锦逢听闻赵仁前日突然被马队送回了溱城,但楚毓下令终身不许他跟使团其他随员入京,看来是想完全切断楚晏的消息。
近来姜梧又宣战,接回楚晏之事恐怕是遥遥无期。
他也知晓,如今局势对楚晏实在不利,一个深陷敌营的皇子,更何况还是战时,若顾长宁不护着,就只能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但顾长宁真的会护着他吗?
自从收到那封无恙的回信之后,便再没了消息,线人也只说在没收到过营地传出来的密信。
楚晏如今当真无恙吗?
他愁闷地翻阅库中的古籍,近来楚毓提防他,特意把他调派进了书库整理古籍。
平日里很少有人来这,基本都是去东侧的文心阁,但他实在烦心,便自请来了这偏僻的旧库。
这里像是年久失修的书院似的,格外寂静冷清。日夜守着藏书阁的是位老太监,为人敦厚,常见他郁郁寡欢的样子,便也会上前搭话。
“大人认得三皇子殿下?”
他颔首,“是。”
老太监拿掸子扫了扫书架上的浮尘,用一双苍老的眼睛看过来,“常听你念起他,你是他的门客?”
“不算门客,只是殿下于我有恩,从前我赴京赶考,在宫外结识了殿下,偶遇纨绔刁难,是殿下替我解围。此后便算是挚友。”
“原来如此。”老人点了点头,只顾着做手头的活,不再言语。
日渐西沉,他收拾了整理的文稿,准备离开。
“大人留步。”
徐锦逢只看着这老人家缓缓地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陛下久病,老奴也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有些话也不想带进棺材里。”
“公公这是何意?”
老太监从容地关上了书库的门,走回来,邀他入座,倒了杯茶。
“大人先答应我,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非得有第三人知晓,那也得是下任圣上。”
他听了这些,便也知道,接下来的内容非同小可,若说下任皇帝,岂不是指的楚毓?
但好奇心驱使,又见这老人一副郑重的态度,便也应言起誓。
老太监释然地笑了笑,开始娓娓道来:“老奴之前是陛下跟前儿的人,三皇子殿下出生时便已在宫中侍奉多年,世人皆以为是皇子母妃身份不高,又带年幼的皇子出逃,所以惹得皇帝不喜。”
“此中还有别的隐情吗?”
“皇子的母妃是王府的一位舞姬,但入宫后一查宗谱,才知其实她原本是罪臣的遗腹女,当时全族女眷都被发卖为奴,她母亲在外生下了她。她自己倒是原本不知,但皇子约莫三岁时,不知是谁告密了这个消息,她便觉无法接受,携子出逃。最后失足坠崖。
“但这些倒还不是陛下讨厌皇子的缘由,在王府时,舞姬与某位乐师交好,进宫后又多有提携。偏偏这一点被四皇子的母妃大肆渲染之后告知了陛下,所以陛下一向疑心三皇子是否为皇家血脉,哪怕是经过了滴血验亲,也未全然消除疑虑,这才从此厌弃了三皇子殿下。但为了皇家颜面,陛下几乎将知情人赶尽杀绝,也就是我这么一个使唤起来还算得心应手的老东西逃过一劫。”
——
“咳咳!”
这已经开战半月,但听说仍旧未能攻下溁城,只能生生在外耗着。但开战后营地纷乱,更加没人顾得上楚晏,吴虞也去了雾城,这军中,也就是红蕊还记着有楚晏这么一个人。
红蕊按照吴虞留下的方子,给楚晏煎了药,一天天看着楚晏喝下,却不见大好,反而愈发沉郁消瘦。
她拍了拍楚晏的背,漆案上被他用水渍写了几个快要消退的字,依稀还能辨认出“当时”和“常”几字。
她见楚晏的手已然红肿起来,伸手拢住,因为是战时,所以连炭火也不给分发了。楚晏用来打发时间的水,都已然结了冰。
她也想劝阻,可除此之外,楚晏有还有什么打发时间的选择呢?
