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那般,那些只是流言,并非真相。你若是有其他要求,我可以答应,但这个,我万万不能。”他站起身,拽着顾长宁的衣袖。
心底也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涩,好像有人在他心底割了一道口子,而那些不曾言明的情谊与委屈统统从此处倒灌进来。
“你不答应,我自然有千万种办法让你答应,今夜你就待在这好好思索吧,太子殿下。”顾长宁甩开他的手朝外走,最后四个字说得既嘲讽又轻挑,硬是把尊称说出了蔑称的意味。
楚晏追到门口,被两边的侍卫拦下,帐外风雪交加,冷得人视线都变得模糊了。
“长宁!”
他一遍一遍地喊着顾长宁的名字,可又一遍一遍淹没在北梧雪原呼啸的风里......
他回到帐内,枯坐灯前。
原以为是欢喜重逢,没想到竟然是野心安排。
“长宁,你变了。”他低喃,心里却不忍承认,昔日的温柔少年郎如今成了这般狠厉之人。
他不记得是何时枕着寒风入眠的了,只断断续续地做了梦——
那是三年前,顾长宁入狱,他在殿前迎着雨跪了三日,终于被父皇叫了进去。
“事到如今,你还要为那贼子求情?”
“长宁是浮躁了些,但绝不是阴险之人,皇兄与他并无积怨,他没有任何理由去毒害皇兄!此事不可能是长宁所为!”
龙椅上的人抬了抬手,连音调都尖锐了许多:“凭他是梧国的人他就有千万个理由!我默许你与他交好,并不是让你偏袒至此!你到底也是姜国人,怎么反而护着这么个敌国质子呢?”
楚晏的脸色因为在外淋了三日的雨而变得苍白,衣襟上满是泥渍和水沫。
大殿里空荡异常,四下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
他虽不通政事,但也敏锐地看破,父皇特意回避了旁人,就说明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俯身,磕了个头,地上留下一摊水痕。
“儿臣愿以性命起誓,他绝无此心。父皇若放过长宁,儿臣什么都愿意做。”
“你为了他连性命都可以不要?”
“是,只要能放了长宁,儿臣万死不辞。”
皇帝的脸色立马又轻缓下来,大概因为楚晏这令人惊奇的眼力见而感到欣慰。他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瓶。
“那朕有一事,正好你替他戴罪立功,只要你答应朕,朕可以放了顾长宁。”
——
梦也好,眼泪也好,到了翌日,便什么也不剩。
连炭火也搬走了,帐内空空如也,冷得人直抖。
楚晏的眼睛酸涩,不必照镜也猜到此时眼周应当红了一圈。
他端坐起来,把昨夜睡皱的衣裳理了理,正要重新束宫绦时,却顿觉手上一轻。
那块同心佩,不见了。
宫绦上只留着几根断掉的穗子。
原本以为已经冻僵的内心,在此刻轰然倾塌——
难道是昨夜弄丢了?
他急得四下翻找,还因为脚上铁链的束缚绊倒了好几次,掌心在地上擦了条血痕,可把这帐内搜了个遍,也没有看到玉佩的踪迹,就连床榻桌边的角落里他也趴在地上拿满是血沫的手探了又探。
一头乌发垂落在地,昔日最重礼节的楚晏,竟也蓬头垢面。
“怎么一大早就在这三叩九拜?”顾长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手里拿着马鞭,倚在桌边。
楚晏不理会他没来由的挖苦,摸着宫绦上断了的穗子,“我好像弄丢了那块同心佩,你可见到了?”
他刚万分焦急地说出口,就看清了顾长宁腰间正挂着那块熟悉的玉佩。
原来是顾长宁把给他的玉佩收了回去。
那样对彼此都有着特殊意义的信物,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被收了回去。
“此物你说过已然赠与我...如今你却要收回覆水吗?”
他一开口就听见了自己的哽咽,冻红的手互相抹开那些血渍。
门口的顾长宁明显脸色不悦,眉头拧了拧,语气也丝毫不收敛那股厌弃:“这东西,你不配。”
楚晏跟顾长宁四目相对,那双眼睛里,从前爱意多直白,如今恨意就有多直白。
尽管那股恨意似乎不是单纯针对他,而是针对他这个姜国太子的身份。
但楚晏还是伤了心。
“跟我出来。”顾长宁直起身子,攥紧手里的马鞭,命令道。
“如果我不呢?”
