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这红楼酒肆之中, 云西周身的气质亦没有变化,她温柔,眉眼中含着一分沾染红尘的笑,饮下杯中酒的动作轻柔而悠然,她要比这楼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引人瞩目。
时不时扫来的视线并没有让云西在意, 她放下手中酒杯, 目光落在因为害羞又将自己缩起来的姑娘身上, 对方面前杯中的酒分毫微动。
“既来这红尘酒楼, 不妨尝尝此酒。”云西点了点酒杯, “此时莫要当自己为柏衣,只做红尘过客也是好的。”
柏衣慢慢从袖中伸出手捧住酒杯,放在唇边轻轻点了一口,酒不呛人, 味道清新醇香,可这姑娘却偏偏红了脸。
她察觉到有人从身边经过,笑声动听勾人,又往窗边缩了缩, 小声道:“小师叔, 我们不进来也是可以的。”
只是在经过此处之时,突然想要抬头往上瞧瞧, 哪怕此刻看不见,她亦想要看看这相同的地方。
“人生苦短, 亲自再来走一趟,要比只停在原地看一看更好些。”
柏衣将云西的话听了进去,手里捧着的酒依然放在唇边,轻轻点着,却没有继续回答云西的话。
另外一边,长愿换掉了那身过于显眼的红衣,来到与云西两人所在长宵楼对门而开的另外一家楼前。
站在门前招客的徐姐看到她时先愣了一瞬,寻思着今日这是怎么了,竟还能见到两个天仙似的姑娘。
这女子和先前那个有了小夫婿的姑娘不同,她生得更加明艳,若非太冷了些,合该是带着些媚的,是勾魂摄魄而又不俗于世的媚。
徐娘用帕子虚虚拦了一把,笑道:“姑娘,咱们这地方可不是普通酒家。”
长愿拿出一整袋金子,抛到徐娘手中,徐娘打开看了一眼,面上的笑瞬间便真了三分,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再开口的话却转了个大弯,“当然,不管什么楼,咱们这地方都是欢迎客人的!”
“姑娘出手阔绰,若有需求尽管跟徐娘我讲,咱这楼中的漂亮姑娘……”
长愿停下脚步,声音有些冷,“不用,我只要一个能看到对面的位子。”
“对面?”徐娘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她见过来这里捉奸的姑娘,同样喜欢女子的姑娘也见过不少,这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提这样奇怪的要求。
她们与歌楼与对面那个长宵楼比起来,谁也不会差谁分毫,楼中姑娘更是各有千秋,难分上下,若是这姑娘喜欢对面楼中的哪个姑娘,大可跑去人家楼中看,就算是捉奸的,她也是第一次见这般跑到对家来的。
“嗯?”长愿见这徐娘一脸为难,问她,“没有吗。”
徐娘立马回神,将拿到手中的金子不动声色往怀里揣了揣,都已经到了手的钱,她可不会轻易放跑。
再开口,得意又自信道:“自然是有的,咱们与那长宵楼相对而建,别的不说,在我们与歌楼中,就算是正对她家花魁的窗,那位子也是有的!”
不过,那对家花魁屋子对着的恰好也是她们家花魁的窗便是了。
“如此便好。”长愿面上多了分满意,“我不看花魁,要一个能看到方才进去那两个、人的位子。”
“嗯?”徐娘怔了一下,下意识问:“哪两个?”
徐娘是真没反应过来这姑娘说的谁,她们这种地方,每日的来客太多了,实在分不清是哪一位。
长愿突然没了声音,在徐娘真诚求问的目光下,小声说道:“那对,夫、男女……”
她实在无法说出夫妻二字,话在口中停了好久,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男女?”徐娘反映了好一会儿,想到了不久前驻足在楼下的云西两人,她问:“姑娘是指刚刚去对面楼中那对夫妻,那个眼盲的小公子?”
长愿落在一边的手握紧又松开,缠住手心的手帕还沾着血,这一下带着清晰的疼,她实在不愿意听到这个词,却又无法对不知情的人随意责怪,忍了又忍,脸色更是冷了几分,点了下头。
徐娘打了个冷颤,看出了这姑娘的不善,她将长愿拉入楼内,暂且安置在一个位子上,又随手拽了一个楼中姑娘过来,道:“您在这里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安排。”
说完,又单独交代拽来的姑娘,“你在这里陪着她,这可是大客户,别让不长眼的人过来。”
徐娘揣着她的金袋子一步一扭来到了对面的长宵楼前,正好停在自己的老对头身边。
“哎哟,今个风真大,怎么还把您从对面吹到了我这门前?”沈姨故意用帕子遮住唇,面露挑衅。
徐娘轻轻拍了下沈姨,凑近后从怀里掏出长愿给的那袋金子,“可不是风大嘛,这金钱哗啦啦地往我这头上砸啊!”
