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喊出,众人皆应。
书仙人摇着羽扇笑了笑,目光却落在三楼某一包间,那里坐着一个红衣女子,他轻叹了一声,遮住自己的脸,应着众人的话又讲了一段故事。
柏衣在此时起身,身影消失在客栈之中,距离魔域之行已过去三年,她在云西成神那日离开了云端,如今距离那日又过去了半年之久。
如今她已然习惯了不用眼睛的日子,明明看不见,却能在这样四通八达的巷子中不走错路,更不会撞到迎面的路人或是拐角的墙壁。
这条路她已经走了有一个月,她在这样的小巷子里租了一个小院,如今独自住在小院里,每日都要经过这样四通八达的小路。
在走到下一个拐角之时,柏衣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一手扶着墙,另外一只手缩在袖中,微微颔首。
若是此时有人经过,一定会觉得这个好看的瞎子姑娘有些奇怪,都已经走到路的拐角了,却偏偏站在此处不动。
柏衣缩在袖中的手蜷缩着,而后慢慢放开,脸上挂起笑意,转过拐角,轻唤道:“神尊。”
她的声音依旧是同以往般的轻软,带着柏衣才有的软,让人一瞬间便能想到那双欲要躲开视线的眼睛。
云西静静站在拐角的另外一面,就在此刻柏衣的面前,她那一头如白雪轻云一样的发实在太好分辨,这样的颜色明明一点都不适合云西,她这一张脸长得太没有攻击力了,温柔的如轻云一般。
在她的脖间,属于神的云纹偶尔被温和的风吹动发丝显露出来,她的眸中是能盛满世间众生的温和,明明是和曾经一样的温柔,却偏偏有了一些不同,在她身上多了一份出世的淡然,现在的云西,就如轻淡温柔的白云一般,全然是神性的。
她是真正的神明。
云西站在柏衣的面前,温柔的视线落在柏衣的白绫之上,静静看着这许久不见的姑娘。
她曾一度神陨将要消散,在无边而生的虚妄黑暗之中,有一道极为温软柔和的气息拉住了她,将她所有的虚妄带走,留了一束小小的光。
而后她属于神的记忆在仅有一束光的黑暗中觉醒。
天地初生,她是诞生在这世间的神,以众生为道,这天地原本只该有她一个初生之神,她日日夜夜都在注视着生于世间的众生,看着世间的悲欢离合。
可有一日,她将视线停留在了那日日夜夜都在映衬长空云端的海面之上,惊讶地发现,在这海中竟孕育出了世间第二个神,是如她一般生来便是神的存在,那人便是长愿,云端和海面无法相交,她们就这样静静看着彼此,万年如此,百万年亦是如此。
后来的某一日,生在海中的神于海面上朝她伸出了手,她们注视了彼此那么久,立马便能察觉到彼此的动作,于是云西也朝着海中的神伸出了手,她降下了一根红线,于云端下落到海面,长愿抓住了这根红线,从此云海相连,她们便多了一道联系。
长愿学着云西的动作将这条红线缠在了手腕上,而这是神明云西第一次于云端落到人间,她落在无边的大海之中,出现在躺在海水之中看着她的姑娘面前。
在作为神的记忆里,云西过往的一大半都被这天地间的另外一个神所占据着,她在这段记忆中觉醒,那束小小的光点亮了神明陷落的黑暗,继而还了她这世间所有的光明。
再次醒来,她便不再是那个浣鎏宗的小师叔了,她是云西,无论哪一个云西都是她,神明是她,云西也是她。
以神明的身份重新降世,她立刻便想到了自己成神的关键。
在魔域之中,她心中的众生之道动摇了,那一刻的她选择了放弃,放弃自己,为神者不可放弃众生,自身亦是众生,她连自己都放弃了,为神之道自然会崩溃消散。
而有人替换了神放弃自己的罪孽,柏衣所修之道乃心中之善,她始终走在自己的道上,在她神陨的过程中,柏衣背负了她的罪,将属于她那一份最干净的善缘送给了自己。
微弱的光与神明堕入的黑暗相比实在太过弱小,不过这就足够了,她拉住了这束光,重临世间。
云西望着柏衣,以凡人之躯背负神明的罪孽,这个姑娘便只剩下极短的一生了。
柏衣许久都没有得到云西的回答,她面上的笑意收了一些,又变成了那副胆小想要藏起来的模样。
“小衣,我是小师叔啊。”
云西轻轻回答她,语气中的温柔与之前相比不大相同,她就只需要这一句话,在柏衣面前,不用回首,往前走的每一步她都在。
第94章 是我
柏衣独自租的小院当真是极小的, 院子里有一块刚开垦不久的小药田,她引着云西进入院子,大抵猜到云西会注意到这块药田, 解释说:“玄海城中药铺极多, 我暂住在此处, 恰好又无事,便在院中移栽了些灵药幼苗。”
云西看着这些还未长成的药草幼苗,想到那日她在云空看到的场景,柏衣并未施展术法,而是亲自蹲在这药田种下的幼苗。
