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栎潇眼底隐隐藏着泪光,咬着下唇,最终低下头应了:“是。”
无人注意他暗地里,微微勾起的唇角。
从他废了羽寒阳的手开始,他就知道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拿出这枚令牌,只是为了让羽凌威相信,他并不是有意伤害羽寒阳的,是羽寒阳想要取他性命在先。
现在一顿鞭子换了羽寒阳一只手,这笔买卖也不亏。
任何事,皆有代价。
羽凌威看了眼羽寒阳空落落的右臂,心里还是不顺:“说到底,这件事最错的就是你那个侍卫,是他没有第一时间拦住寒阳,才导致了寒阳无意闯入被你误伤,你们都是尊贵的少主,都是我的儿子,轻易动不得,他……就赐死吧。”
“一条人命,对这件事,也算有交代了。”
“往后谁也不许再提!”
云栎潇脸色未变,但呼吸一滞,置于腰后的手顺时握紧,指骨隐隐发白,但到底还是未发一言。
羽凌威绝无可能因为他的求情,收回这个命令。
羽凌威挥挥手道:“都下去吧,一个一个不让人省心。”
“家主觉得这么处置就够了?”一道苍老却有力的声音从众人身后响起,伴随着拐杖接连砸在地上的铿锵声,响彻整个大殿。
来人满头鹤发,精神矍铄,眼神充斥着上位者的威势,身着绛红色长袍,整件衣服背面用金线缝制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她边上还站着一位黑发雪肤,浓颜红唇,身姿高挑的女子,正是羽寒阳的母亲韶夫人,两人互相搀扶着走进大殿内。
“母亲,你怎么来了?”羽凌威赶紧迎上去,走到羽老夫人身旁,对侍卫说道,“快去搬张椅子来!”
羽老夫人站定后,双手交叠在拐杖的凤凰头部,语气强硬:“不用!”
“我和韶夫人在大殿外听了一会,进来就是要问问你,我们羽家的长孙被一个乌七八糟的野种都欺负成这样了,都成了一个残缺的人了,你作为家主,作为孩子的父亲,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处理了?”
羽凌威哪能听不懂羽老夫人的意思,她最是疼爱自己几个孙辈,是觉得他处置的太轻了,心里的气顺不过去。
但这事本就是羽寒阳理亏,他刚才已经舔着脸偏私成这样了,也不能一点都不顾及云栎潇的感受:“母亲,我已经都了解清楚了,这当中确实存在误会,栎潇也同意领罚,放寒阳进药庐的侍卫我也已下令赐死,我认为这样处理最为合适....”
羽老夫人提起拐杖狠狠砸在地上:“我不同意!”
羽凌威即便是家主也不能忤逆母亲:“那您觉得该怎样处置?”
羽老夫人的眼神狠狠剜过云栎潇,落在那张比大多数闺女还漂亮的脸上,她第一次见他,就打从心眼里不喜欢他,觉得他有朝一日,一定会给羽氏带来灾祸。
这么多年来一直黏着她一个孙子不说,现在还伤了她另一个孙子,断不能放过他:“寒阳断了一只手,等于丢了半条命,伤他的人,也必须接受一样的惩罚。”
“请羽雷鞭!”
“明日晌午在羽氏正门行刑!整个羽氏的人都要来!”
“我倒要看看,经过这次家法伺候,以后还有哪些眼盲心瞎的小野种,敢爬到我孙子的头上!”
见羽凌威欲言又止,羽老夫人瞪了一眼:“你要是还当我是你娘,就把嘴里要说的咽下去!”
“奶奶,万万不可!”一直沉默的羽寒月终于忍不住出声阻止,“栎潇不是有意的!羽雷鞭威力太大,这罚得太重了!”
羽老夫人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由你,亲自行刑!”
“奶奶!!!”
羽老夫人利落地敲了下拐杖:“你不想动刑也可以,那就把他逐出羽家!”
羽寒月:“.......”
