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玄海城并不算安静,可柏衣这院子有些过于偏僻,隐隐约约能听到远处城中偶尔传来的喧闹, 路过的风轻轻吹着, 反倒多了分别样的静谧。
云西感受着风的声音,独自一人站在这样的夜晚, 她眼中分明没有什么情绪,却有着能放下众生的温和。
突然, 吹来的风染了一丝别样的凉,引着云西的目光由看着圆月落在院中,可这院子里分明无人,一切都安静如初。
看着紧紧关上的小院门,她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却独自一人在寂静的夜晚开了口。
“不必藏了,我知晓你在。”
话音落,吹来的轻风好似停顿了两秒,快得几乎让人抓不住,又接着恢复。
长愿的身影出现在云西面前,她依旧穿着那身红衣,分明是那么熟悉,却又仿佛隔了很远。
她看着云西,眸中情绪是怀念,是惊喜,掺杂着隐忍。
云西似乎一点都不意外长愿的出现,或者说,从她出现在这西海域开始便察觉到了长愿的存在,而同样的,长愿也能察觉到她的到来。
与之前不同,如今再次这样与长愿相对而视,反而没有了当初那般过于多的难受和思绪,二十万年的时光太长了,她选择离开走得太快,甚至没有给对方留下一点念想。
如今再这般看着长愿,只会觉得物是人非,她们也早已不似当初。
“阿云。”长愿轻轻唤她,她好似害怕将云西吓走一般,连说话的声音都不敢太大,小心翼翼看着云西。
她没敢轻易靠近云西,不敢眨眼睛,就这样直直望着人,生怕一眨眼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
长愿从未想过会在今日见到云西,从她听说书仙人要来这玄海城讲一段关于云西神尊的故事开始,她便急着寻来这里。
亲眼看到云西放弃自己神陨那一刻后,只有长愿知晓她是如何度过这些日子的。
她要拼命压住自己混乱无法控制的神力,要藏起因为慌乱而暴露在脸上的脆弱,将自己藏在南雪山顶的谭中,不敢轻易放自己出来,她告诉自己云西还未出事,还有夕鎏在,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可长愿知晓她只是在骗自己罢了,是她逼得云西放弃了自己。
她恨不得将自己永远堕入无边黑暗中,承受和云西一样的痛苦,倘若可以她愿意代替云西神陨,可那曾经她可以随意进入的云空再也不欢迎她了,她明明知道云西在那里,却再没有办法找到云西了。
无论是怎样的故事都好,长愿想要知道关于云西的事情,她想要知晓云西经历了什么,如何找回了自己重归神道,可书仙人讲的是关于云西的过去,略去了有她存在那一部分的过去,她听到客栈中的众人在议论她们,听到那些人说是自己亲手断了两人之间的情缘。
她亲自传音告诉了书仙人为何云西会出现在魔域,亲眼看着自己对于云西的恶行传得天下皆知。
这些都是她自己所做之事,都是她的错。
柏衣在半年前突然回到浣鎏宗,她知晓云西是和柏衣一同消失的,差一点便没忍住寻了过去,她想过那个场景,将柏衣逼得退无可退,无论别人如何看她,她一定要知晓云西如何。
可长愿忍住了,她将自己往更深的水中沉去,直到看不见水面上投来的光亮,让无尽的海水包围自己,压住心底那份疯狂。
云西那么在意柏衣,她若是这样做了,她的阿云一定会生气,会不理她。
今夜的月亮很亮,圆的没有一丝缺陷,映衬得天上的星星都失了色彩。
可这月光又有些太亮了,长愿不敢移开看着云西的视线,她的眼睛有些酸了,明明已经距离这般近了,她却有感觉到了两人之间无法触碰的隔阂。
云西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长愿最喜欢看着云西的眼睛,她的眼中永远都是这般的温柔透彻,一眼望进云西的眼中,就如将她落入了无尽轻云,一辈子都不想离开。
可她的心又有些酸涩,泛着细密的疼,在那每日落雪的山顶,在她一次又一次挑断两人之间情丝的时候,她原以为是白雪落满了云西的发,却没想到云西竟然白了头。
如今即便恢复了神的身份,这白了的发却依旧这般,眼前的云西是神性的,完美无缺的,不再是跟在她身边唤她师尊的云西,可长愿却觉得有些窒息。
她望着云西看了好久,将眼眶的酸涩逼了回去,取下手腕上戴着的那个银白色手镯,放在手心拍了两下。