外头他最亲近的人正在攻打他的故国,天底下这样悲戚的事并不常见。
“殿下,这些水都结冰了,我出去给您再打一桶来。”她不等楚晏同意,抓起那半桶冰便往外走。
已经来梧国两月有余了,这里的冬日漫长,恐怕就算是再有个两月,也不见得就会开春。
她拿着木桶准备去河边,却意外在营地里见到几个士兵押送一个姜国人回来,偏她还觉得那人眼熟得很,就悄悄跟了上去。
那人长得有些圆润,这乱世里长得圆润的可不多见。因此红蕊没用多长时间就想起来了这人的身份——从前宫里的管事太监之一安顺。
但他怎么会在这?红蕊明明记得三年前这个人不想再服侍殿下,所以被放出了宫,老家也不在边界,按道理不会出现在这里才对。
安顺被带进了顾长宁的帐中,红蕊本来还想偷听,但帐外的守卫比平常多上几倍,她便也只能止步,悻悻地提上水桶去河边打水。
要说这安顺,从前红蕊就不喜欢他,因为他这人表面上对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的,但背地里其实会偷偷看人下菜,也就是对楚晏殿下还算不错,红蕊才一直没有发作。这回被抓到敌营,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红蕊只希望碰不到这人,免得又求着楚晏殿下救他。
她打了水正要回营,又被临时拽去了厨房送水,她只好把手里这桶送了过去,又回河边打了一桶回来。
“殿下!我回来了,刚刚被叫去了厨房,好像晚上可以吃肉包子诶,”她掀开门帘进去,帐中却空无一人,“殿下?您去哪儿了?”
她心悸得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赶紧跑出去想在附近找找,但帐外也没有楚晏的身影,只有姗姗来迟的墨岩。
“我们殿下不见了!是不是被你们叫去了?”
墨岩的脸色铁青,红蕊还从没见过他这副恐惧失神的样子,像是天塌下了一样。只好拽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又问了一遍问题。
他这才有了反应,惊恐地抓住她的手,魂不守舍地道:“你快逃,快逃,殿下他...疯了...”
第二十五章 城下
“你知道殿下为何不肯写劝降信给袁氏兄弟吗?”
“难道不是因为怕成千古罪人吗?”
“不是,他是害怕袁冼那个一根筋的家伙。”
——
北梧的雪原绵延万里,本来就壮阔美丽,在马背上看尤甚。但楚晏如今没有这样的心思,他正被顾长宁挟持在马上,带兵往溁城的方向去。
他都不知道顾长宁为何突然动怒,只是被逼问了几句他母亲之死的事。
在他的印象里,顾长宁的母妃也在三年前被梧国人接走,只听说在溁城附近被匪贼劫害,并不知具体情形。
方才顾长宁像疯了似地冲进了帐中,抓过他便问什么匪贼是何人、又是何人指派之类的问题。
他全然不知,无从答起。
就直接被顾长宁拽上了马,扬鞭往溁城去。
楚晏来时只见过战场残骸,却未亲眼见过战时血腥之状,等到了溁城附近,楚晏竟不知如今眼前的场面跟地狱有何区别?尸横遍野,巢焚原燎,雪原上被染成了红一点墨一点,斑斑赖赖,格外森然。
“顾长宁,你到底要做什么?”楚晏心里大概有了个猜想,但仍然不认为顾长宁有如此铁石心肠。
顾长宁策马直奔阵前,一手掐着他的手腕,一手挥着长枪开道,“你父皇杀了我母妃,就为了开战,我又和何必心软?”
当年之事竟然是父皇所为?
楚晏震惊之余只能尽力在颠簸的马背上稳住身子,“我从未听过这话,可是谁说的?”