*
医馆,药庐。
已近黄昏,几缕阳光透过窗户缝隙照射进来,但没法驱散屋内的阴冷。
羽老夫人除了明日要用羽雷鞭对云栎潇执行家法之外,还命云栎潇亲自赐死自己的贴身侍卫。
用亲手研制的,最痛苦的毒药。
羽寒阳被派去全程监视,也算是变相让他出气了。
云栎潇站在放置草药的百子柜面前半晌,终于抬起眼睫,拉开了最中间的抽屉,再打开底下的暗格,取出巴掌大小的黑色葫芦瓶身的毒药,由文老检查确认药性属实以后,才缓步走到鬼针面前。
云栎潇眉眼清俊冷淡,看不出一丝情绪,他修长的手指摩挲了下黑色的瓶身,递给鬼针:“这是我用百种毒虫和毒药草混合调配的毒药,还没有找人试验过,你很幸运,能够第一个死在它的手上。”
鬼针跪着,沉默着,没有伸手接。
云栎潇就这么维持着递药瓶的动作,一盏茶的功夫后,他清冷开口:“该上路了。”
鬼针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双眼在短短几秒内布满了红血丝,像要吃人一般,然后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毒药:“我从成为少主的侍卫开始,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你要我死,我就为你去死。”
“可是,少主,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听说你在大殿上连一句求情的话都没替我说,现在还可以这么冷静的把我当做药人来给你试毒!我的生死对你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是吗?”
“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件随便可以扔的衣服,是吗?”
云栎潇双手交叠到身后,轻轻勾了下薄唇,冷酷无情的眼里终于有了笑意:“你不是衣服。”
鬼针愣住了,随即眼底开始隐隐有期待。
云栎潇将他的神情变化都尽收眼底,缓慢的,厌弃的,冰冷的:“你的命,并没有我的衣服值钱。”
羽寒阳原本是带着报复的快意过来欣赏这场主仆之间的虐杀的,他一想到能够看到云栎潇的痛苦,挣扎,懊悔的样子就身心舒畅。
可是云栎潇没有他所能想到的任何情绪,非但没有,他甚至还冷血到,仿佛面前跪着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可以随意捏死的虫子。
羽寒阳分不清了,刚才大殿上那个会因为羽凌威偏私而眼底含泪的云栎潇,和现在他面前这个没有心的怪物。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这样的云栎潇已经不是让他忌惮了,而是恐惧,深深地恐惧。
云栎潇对待陪伴多年的鬼针都能如此不讲情面,那对待他们这些切实伤害过他的人呢?
羽寒阳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云栎潇真的,不会同他们……计较吗?
鬼针死死盯着云栎潇那双漂亮无辜的眼睛,想从中找出哪怕一点点的隐忍和不舍,他就能说服自己,云栎潇有苦衷,他是迫不得已的,谁都不能违抗家主的命令。
可是没有,云栎潇的瞳孔就像无底深渊,生不出任何他期待看到的温度和感情。
他从10岁开始就被调配来伺候云栎潇,一直在到今天以前,他还深深相信,就算在云栎潇的心里,真正重要的只有寒月公子,但自己陪伴了他那么多年,总会有哪怕一点,就一点的不一样吧。
没想到,终究是他太傻太天真了。
当他没有利用价值以后,云栎潇就会毫不犹豫的弃如敝履。
他拧开了药瓶,没有任何犹豫地喝下了毒药。
由他的少主,亲手递给他的毒药。
*
毒发后,症状相当残忍,鬼针的哀嚎仿佛让人置身无边地狱,羽寒阳终于忍受不了,以最快的速度逃跑了。
于是小药庐内,除了受刑者,只剩下了云栎潇,他低着头,身姿依然挺拔,看着鬼针在自己的脚下扭曲打滚,脖子上遍布因为痛苦而抓出来的血痕。
鬼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最后甚至不顾尊严,抓住了他的脚踝,已经无法说话,但眼神里写满了最卑微的恳求。
求他这个刽子手。
“少主,求求你,让我死,让我死。”
云栎潇单膝跪地,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红色的小药丸,塞进了鬼针的嘴里。
须臾,这张曾经年轻俊秀的脸,就一点一滴的,变成了如同百岁老人般枯槁丑陋的脸。
那双原本充满神采的瞳孔,现在就像摆在宴席上的鱼眼,死灰死灰的。
云栎潇抿紧唇,伸出手阖上了他的眼睛。
窗外的麻雀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过道间遍布下人们忙碌穿梭的脚步声,还有交头接耳的说话声……
快到羽氏的晚饭时间了,很快各个府邸都会点起灯笼,星星点点,是生机盎然的漂亮景象。