沈姨那花枝招展的脸在看到这一大袋金子后变得有些抽搐,咬牙切齿,“你今日这生意不错啊。”
才怪,她一直看着,哪里见到今日有大手笔的客人来,怎么一眨眼这人就收了这么多金子,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徐娘笑得得意,还不忘挖苦对方,“也就那样,没你平日抢我那些客人赚得多……”
她这话算是彻底让沈姨黑了脸,再维持不住面上仅剩一分的笑意,那些人都是老油条了,来她们楼里轻车熟路,有的更是直接赊账,这钱哪里有对方说的这般好赚!
“姓徐的,好狗不挡道啊。”沈姨手指着远处,示意徐娘滚回自己楼中。
徐娘从袋子里挑了一块最小的金子,抛到沈姨手中,笑道:“别急嘛,我来跟你打听个事。”
“什么?”有钱在手,沈姨怒气少了三分。
“方才去你们楼里那对小夫妻坐在哪个方位?”
沈姨将金子塞进怀里,眼珠转了转,明白了其中关键,视线又落在徐娘那一袋金子上,“这个嘛,价钱应当另算。”
徐娘抓了小半把金子拍在使坏的女人手中,笑道:“够了吗?”
“三楼,访琴厢房往东数第二窗。”
得到答案的徐娘将金子收好,扭着腰离开,沈姨是不知道徐娘要问这个作甚的,看她出手这模样,大抵是哪个有钱客人的要求,能拿到钱,她自然也不介意帮这人一点小忙。
这边,柏衣实在不习惯饮酒,更不习惯弹完一曲后落坐在她身边的姑娘,即便看不到,却也将头偏到了一边。
“那个,秦姑娘,您、你可以稍微离我远一些吗?”她小心翼翼开口问着,不想要对方太过靠近自己,又怕太生硬的拒绝又伤到人心。
那半遮面的姑娘勾唇笑了起来,视线落在对面的云西身上,与之对视,没有第一时间挪开身,反而故意问道,“公子不喜欢吗?”
她的语气有些失落,柏衣因她的话红了脸,磕磕巴巴解释着,“姑娘莫要这般说,我、我并非这个意思……”
“哦,不是这般意思,那便是喜欢了?”秦姑娘稍稍拉开了些距离,柏衣低着头,小声道:“不……”
“可我看你家夫人很喜欢我嘛。”
“啊?”柏衣愣住,猛地抬头看向云西,“这、这样吗?”
“秦姑娘莫要打趣她了。”云西开口帮柏衣解了围,目光落在这秦姑娘身上。
秦姑娘是这楼中的花魁,或许是她们的组合太奇怪了,引来了这姑娘的注意,让她主动到了这个位置。
她在此处与云西两人坐了一会儿,很快便又回到楼上。
柏衣稍稍松了口气,叹道:“秦姑娘,很厉害……”
同样是花魁,秦姑娘却豁然自得,她可以随意在这楼中走动,与感兴趣的客人聊天,也可以换上她人的装束出来弹曲,不像当初她见过阿娘过的日子,寸步难行。
她知晓阿娘的苦难有一半是来自于自己,是她的存在连累了阿娘,她阿娘那般好的性子,就连跟人争一杯酒都不会,要护住她实在太难了。
在柏衣情绪低落下的那一刻,楼中喧闹声响起,一袭红衣的美人勾着红缎由空中落下,如一只好看的蝴蝶落在了正中央的舞台上。
柏衣和云西同时被吸引了注意,虽然看不到,可在柏衣的脑海中,却勾勒出了同等的画面。
那是她常常藏在屋中看到的画面,阿娘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衣,勾着红绸翩翩下落,那舞是极为好看的,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跳舞的秦姑娘与远处的云西对上了视线,她美得动人心魄,在这红楼凡尘之中,活出了自己的色彩,骄傲又明艳。
可透过她的眼睛,云西却想到了另外一个跳着相同舞步的姑娘,在困住柏衣的梦魇之中,穿着明艳红衣的女子勾着红绸于高空落下,她整个人轻飘飘的,若非这尘世还有牵绊,她大抵会变成一只红色的蝴蝶,就这样美而凄惨结束她的一生。
人的一生太难了,即便是在同样的位置,每个人却都有不同的性格和经历,在同样的结局路上,注定走出不一样的路。
“秦姑娘的舞定然是极美的。”柏衣小声赞叹着,引得云西侧了目。
云西也道:“很美,如绽放的红花,狂风也不会轻易将她吹散。”
话落,云西的目光顺着窗看向对面,恰好与那一直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对上。
长愿将酒杯放在唇边的动作顿了一下,有一瞬的慌乱,努力想要扬起一抹笑,可另外一边的人却错开了视线。
第99章 嫁衣
手中酒杯不知何时放下, 坐于窗边的女子好似失了一分色彩。
长愿等了许久,可那过分温柔的女子却不曾将视线如以往那般落在她的身上,就算知晓自己一路都在跟着, 对方却从未做出任何动作。
酒杯中的清酒渐渐失了波纹, 如一面镜子, 倒映着长愿眸中再也无法维持的淡漠,诉说着她眼中无尽的悲伤。
云西对她的态度就如这无波平稳的水面,不是致命的伤害,没有刺穿心脏的话语,一切都太过平静。