“你可以试试看,使团众人的性命都在你的手里。”
第五章 取乐
“你知道,为何我军在这样寒天冻地里也能士气高涨,大败你姜国将士吗?”顾长宁将那根马鞭在空中轻轻一挥,回头冲身侧的楚晏问道。
此时虽然雪停了,可外头依然冷风直吹,士卒都穿得厚实暖和,围着一个个火炉坐着,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黑色的圈。
道中间使团众人却干巴巴地站着,每个人的手腕都被一根长绳绑着,另一头系在一匹匹马后。
顾长宁也没给他答话的机会,坐在椅子上便自问自答:“将士们也是人,边疆苦寒无趣,总得安排些乐子才能让大家有动力,姜国使团既然是为了促进两国交好,那就做些牺牲让大家取乐一番吧。”
他这话刚落地,马队便响起一阵抽鞭声,紧接着就是马蹄声。
楚晏眼睁睁看着队伍中的红蕊被拉扯着奔跑起来,平日里活泼些的庆平也像打了霜耷拉着脑袋,最边上的赵仁也趔趄了几下,一众文官们被迫迈着不稳的步子,狼狈地追在马后。
引得周遭的士卒一阵嘲笑,甚至还有人扔去不少雪球。
红蕊的脸被冻得通红,还正巧让一个拳头大的雪球砸中了耳朵,雪屑积在耳后的衣领里,凉得生疼。
“你何必如此对他们?”楚晏质问道。
顾长宁抬手品茗,悠然的茶香从他杯中翻涌出来,跟那群人的狼狈格格不入,“我说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答应,你既如此心疼他们,不如答应我的要求?还是说,你要在这寒风中代替他们受苦?”
他说完嘲弄地瞥了一眼楚晏,认定他不会选择后者。
毕竟在他看来,楚晏养尊处优三年,是不会主动去吃这种苦的。
谁知楚晏坚定地看着他,道:“好,我代替他们。”
他拧起眉头,这两天自从见到楚晏,皱眉的次数就不知不觉地多了起来,这种情绪还被楚晏牵动的感觉让顾长宁十分不爽。
楚晏到底是为什么总要逆着他来。
他几乎是把杯子砸在地上,热茶在雪地上烫出一条痕,“好得很,楚晏,你既然愿意替这群不相识的外人受苦,也不愿意站在我这边。”
他站起身,挥鞭在雪上响亮地一抽,叫停了那些骑马的侍卫。
“你们可看仔细了,姜国太子亲自为各位解闷,诸位莫要辜负!”
楚晏还是那一身松绿,立在雪上,双手任由他人束缚起来。
被带回来的红蕊一身化了雪沫,衣摆也湿哒哒地垂着,她冲楚晏拼命摇头,“殿下莫要如此!红蕊并不怕冷,红蕊还能再走的!”
楚晏就知道她会这般逞强,明明双腿都在打颤了,还要咬着牙关安慰他。
但他没想到赵仁也如此,直接跪在地上,“殿下,臣一把老骨头不怕这些肮脏手段,殿下千金之躯,万万不可。”
顾长宁不屑地冷笑一声,“最是看不惯你们这些君君臣臣的老顽固,来人,把他拖下去,打二十板。”
楚晏被拴住了双手,却仍然挡在了赵仁身前,“红蕊,赵大人累了,带他到一旁休息吧。”
红蕊心下再有不忍,也只能听命立刻将赵仁扶了起来,退到使团众人一边。
没想到顾长宁竟然咽了这口气,抬手制止了要上前行刑的人,盯着楚晏。
马上的骑兵适时地骑马踱步起来,可大概是也知楚晏的特别,不敢再快,楚晏就只跟着马匹踉跄着快步而行。
“跑起来。”
顾长宁猝不及防地发话。
士卒咽了咽口水,奋力挥鞭。
楚晏被这一拽,脚下不稳,差点就摔在了地上。
“堂堂姜国太子,竟然也有今天!”两旁的士卒们也跟着起哄。
有人甚至伸手上来推拽,或是把雪搓成球扔过来,打在身上虽然不算多痛,但遇到体温后残留的雪屑便化成了水,沾湿衣角,异常冰凉。
楚晏冷得直颤,每一步都落得摇摇晃晃,麻绳勒得手腕生疼,被拽着一路小跑起来。
但似乎顾长宁还是没消气,直接过来叫停侍卫,自己接过了缰绳,翻身上马。
“这样悠闲,太子殿下怎么能尽兴呢?”顾长宁扫了马后的他一眼。
他咬着唇,闷不啃声。
他只要再忍一会儿,待顾长宁气消了就好了。
“嘶——”
他正想着,顾长宁的马却突然跑起来,赤红的马匹毛色光亮,在一片雪白的原野上奔腾起来煞是好看。
可楚晏哪里有心思看这些,他只能尽力迈开步子跟上马的速度,可那毕竟是匹良驹,还只是悠闲小跑的程度,楚晏便已然筋疲力尽了。
他无措地追在后面,“长宁!慢些!我要跑不动了,长宁——”
“果然是养尊处优之人,这几步路就能累成这样。楚晏,若是帮我写信,会比这轻松许多。”不远处的雪地上,顾长宁的语气冷得如同周遭的冰雪一般,不带分毫怜悯。
楚晏抬起双手蹭去嘴边的雪屑,“我不能答应你。”
顾长宁正要发怒,远处的墨岩突然奔过来,喊道:“殿下!宫中急信,殿下还是先去看看吧。”
他不满地咋舌,翻身下马,将马鞭随意扔进士卒之间。
一个年轻力壮的士兵出列,欣然举着马鞭,接过了缰绳。
楚晏还没缓过神便又开始被马拽着跑起来,顾长宁则头也不回地进了营帐。
看来昨夜的雪当真很大,厚厚的雪甚至盖住了半膝高的枯枝。楚晏匆忙之间也没能辨认出来,脚下一崴,扑倒在地,腿肉也被那断枝划了好长一道口子。
鲜血汩汩而流,染开一团红色,他吃了疼,身子在雪上蜷缩起来。
他想撕下布条给自己包扎一番,可血肉的边界实在模糊,他得好好坐起来才能分辨清楚。
可总共还没喘息上几口气,楚晏整个人又被拽倒在地,手腕又被扯过了头顶。
“别偷懒!”
