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手又在自个儿身上的粗布衣裳上擦了擦,撇了撇,往书案前钻,盯着楚晏画画。
也不出声打扰,就那么静静地盯着,一边接过红蕊递来的点心咬两口,还得避着点楚晏的位置,生怕碎屑落到画上。
跟最开始不愉快的相遇完全不同,楚晏现在每次见到这孩子心情都很畅快,那些率真的动作看在眼里,格外有趣。
楚晏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特意多画了一会儿,才停笔结束。
他擦了擦手,一边移开那沓竹纸,一边郑重道:“此信明天也要麻烦你了。”
菱生转过眼睛,盯着那空荡荡的桌面。
那里空无一物,密信不见了...
还容不得楚晏惊慌片刻,红蕊先神情慌张地拉过帘帐的一角,通报道:
“殿下!长宁殿下过来了!”
第九章 得失相逐(上)
楚晏将竹纸放回原处,起身相迎,看着大摇大摆进来的顾长宁,心里如有震鼓。
“你怎么来了?”
菱生趁机溜了出去。
顾长宁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一言不发地行至他面前,抬起了手——
他克制住要躲开的冲动,站定原地,却还是害怕到忍不住闭上了眼。
完了...
可垂下眼帘后的黑暗中,只听到顾长宁戏弄地笑了一声。
“呵,怎么,难不成你以为我要打你?”
他闻言睁开眼,顾长宁的脸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近处,手就停在他的鬓边。
顾长宁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不屑的叹息,放下了半空中的手,“娇里娇气的,啧,就是看你脸脏了而已。”
他抬手蹭了蹭自己的脸颊,果然有些墨色沾在了手指上,应当是方才画画时弄到的。
“我没注意,多谢。”他抬眸审慎地盯着顾长宁,不确定那封信是否是到了他手上。
顾长宁狐疑地看他几眼,又移步到那案前,垂手盯着展开的画卷打量。
楚晏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在喉口跳动,哪怕明知此处已经没有了密信。
“怎么还没吃饭?”
良久,顾长宁才别过脸,望着桌上的饭菜敛起眉道。
楚晏惶惶坐到了桌边,道:“画得入神了,这就打算吃的。不过,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又过来了?军中无事吗?”
顾长宁喝了一口红蕊端来的茶,咋舌道:“问东问西的,我就不能来吗?”
他的声音多了几分怨气,让本就心乱如麻的楚晏更加惴惴不安。
“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长宁换了个更舒坦放松的坐姿,道:“行了,你不是说你夜里腿疼吗?我带了随军太医过来给你瞧瞧。”
他说罢,楚晏才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位老者。
楚晏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细声喘息几下镇定下来才问出口:“只是这个?”
“不然呢?你想让我陪吃饭?”顾长宁瞥了他一眼,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楚晏此时已然冷静了下来,大概那封信没有落到顾长宁手上,不然以他的性子,此时已经大发雷霆了。便顺着顾长宁的话接:“是啊,还以为你是来陪我吃饭的。”
顾长宁郁闷地白了他一眼,但还是指使身后的墨旗:“去拿副碗筷来。”
又转过脸冲他道:“我吃过了,你这菜都要凉了,赶紧吃,吃完让太医瞧瞧。”
“嗯。”
这些催促的话听来倒是不逆耳,反倒有些家常意味。
毕竟楚晏其实也只是随口说说,没想过顾长宁真会陪他吃饭。
他坐到桌前,正巧和拿着碗筷进来的墨旗对上了视线。
该不会是他?
午时正好他来过,会不会是那时看到了那封信?
可墨旗把碗筷摆到了顾长宁面前,恭顺地冲他颔首行礼,不太像是刚行过偷盗之举。
那会是谁呢?
楚晏就这么疑心重重地吃完了这顿饭,顾长宁倒是没怎么再动筷子,只是坐在一旁看着他吃。
“行了,时候不早了,太医先瞧着,我得回去了。”见他吃完了,顾长宁便拍了拍衣摆站起身,朝外走。
四日后——
还以为那封密信肯定是被人偷走交给了顾长宁,可已经又过去了四日,顾长宁仍然动不动就叫上他一同吃午饭,虽然脾气还是不太好,但也完全不像是看过密信的样子。
出于谨慎,他没有再写同样的内容,只写了简短的回复交与菱生递出。
但那封会是谁拿走的呢?为何拿走了又丝毫没有动静呢?