她自云空中醒来, 重归神位, 世间各处福泽显现, 落雨唤醒魔域之地的生机, 而后见到的第一人便是守在云空修炼的夕鎏。
数十万年过去, 夕鎏还如同她记忆中一般。
不等她问,夕鎏便已将柏衣那日在云空与她的对话讲了出来。
在夕鎏发现柏衣当真能察觉到她的存在后,便同柏衣说了另外一个能够救下云西的方法,同样是一换一, 夕鎏这个方法相比起来要比柏衣那个更加简单,也更加稳妥。
柏衣并没有立马就相信夕鎏的话,以夕鎏的视角,她在浣鎏宗看着柏衣长大, 同样又在云西身边了不一样的柏衣, 早已对其熟悉得很,可对于柏衣来说, 她是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而柏衣接下来所做之事关乎着云西的性命,她不敢轻易相信别人。
意识到这点的夕鎏这才想起同柏衣说明了身份, 更是与对方讲了过去那段与云西有关的故事,点明了云西如今生命之力透支的原因。
夕鎏这个方法与柏衣准备施展的禁术一样对施术者有着极强的反噬,以自身善缘为交换,承担云西放弃自己的痛苦,柏衣的修为只差一步便可跨越成仙,若是在这云空之中修炼,不出一个月她定然能跨越仙阶成为和云西一样千年修至仙尊的天才修士。
可柏衣放弃了成仙的机会,云西的生命流逝刻不容缓,她不敢赌拖得太久的结果会如何。
夕鎏惋惜道:“她若能跨越了仙阶施展此术救你,反噬便会轻一些。”
“可她却说,有些机会放在眼前,若是抓住的迟了,便会错过,数以万年的漫长时光都陷在后悔之中,她宁愿只活十余载而无悔。”
起初因为术法反噬的柏衣几乎日夜都会撑不住疼而晕过去,在云西没有醒来的那些日子里,柏衣承受着同等份的苦痛。
直到云西将要醒来那日,柏衣请求夕鎏将她送离云空,在云空有充足的神力,若是她肯待在此处,或许对她的身体会好一些,可柏衣选择了离开。
刚归于神位的云西力量还不够稳定,她在云空中花费了半年时间稳定力量,在这些日子里,她看到了浣鎏宗依旧盛开鲜花的后山,那只白色的猫依旧守在墓前,也看到了柏衣再次离开浣鎏宗,一路行医来到西海域。
从施术那一日开始,柏衣便失去了能够继续修炼的机会,她的修为每一日都在倒退,无法吸取天地间的灵气修炼,此反噬后果极大,就算是如今作为天道神明的云西亦无法救她。
她选择承受苦痛,待修为散尽那一日,她便会完全消散在这个天地间,从此之后,天地间再也不会有柏衣此人。
柏衣不会再有转世,她的身体会融入泥土之中,变成花草树木的养料,灵魂会化作尘埃,消失在这偌大的天地间。
没有人能留住她,就连神也不能改变她的未来。
或许是因着失去光明的原因,如今蒙上白绫的柏衣反而比过去看着胆大了许多,她再也不会与别人对上视线,就像此时,在她的小院中,她完全没有去躲避云西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柏衣变了,又好似没有完全变,不管怎样的衣裳,穿在她身上都会显得宽大一些,她习惯将双手缩在宽大的袖中,若是可以的话,她或许会将自己都埋在衣衫里。
白绫在她脸上并不突兀,可却有些刺眼,云西看着这样的柏衣,却总会想到白绫下那双灵动的眼睛。
“药草苗长势极好,想必不用多久便能长成了。”她应了柏衣的话,观察了一圈这个小院,柏衣喜静,她这个小院的位置比较偏远,几乎在巷子最深处的位置。
院中收拾得很干净,这一块小药田如今正晒着日光。
“嗯。”柏衣轻轻点头,带着云西来到了屋中,她道:“我在此处租住半年,等这块药田长成了,便打算离开。”
“离开?”云西有些惊讶,原本看到柏衣一人一路行医来到玄海城,她还以为柏衣在此处租房子是想要在这里安定下来,却没想到只是暂时的。
“接下来要去何处?”
柏衣听出了云西口中的担心,笑了出来,她道:“小师叔是担心我吗?”
“我接下来打算去凡人城中,如今仙魔两界暂且停战,我便想着去看看,走到哪里便行医到哪里。”
她早已规划好了自己余下的日子,离开浣鎏宗那日,她在师尊门前站了许久,知晓师尊将自己关在了屋中,柏衣并没有打扰她,静静站了一天,与她的师尊道别。
师尊的佩剑追了出来,柏衣知晓这是师尊的意思,她取下了剑尖上挂着的铃铛,里面是能治疗她眼睛的药,柏衣将这药挂在腰间,最后一次在师尊的门前行礼。
云西听明白了柏衣话中的意思,归于神位,如今的她本该不会再为凡尘之中的琐碎之事困扰,她明确地知晓柏衣话中的意思是她不会回浣鎏宗了,走到哪里便行医到哪里,直到她这一生归于尘埃。
云西觉得有些悲凉,这是柏衣为自己余生选择的路,孤独又短暂。
如今她就坐在柏衣面前,就在这里,她道:“小衣,你以为如今的我是谁?”