“知道是谁会有什么不同吗?不过如果不是你那毒辣父亲身边的安顺,倒也的确不能知道得那么详细。”顾长宁的声息带着难掩的愤恨,如同一柄利刃挟在楚晏的颈间。
从底下看,溁城的城墙仿佛高耸入云,好不容易渡河过去的梧国士卒,却死在了城墙下,望过去,竟然还有几具尸身挂在了石墙上。
起初楚晏还以为是被斩首示众的人,到了近处才发现,那墙面上结了冰,厚厚一层冰,那些人是死后挂在了断掉的云梯上,又被次日的冰黏在了墙上。
他有些不适,被顾长宁带着穿过兵戈之间的时候,也是一阵阵的眩晕。
“姜国太子楚晏正在此!袁冼出来!”顾长宁跃马到了阵前,冲着城墙上大吼了一声。
城墙上落下的箭雨立即就停了,矮垛之间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殿下!”袁冼手里还拿着那把长弓,满弓相对,直指楚晏身侧的顾长宁。
楚晏这一瞬间险些泪眼婆娑,这是他时隔良久第一次见到姜国挚友,只是没想到此时的场面竟然是刀剑相向的场景。
从前饮醉笑谈、稀松平常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楚晏猛觉颈间一凉,侧目之间就看到了顾长宁手中换了随身的佩剑,抵在他肩头。
“顾长宁?”他错愕地喊了一声顾长宁的名字,后者却没有丝毫动摇,只将马往前挪了挪。
“若是不开城门!你今日就看着楚晏死在这里!”
楚晏晃了很久的神,才最终相信这话是从顾长宁口中说出来的。城上的袁冼也愣了片刻,那把长弓的利光映着血发颤,天上寒鸦一点,就仿佛是在代他们呜咽。
楚晏不顾肩上的利刃,扭头看向顾长宁。但那把利刃只更加逼近了,锋利的刀身划破了他的脖子,一条血痕就这么在剑刃上晕开。
“顾长宁你是不是疯了!那可是楚晏!你怎么下得去手!”袁冼朝他怒吼道。
偏偏这阵子兄长袁毅去驰援西侧的溱城了,溁城只留他一个守将,士卒们又都眼巴巴等着他做出决定。可他望着城下的楚晏,手连稳住这弓的劲儿都没有了,只能愤愤放下。
他只觉愧悔无地,若不是当初他跟徐锦逢劝皇帝答应送出楚晏和谈,也不会让楚晏招致如此下场。
顾长宁见他迟迟没有反应,便将楚晏拽了拽,又冲着他威迫道:“我有什么下不去手?只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若是一盏茶之后城门未开,就用楚晏的血祭奠我母妃!”
城墙上的袁冼却只在顾长宁的目光中摇摇晃晃地退后了几步,隐在城垛后头。
近旁骤然有几滴水声,顾长宁一看,是楚晏的眼泪砸在了剑身上,一点一滴,格外刺耳。
“哭什么?不会杀你,等他开了城门,我会放了你。”他敛眉,也不知道楚晏何时就这么贪生怕死了,索性放下剑,换成手抓紧了楚晏的肩。
“你不明白,你这样为难袁冼,他又不懂变通,只会酿成大错!你带我回去,要如何处置都悉听尊便!只一点,你不能这样威逼袁冼!”
楚晏在身侧吵吵嚷嚷的,又哭得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着实让他心烦。
后头墨旗也策马赶了过来,还特意又带了一队人马,生怕没有戴兜鍪的顾长宁在战场上有什么闪失。
寒鸦掠过,一盏茶的时间转瞬即逝。
沉闷的木石撞击声响彻了整个战场——溁城的城门从里头被打开了,城下等待的梧国士卒们立即一拥而入。
楚晏闭目而泣,只觉得剜心绞肉,一座苦撑多年的铁城壁垒,就因为他这么一个弃子沦陷了,叫他如何能够原谅自己。
“顾长宁!”城墙上的一声怒喊像一道怒涛,席卷而来,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你今日挟持殿下,逼迫如此,但忠义难两全,我自知溁城城破,姜国名存实亡,我既是千古罪人,无颜苟活,甘愿一死!”
言罢,袁冼持剑自戕,身影在天穹下一震,直直摔在了城门前!
“袁冼你!”顾长宁也没想到他会如此,一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下一刻却顿觉怀中一轻,他双手去探,也只拽了个空——楚晏坠下马,在地上爬了几步之后起来,朝袁冼的尸身踉跄地跑过去。
他翻身下马,连佩剑挂在了马鞍上也不顾了,径直奔至楚晏身侧。他想伸手拉过他,楚晏却先他一步躲开,孤零零地伫立在原野上,雪白的衣袍上尽是泥渍,一言不发,只满面泪痕地望着袁冼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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