“殿下,此处可还疼吗?”太医摁了摁脚踝的位置,立马一阵钝痛,把他的思绪硬生生叫了回来。
“嘶...疼。”
太医是个正值壮年的男子,这几日也一直过来给他针灸。
他收起针匣,一本正经地道:“虽然殿下说是在雪中崴到的,但依臣看,似乎更像是旧疾啊。”
想来应当是从前被脚铐拴着落下的吧,那时走路就不太好使劲了。
但他不想提及那些事,“并无旧疾,可能是我不大习惯这样冷的天气吧。”
“嗯,不无道理,”太医又在他脚踝上捏了捏,最后收了劲,“那臣明日再来为殿下施针。”
“多谢。”
太医走后,红蕊抱着一个朱漆木盒过来,“殿下,这是谢公子送来的,说是在镇上随手采买的梧国霞珠。奴婢推辞过了,但没能退掉。”
“那就收着吧,改日再找机会退还吧。”
这几日下来,谢北轩一个劲地往他这里送东西,吃穿用度,样样都有。
军营里也从不缺见风使舵之人,先前顾长宁待他的态度不好,连带着士兵们对他的脸色也不好。如今见他与顾长宁的关系并未闹僵,再加上谢北轩以礼相待,底下的人也个个换了嘴脸,都跟着送些有用没用的礼物过来巴结。
甚至不知是谁传出来,顾长宁要带他回梧都的传言,更加助长了这投桃之风。
除去他已经退还的和强硬拒绝掉的一部分,剩下的还是快把这住处塞满了。
他悉心挑选了其中实用些的放进行囊里,拿了一盒谢北轩送来的糕点,又装上几件御寒的衣物和一床墨旗送来的厚被褥,抱进怀里。红蕊则是提了些墨岩带来的木炭,等在一旁。
他掀帘而出,带着红蕊往使团的住处去。
这些日子里,使团的文官们大多被分配了些喂马劈柴打水之类的杂活。
楚晏便时常将收到的东西送些过来。
正在劈柴的赵仁一见到楚晏和红蕊,就立马放下了斧头迎上来,着急忙慌地来接楚晏手里的东西。
一旁看管的守卫见是楚晏,也便点头默许了赵仁擅自离岗。
“殿下,虽说这几日天晴了,但雪化路滑,您不必常来走动的。”赵仁一边接过楚晏怀里的行囊,一手提过那些炭火,嘴里还止不住担忧,用小臂护着楚晏。
“无碍,我会小心些的。其他诸位如何?”
“都去干活去了,庆平去打水了,应当快回来了。”赵仁领着他往那处大些的营帐走,掀开帐幕,里头没有床榻,只在一侧的地上铺了一地枯草,再垫了一层薄被褥,便是睡觉的地方了。
中间一个小小的火炉,但此刻并没有点上炭火。
赵仁放了这些东西后,就立马拿了火折子想去点上炭,被楚晏摇了摇头制止,“不必为我浪费,这些炭火你们留着自己用。”
赵仁灰黑的眼中氤氲起一圈热泪,抹了又抹,最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第十章 得失相逐(下)
“殿下,这真是苦了殿下了,老臣...老臣先前还以为您是怀禄贪势之人,没想到您与传言之中全然不同,是老臣辜负了您啊。”
他中间说到一半时,楚晏便将他扶了起来,轻轻接过他手里的火折子,放到了桌上。
“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回到姜都,臣定要为殿下秉笔直言,驳斥那些荒唐传言!臣此行确实不是自请而来,只因得罪四皇子的亲信才被指名出使,但臣并不后悔,臣此行能够结识殿下,已是幸事!”
楚晏等他慷慨陈词完之后才接话:“楚晏知晓大人并无恶意,大人先前虽不认同我,但却还是对我恭谦有礼,并无不敬。过去之事也无需再提,如今是我连累了你们,若非随我出使,你们也不会遭此一难。”
又从袖口中拿出一卷书,递与赵仁,“这是前日里得的梧国典籍,赵大人素来喜欢品经读典,这个就用来打发时间吧。不必多虑旁的,我会想办法送大家回去。”
这些话说罢,赵仁已经泪眼婆娑,又得了这卷书,他更是一副随时又要跪下谢恩的神情。
得亏是楚晏一直架着他,不然这个半老的史官,恐怕是要长跪不起了。
在帐中小坐了一会儿,赵仁稳住了情绪,庆平也正好回来了,一见到楚晏就高兴得两眼冒光,放下水桶径直奔过来。
“殿下!殿下!”