柏衣在听到这个问题后攥紧了手,她下意识偏头看向云西的位置,又在意识到自己看不见后微微低头,“小师叔是这世间的神,众生之神。”
她的声音不太大,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落寞。
云西轻叹了声,摇摇头,“不仅仅是如此。”
归于神位的云西依旧很温柔,眼眸中带着一丝笑意,她道:“是众生之神,也是云西。”
“是南雪山的弟子为假,是浣鎏宗的小师叔为过往,可在你面前的我是真。”
柏衣在云西的话中再次将自己缩回了宽大的衣衫中,如同一个被发现小动作的兔子,她怯弱不想面对,只好将自己藏起来。
云西自然注意到了柏衣的动作,她知晓柏衣的性子,亦不会去刻意拆穿这姑娘藏住自己的想法。
她坦然道:“小衣,即便我是神,我还是我,你明白吗?”
她知晓柏衣在刻意躲着自己,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份发生了变化,她是注定要归于神位之人,原本那些身份全部都是假的,对于神来说,过去那些都是虚妄。
“我,明白的。”柏衣小声说着,她又红了脸。
她在夕鎏宗主那里听了许多过去的故事,在她心中的云西从来就是一个极好的人,就算听到云西是这世间的神,她亦觉得本该如此。
可神终究和人是不同的,神要守着她的众生,柏衣从未想过能够在小师叔心中占据独特的位置,她从一开始便知晓小师叔对长愿仙尊的不同,所以她从未透露过心中所念。
柏衣没有太多勇气去面对恢复神明身份的小师叔,她怕云西问她为何要动用这般的术法,更怕自己会将眼前的神明当作原来心中那人。
云西没有追问柏衣为何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救她,亦没有点明柏衣藏在心中的秘密,她将自己的温柔留给柏衣,问她:“神明常常为世间众生降福,祈愿之人若是心诚,便能得到祝福。”
“小衣,倘若我只是云西,不是神,亦不是那个浣鎏宗的小师叔,你可有想要与我说的话?”
此时的云西当真不在似那个来到凡尘的神,她周身的气质变得温和,由云端落下,只如一个凡尘最普通的人。
柏衣因她的话勾缠起自己的十指,此时的她觉得心跳得有些慢,仿佛时间被一瞬间放慢拉长,她陷入了只属于自己的时间,眼前是一片黑暗,世界没有光亮。
“嗯。”良久,她才轻轻应了一声,低头小声说:“我想同你一起、去行医。”
她似乎斟酌了很久,这句话说得极为小心翼翼,即便是蒙住了眼睛,她都不敢抬起头。
云西目光落在柏衣交缠在袖中的十指上,轻声问她,“只是这般?”
柏衣的双手又缠得紧了些,轻轻咬了自己的唇,云西静静等着柏衣的答案,柏衣松开了咬住的唇,将自己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才又缓缓点头。
“嗯,这般的话,我便不算一个人离开。”她原本是想要独自一人离开的,这些年身边的人总在经历离别,她不敢留在熟悉的地方,不想要亲近的人看着自己的离去。
她不敢告诉夕玥、沈雨画以及那些熟悉的同门她所剩余的寿命,怕她们为自己的离去悲伤。
倘若独自离开不会被发现那一天离去,她就一直活在她们的心中,这样也好,她所珍视之人便少了一份苦痛。
柏衣是善良又周到的,在知晓自己必定会离开的那一刻,她选择不告诉任何人,只让自己留在她们心中便好了。
可她余下的时间又真的不多了,在这个时候又遇见云西,她也会害怕独自离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个瞬间突然寿命耗尽,那时候她会化成天地间的一粒尘埃,就真的只剩下一人了。
第95章 断缘
柏衣不想要让亲近之人因为她的离开难过, 可她瞒不住师尊,更瞒不住的云西,她终有一天会化为尘埃离去, 不会有来生, 永远消失。
她也会害怕, 在最后的日子里,她只能独自一人,这放在谁身上都会觉得孤独。
云西静静站在院中望着夜空,今夜的月亮很圆,凡间常说月圆乃是团聚的好日子, 可乱世之中, 这反而成了最难实现的一件事。
柏衣早已入睡, 她如今的修为一直在消耗着, 正在从一个修士变为一个普通人, 不能再如曾经那般夜间修炼。
夕鎏没有继续跟在云西身边,自云西归于神位后,便帮其重新稳定了消散的魂魄,她留在云端重新修炼, 等到再次修至仙体,便可修炼出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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