马背上这人见识过了方才顾长宁的冷漠态度,想着自家殿下对这位太子也并非传说中那般看重,只要严加惩罚,想必能自家殿下欢心。
于是他兴奋地扬起马鞭抽下,红鬃马随之嘶鸣一声——
顾长宁跟着墨岩回了帐内,里面站着一个侍卫,双手呈上一封密信。
“墨旗参见殿下,陛下密信,还请殿下亲阅。”
他甩手拆开信封,随意地瞄了几眼,不用看也知道,里面的话无非是父亲提醒他楚晏不可留。
荒唐,可不可留他自会定夺,这般催促倒反让他生出一股逆反之心。
“另外,小侯爷也在路上了。”
“知道了,都退下吧。”他摆摆手,没有心情理会这些事。
墨旗行了礼,跟墨岩一起出去。
帐内透着外头的雪光,顾长宁坐到书案前,端详起那块晶莹剔透的玉佩。
昨夜趁着楚晏不备,他亲手拿了回来,三年未见,玉佩愈发温润透亮,一看便知是被人精心呵护,时常拿在手中把玩才会如此。
他不禁眉心一皱。
当年送给楚晏此物的情景犹在眼前,竟然转眼已是从前。
他轻叹,过往种种他何尝不怀念,可这三年里楚晏的事迹一个比一个难听,叫他不得不心存芥蒂。
还说什么「两心同」...
他盯着这透亮的玉佩出了神。
帐外风声乍起,顾长宁突然意识到方才还在气头上,走得又匆忙,不曾吩咐让楚晏进来,这才想起要出去看一眼。
可这一眼,让他心下一紧。
远远看过去,领头的红鬃马仍在奋蹄,可雪原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血痕的起点便是已然栽进雪里的楚晏,穿着一身松绿的他俨然一棵不堪重负而倒下的松柏。
“混账!”他大喝一声。
马背上的人被这一声吓了一跳,火炉边闹哄哄的士兵们也立刻鸦雀无声,呆呆地望着他奔向那个已然模糊的身影
士卒也慌慌张张地勒马停下。
“混账东西!滚!”他呵斥道。
那人翻身下马,不敢多言,直接扔了马鞭就跑。
顾长宁到了楚晏跟前蹲下,把他身上泛红的雪泥拨开,腿上渗出的血把衣摆染成了暗红,也正是地上血痕的来源。
他解开楚晏手腕的绳子,鼓着劲把他抱起来,可抬手才发现楚晏竟然那么轻,从前应当没有这么轻才对。
“长宁...”怀里的楚晏似乎是认出了他,虚弱地抬起手。
顾长宁被脸颊上楚晏的手冰得心里发慌。
“楚晏,撑住,我带你进去。”他想说给楚晏听,宽慰他,可是楚晏的脑袋在他怀里一沉,又昏了过去。
——
楚晏是听着哭声醒来的,桌边的红蕊正细声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的。
“红蕊...”他出声唤道。
红蕊闻声,一抹眼泪就迎了过来,眼中含泪带笑,过来扶他。
“殿下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可是觉得冷?墨岩送了好些炭火来,奴婢分了一些给赵大人他们,都还剩下不少,殿下要是冷,我去给添些。”
“长宁呢?”
红蕊愣了一下,歪过头,掩饰眼中的泪光,“殿下,您先养好身子,菱生今日也来过,好像是跟了个营地里的老郎中,拿了不少药材过来。”
“长宁呢?”
他固执地发问。
昏迷前他分明见到了顾长宁奔向他的身影,还有他脸上动容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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