“近来还好吗?”楚晏握着庆平无意中伸过来的双手,眸光一沉,这双原本就有着厚茧的手上又多了几处暗红的冻疮。
庆平却丝毫不被这些牵制着心情,总一张笑脸,“挺好的,殿下您总是往这跑,侍卫们都没那么凶了。”
庆平和红蕊是自小就在他身边服侍的人,也算是一同长大的玩伴了,楚晏自然会比旁人要上心些。
他拿出那盒糕点,“尝尝,记得你最爱甜食,这些你应当喜欢。”
本就高兴的庆平这下更是喜出望外,手在衣上使劲擦了擦,拈起一块放进嘴里。
“好吃!好香啊!”他满足地嚼着甜糕,连连夸道。
这副样子让楚晏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楚源。
往年冬日里,楚源总容易染上风寒,又咳又吐。
不知今年这个冬天他还好不好。
楚晏在心底叹了口气,从思念之中抽身出来,将点心盒往庆平面前又推了推,“下次若有,我再给你带过来。赵大人也吃点吧,还有许多,都是今日新鲜的。”
赵仁闻言也恭恭敬敬地过来吃了一块,老头其实并不爱这些甜口的食物,这次倒是吃得格外认真。
庆平吃了两块,就不再拿了,想留给大伙儿一起吃。
“红蕊,之前的冻疮膏还有吗?”楚晏悄声问身旁的红蕊。
红蕊点了头,眼力见实在强,立刻就回去了一趟,拿上冻疮膏又过来。
“过来,”楚晏拉过庆平,让他坐到自己身侧,“给你上药。”
“不不不,我哪敢劳烦殿下...”庆平受宠若惊地摇头,拼命摆手,好像要他安静坐下涂药是件要砍头的事。
红蕊忍俊不禁地接过药膏,“我来吧,殿下。”
楚晏也笑了,默默让出了位置。
“你可千万别挠,再痒也得忍着。”红蕊边笑骂庆平,边给他的手仔仔细细上了药。
“药膏也留着吧,万一其他人也需要呢。”楚晏轻声吩咐,顺道看了看赵仁的手,文官的手上没有冻疮,但因为劈柴让原本只有笔茧的右手磨了好几处新茧出来。
楚晏喉中苦涩,又忍不住多寒暄了片刻,直到外头快暗了天色,才匆匆起身。
“若是还缺什么,尽管来告诉我,我想办法送过来,”他行至门口,掸了掸庆平肩上的灰,又看向赵仁,“赵大人也是,保重。”
赵仁躬身作揖,庆平也有样学样地弯腰行礼,二人几乎齐声:“殿下保重。”
楚晏回到自己的帐中,又把另一床厚被褥交给了红蕊,“你平日睡在舞姬帐中,没听你抱怨过冷,但我听谢北轩说近日可能又要下雪,这个你拿去,千万别冻着。”
红蕊推辞了几句,但软绵绵的被褥直接撞进了她怀里,容不得拒绝。
但看她仍然面露难色,楚晏开口劝慰道:“别担心我,我这被褥足够了,再说你睡前不是会帮我点炭吗?我不冷,你若不收着,倒是无故积灰了。”
他说得诚恳,不是假话。
夜里虽然冷,但每夜红蕊都会点炭守到他睡着才离开。
“多谢殿下。”姑娘的眼眶红了一圈,倒正如她名字一般,似那春日里的娇花红蕊。
楚晏本不想惹她哭的,一见她这副泫然模样,赶紧岔开了话题,拿出了那个朱漆盒子,“你见过霞珠吗?这是梧国的特产,听说本是珍珠,却个个呈现晚霞一般的玫粉色,因此得名,而且价值不菲。虽是要还回去的,但打开看看也无伤大雅,你来瞧瞧。”
他打开那个盒子,红色的细绒上躺着一颗堪比桌上杯口大的粉色珍珠,粉得恰到好处,既不媚俗又颇为娇丽,格外惹人垂爱。
他一时愣怔,凑过来的红蕊也忍不住惊呼起来。
这谢北轩,怎么能随手送这样贵重之礼呢?
楚晏顿时觉得这盒子重了好几倍,头也疼了起来。
夜深——
墨岩对着烛火摊开了一封密信,上面悦目的字迹一看就知是楚晏的。
“我那日让你去楚晏帐中搜查,你可找到什么了?”墨旗自顾自地掀开帘幕进来,一边目的明确地质问。
他局促地将那封信收起来,压在砚底,“什么都没找到。”
但墨旗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不耐烦地咋舌,道:“若是找不出什么把柄,干脆就由你随便写点什么吧,你不是临摹过他的字吗?”
他慌张地摇头,手也跟着一起摆了摆,“我不行的,我的字差得太远了。”
“行了,知道了,赶紧出来伺候,殿下要烧水沐浴了。”墨旗边说就边转身,急性子这一点倒是跟身为表兄弟的墨岩完全相反。
墨岩呆呆地应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上墨旗,回头不安地瞟了瞟那块砚石。
第十一章 晚来天欲雪
后日就是顾长宁的生辰了,营地里上上下下都忙了起来。
7/28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