可长愿却不愿这般, 她躁动的神力使眼中的酒水剧烈波动起来, 几乎要溅出杯中。
她宁愿云西来质问自己, 不管怎样生气都好, 哪怕是要以同样的方式用利剑刺穿她的心脏, 甚至是剜出她的心。
她愿意承受云西的愤怒,可是这些都没有,那么平淡的,云西不再将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轻而易举的移开了视线。
这般意料之中的疼,胜过她要忍受的一切。
云西很早便察觉到长愿在跟着她,不同于之前那般光明正大,甚至总在夜间翻入她房里那种, 她总躲在距离两人远一些的位置, 可那身红衣如此扎眼,想不注意到都难。
这般也好, 她不知晓长愿这次跟着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即便知晓长愿心中藏着一些事, 却不想再去猜想。
云西是爱长愿的,在万年如一日将视线落在众生万物之上那时,她却将更多的目光落在了这个新生的神身上,看着她的成长,她的懵懂,而后在对方终于伸出手时抓住了她。
云散一术远没有想象中那般简单,若非万不得已,她绝不会施展如此一术,自来万物皆有定律,贪欲亦是众生绕不开的所念,作为掌管世间的神,她只需静静看着这一切便好,灾祸总会过去,只是这般过程是不易的。
其实,早在决定动用此一神术之时,她便想过最坏的结果,成神的路并非想象那般容易,这世间所有的变故太多,也许只差一步,她便无法成神,哪怕终于重归神位,可那云散之前失去的记忆又该如何找回,记忆和神力,这些都是云西存在不可缺少的,却也是最难找回的。
倘若无法忆起所有,便无法凌驾于天道之上,便还需无数的时间恢复。
云西不愿丢弃这段记忆,倘若没有和长愿那段过去,那样的她是不够完整的,在她的过去,长愿占据了绝对重要的位置。
天生为神的云西也好,那个在南雪山长大的云西也好,她的过去绕不开长愿的存在。
只是,她抬手轻轻落在心口的位置,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她们注定会走散,停在如今这个节点,应当是正好的。
秦姑娘一舞毕,在人声鼎沸之中消失于楼梯转角,她没有回头,更不曾为任何唤她之人驻足。
而云西和柏衣这一行却还未到此结束。
于云西来说,长愿的隐匿之术是拙劣的,她不去关注对方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亦没有同柏衣提过这件事。
她们赶着夜色走在不知何时安静下的街道上,天边的云隐隐遮了些月光,为那清亮耀眼的存在添了层轻纱,路边偶尔亮着的灯笼在地上留下两人的影子,有些朦胧。
今夜的风轻中带着别样的沉,吹到两人身边。
并非所有的铺子都在深夜打烊,路过一家布庄,这家小店在深夜还点着蜡烛,主人家似乎过于专注制衣而忘了关门。
“小衣,去选一身新的衣物如何?”
云西主动停在这布庄门前,灯笼的光将她落在地上的影子拉长,在这般夜色中,她的声音似乎更轻柔了些,带着夜晚独有的色彩。
“这般晚了,不会打扰到店家吗?”
屋内传出一阵笑,看似三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女子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出,将遮了半扇的门推开,“姑娘,相见便是缘分,何来打扰一说?”
“你、我?”柏衣因着女子的话有些诧异,“你能认出我的身份?”
她的修为的确一直在倒退,可维持男相所耗并不算多,又有小师叔的神力加持,怎么也不该被一个凡间女子认出来才对。
老板娘却摇了摇头,将两人迎进来,笑道:“既入凡尘,又何必在意身份一说?”
云西走到这里时便察觉到了此处店铺的不同,她的视线落在这老板娘身上,只一眼便看出了对方的本相,自那场毁天灭地的大战之后,世间妖修的存在便极少了,这老板娘的本相是白狐,活了十万年的大妖。
“前辈说得是。”柏衣褪去男相,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老板娘扫了她一眼,了然道:“想必二位便是近来各处传言中的主角,一文钱诊百病的盲眼神医姑娘。”
“前辈也道只是传言,不可尽信。”
真正的神医也不应当是她这般的,她行医只为不负其心,却并没能救得了世间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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