银白色手镯竟然动了起来,在她手心变大,化成了一条小龙,这条小龙和别的龙不太一样,它一共有六条腿,长在最前面位置的两条腿很短小,畸形。
小六脚龙显然是认识云西的,它靠近云西,先是停在了云西面前,似乎在感受云西身上的气息,而后欢快地围着云西转了两圈,发出了一阵龙鸣。
云西施术为柏衣的屋子套了一层隔音罩,对眼前想要亲近她的小龙温声说:“小声些,不要吵到小衣。”
小六脚龙听懂了云西的话,偷偷将目光移到长愿身上,用畸形的腿捂住自己的眼睛。
云西因为眼前小龙的动作轻笑,她拍了拍小龙的头,安慰着胆小犯错的白龙。
眼前这一幕却让长愿想到了过去,那时她和云西将这条流落在外的白龙捡了回去,这条小龙很淘气,每次犯错都会先看看她们两人的脸色,而后捂着眼睛凑在云西身边,它似乎知晓云西脾气好,总会凑在云西身前。
“小白还同过去一样。”长愿突然开口,她很温和,语气中带了一丝怀念。
云西收回手,“不一样了。”
她的目光落在小白龙畸形的两条腿上,而后移开,没有厌恶,只是淡淡陈述着这个事实。
长愿却在心中咯噔了一下,她知晓云西所说不单单是指眼前的小龙。
她摇摇头,迎着风没压住心中的火,捂住唇轻轻咳嗽着,执拗地说:“一样的。”
“现在与过去,除却时间,其他都一样的。”
她看着小六脚龙在云西的示意下飞回自己身边,眼中多了分失落。
云西看着神力散去大半,这般虚弱的长愿,叹道:“回去吧,今夜风太凉,你受不住。”
“阿云,你又在赶我走吗?”长愿却没有动作,她站在这里没动,似要将眼前人一辈子装入眸中。
云西没有管长愿突然落下的情绪,眸中情绪甚至没有变化,更没有避讳她的视线,轻声而温柔道:“嗯。”
长愿呼吸停滞了一瞬,在开口说话时已然乱了气息,道:“我若听你的走了,你便不肯见我了。”
什么今夜风太凉,她受不住,阿云就算要赶她走也该寻一个好些的理由。
“阿云,你知道我没有与韦语阑……”
“长愿,不重要了。”
长愿的话被面前人温声打断,她将结契两字留在了口中,无措地看着云西。
她知晓云西这是不给她解释的机会了,云西不要听她的解释了。
“我知晓。”云西目光落在长愿身上,视线与站在不远处的人相交,她温柔而认真道:“不重要了。”
和过去的自己不同,如今的她能够看到长愿身上并无天道结契誓言的存在,知晓长愿想要说的话是什么。
若说她最为在意的事情,必然是长愿和韦语阑结契,可这些如今都已经成为过去了,无论过去如何,云西不想追究。
同样的,她也不会原谅长愿和韦语阑,为那被骗去魔域的姑娘,为那个行医却失去眼睛的姑娘。
“重要的!”长愿的语气有些崩溃,她的身体都在颤抖着,好似虚弱到下一秒就要倒下。
云西看着她这般执着的模样,轻叹了声,于手腕引出一条红线,这正是当初长愿在南雪山顶斩断那根红线,亦是过去的她剜出情根绑上那根。
她轻轻拉住红线,拽了两下。
长愿感受到牵动抬起手,看到了连接着红线之物,突然红了眼眶,她知晓为何云西会突然散尽修为了,在她抵挡结契天罚之雷时,站在身后看着她的人竟然也将全部的力量耗费在了此处,难怪她找不到云西修为散尽的原因。
难怪,她后来再也无法寻到斩断的红线。
原来她们之间的情缘竟然以这样的方式留了下来,哪怕是无用的,却还牵连着她们。
她应着云西的动作像过去那般抬起手,压着心中的悲痛,眼中含着落不出的晶莹泪光,唇角多一抹笑,很淡却又悲伤,轻声说道:“阿云,我在这里。”
而后,红线另外一端的人却松开了手中牵着的线,红线随着温暖的轻风从云西手中飞出,飘在她好看的五指间。
云西轻轻抬起了手腕,在长愿不敢相信的视线下,红线轻飘飘断开,连接红线的细小之物在风中化为尘埃,绑在她们手腕上的红线随着风飘荡在空中,却再也无法交缠在一起,再无法连接。
第96章 沉海
这条连接着她们的红线太脆弱了, 就只是这般轻轻动了一下,便随着风断掉了。
可今夜的风这般轻,轻到根本不会伤到人, 飘在风中的发丝软绵而缱绻, 可偏偏这红线断了。
断在这般极致的温柔中。
随着红线断开的, 是长愿被牵连起来的心,这一刻她眼眸中的万物都失去了色彩,眼前一切好似变成了水墨般的黑白色,仅有绑在她手上的线带着鲜艳的颜色,可红线却随着远处神性温柔的女子离开, 绑在她手腕上的红线渐渐脱落, 随着风与那离开的女子一同飞远。
长愿不知晓她是如何离开小院的, 她只觉得心中乱得厉害, 明明脑海中寂静无比, 却又觉得耳边嘈杂而混乱,又在某个时刻归于宁静。
“仙尊!”
“长愿仙尊!”
手里拿着羽扇清秀而年轻的男子突然出现在小巷尽头,见长愿没有听到他的呼喊,略显慌忙地追了过来。
长愿终于注意到了男子, 她扶着墙停下,以指为剑,狼狈而又凌厉,目光落在追上来的人身上。
书仙人被长愿的动作惊得用羽扇挡在胸前, 连忙往后退了两步, 紧张道:“手下留情!”
“仙尊手下留情!在下书仙人李不识,我们今日在客栈还见过的!”
长愿认出了面前人, 收了这般防备的动作,突然松了口气整个人靠在身后的墙上。
“仙尊, 您没事吧?”书仙人想要上前一步扶住长愿,不知想到什么又停下了动作,他有些紧张地看着长愿。
书仙人一直被客栈中那些修士拦住讲到月上枝头才有机会从客栈跑了出来,可这心中却一直不踏实。
那日他收到李无岸的传信,说有一个极好的惊天故事要讲给他听,他便想也没想便跑去了过沈城。
李无岸的影子没看到,反而遇见了消失许久的柏衣,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往日总躲着人视线的姑娘如今竟然能坐在偌大的客栈之中帮人诊脉。
过沈城那家客栈是沈家开的,他刚进门还没坐下,就看到了那个让他觉得有些晦气的女人,沈书珺就坐在他的正对面,一看就是等了他许久的模样。
绝世仅有的惊天大故事没有骗他,只是他也确确实实被李无岸坑了一把,关于云西神尊的故事便是柏衣给他讲的,这才有了在西海域白仙客栈说书这一幕。
却没想到,在他讲书这日,竟然招来了长愿这尊不好惹的大佛,更没想到的是,长愿竟然会亲自传音告诉他三年前的事,他弄不清长愿的意图,却在离开后第一时间追着长愿的踪迹找了过来。
别的不说,此事还是要先同仙尊解释一下的,书仙人很惜命,能解释清楚的话,他绝对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
长愿捂着唇咳了好一会儿,鲜红的颜色从指缝中钻出,染红她细长白皙的手。
“无碍。”她轻轻摇头,却没压住从胸口涌起的鲜血。
圆月的光清亮,投在小巷中,照亮散在空中的鲜红,点点滴滴落在地上。
书仙人一惊,显然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般画面,急道:“当真没事?”
“那个医修小姑娘也在城中,我去将她寻来?”
长愿拦住书仙人,面色还是若无其事,问道:“找我何事?”
长愿却不在意,比起如今极差的状态,她更加在意书仙人所来的意图。
书仙人看了看长愿,叹道:“因今日之事而来。”
长愿明白了书仙人话中的意思,在那段云西为神的过去,删去了她的存在。
知晓这段过去的人不多,她能够猜到这是谁的授意,能把没有她的故事都编得如此完美,世间仅有一个人能够如此。
她知晓夕鎏的意思,亲眼看着自己将长剑刺入云西的心口,这次,夕鎏定然不会原谅她了。
“无碍。”长愿扶着墙站好,压下了自己所有的脆弱,冷淡道:“我不怪你。”
说完,不等书仙人回她,长愿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这里。
玄海城临海而建,长愿独自来到海岸边,轻波微起的海面上映着圆月,又亮又刺眼,还带着一丝凉意。
她想到很久前的那一晚,同样是在这片海岸,云西站在她的身后,所有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身上。
长愿从来都是知晓云西的目光总是在随着她的,那时的她不能回头,可她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再拉长一些,过得慢一些,即便不能回头去看云西也好,至少她的目光会停留在自己身上。
那么近的距离,她能感受到风的温柔,感受到轻风带来的属于云西的气息。
可这一切在此时又那么遥不可及,像那易碎的,她永远不敢去回忆的梦一样。
她的过去全部都塞满了云西这个人,如今要让她如何才能割舍。
深海渐落,长愿将自己沉在海水之中,红衣与深海相融,慢慢下降,月光在她眼前消失。
*
柏衣所租住的小院恰好只有两间住房,云西住在了柏衣的小院中,柏衣的一天简单而充实,她总在太阳光升起之时起床,第一件事情便是为她所种的灵草浇灌,而后在院子中晾晒其后要用的药草。
她如今的修为已退至大乘中阶,云空有云西的神力围绕,她的修为倒退并不算明显,所以才在第一时间回到浣鎏宗,与昔日的亲友师尊道别,而后匆匆离开。
越往后去,她的修为会倒退得越快,就如同修炼那般,起初易修,而后的每一个阶段都不易过,修为难以精进。
等她的修为退到金丹之后,便会以更加快的速度燃烧殆尽,有可能只在一瞬间,她的生命便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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