微风吹拂而过,它听到云栎潇很轻很轻地叹息了句:“死得,有点难看啊。”
“如果还有机会,别为别人而活。”
“那样太傻了。”
第5章
隔日晌午,羽氏正门。
殿上坐着羽凌威等人,下人们都围在大殿周围。
很多羽氏的老人,在府里侍奉了大半辈子,都没有见过羽雷鞭,所以现在但凡手头没活的,都赶来围观了。
这些天府里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先是寒阳公子大闹医馆药庐结果断了一只手,然后就是栎潇公子的贴身侍卫被下毒赐死,现在还要接受如此重的刑法。
寒阳公子和寒月公子不睦多年,整个府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这一下子就被抬到明面上来,斗了个两败俱伤,还是让整个羽氏的人挺意外的。
在场所有人都有一种直觉,这羽氏表面风平浪静的日子,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由家主羽凌威亲自从祠堂请出镇家之宝羽雷鞭,置于红色方形托盘之上,有两个黑衣侍卫从祠堂抬到了大殿中央。
羽雷鞭通体漆黑,鞭身和剑把有些类似,粗一尺有余,鞭身和鞭尖为方锥形,玄铁制作,重达足足三十斤,没有一定内力的人,别说舞动它,连拿都拿不起来。
由羽雷鞭施予的刑法,羽氏百年来经历过的也不超过五个人,还都是犯了背叛家族这样的大罪,才能惊动它出山的。
云栎潇所需要接受的鞭数是三鞭,可别小看这三鞭,在过去羽氏接受羽雷鞭刑法的人之中,最多的鞭数也就是三鞭罢了。
云栎潇被封住了内力,乌发拢到胸前,下身依然穿着白色中袴,上身赤·裸,直直地跪在大殿正中,他的背白皙如美玉,线条流畅完美,像身姿优雅的鹤。
羽凌威见时辰到了,便沉声道:“行刑。”
左右两名侍卫架住了云栎潇的双臂,羽雷鞭威力强大,如果不将受刑之人给固定住,一鞭下来就能把人抽飞出去,就连这两名侍卫,也都是府中最高等级的侍卫,武艺高强,反应灵活,才能最大程度上避免被羽雷鞭挥出的气流所震开。
羽寒月握着羽雷鞭的手微微颤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羽凌威不满催促,他才咬着牙向前走去。
其实直到昨天以前,他一直在心里责怪云栎潇。
云栎潇给羽寒阳下毒后没多久,他就接到医馆的报告,说是如果不及时解毒,羽寒阳的右臂就会保不住了。
可是云栎潇却一直处在昏迷之中,医馆的人想尽办法还是没能保住羽寒阳的手臂。
羽寒月觉得云栎潇此次行事冲动鲁莽,不计后果,就算是要教训下羽寒阳,也不该下那么重的手。
他本就和羽寒阳关系不睦,发生了这样的事,父亲一定会认为云栎潇是受了他的指使,他本就不得父亲的喜欢,这下父子关系怕是更难转圜了。
可是经过昨日大殿上的对质以后,他才知道一切都是他小人之心了,原来羽寒阳早就刺杀过云栎潇。
而那次……云栎潇会突然独自去后山挖草药,也是为了他。
当时云紫钰身上的毒不明原因的提前发作了,痛苦不堪,性命危在旦夕,准备应付下一次毒发的解药还没来得及调配,因为炼制解药需要一味最关键的药引,是一种叫辛雪草的珍稀药草。
辛雪草只生长于悬崖峭壁的缝隙之中,女子的食指大小,通体纯白如雪,外观漂亮但没有显著特点,一不仔细就会和普通的小白花混淆。
更麻烦的是,它二年才开一次,还只在一天的子时开花,开花时间不超过一盏茶的时间,采摘难度非常大。
上一次云紫钰调配解药,辛雪草已经用完,新的辛雪草,指定药铺还未有库存。
不得已,他只能去找对草药分外了解的云栎潇帮忙。
……
冬日夜里,更深露重。
小药庐里光线昏暗,只有榻前的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可以看到榻上的锦被里鼓着一个小小的包,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安静的背对着他。
本来熟睡中的云栎潇被他叫醒,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听完他的要求以后,没有任何犹豫就下床穿衣,替他去山里采药。
瘦削的肩膀背起小竹筐,绷着小脸,神情严肃,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很认真的向他保证:“哥,你别急,我一定会为你找到辛雪草的。”
“你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就能看到它了。”
……
第二天一早,云栎潇就回来了,带着一身晨露的湿气,灰头土脸,双手上还有好几道被割伤的痕迹,那株漂亮珍稀的辛雪草,被云栎潇小心翼翼得揣在怀里。
他惊喜于云栎潇真的替他取回了辛雪草,云紫钰的性命有救了,连话都来不及和云栎潇说两句,就拿着辛雪草匆匆离开了。
当时的他全然没有关心,云栎潇那一晚发生了什么,甚至都没有问一句,云栎潇双手的割伤,疼不疼。
现在终于知道,才14岁的云栎潇,那晚在经历了刺客暗杀以后,都没有及时回府,竟然还继续独自守在后山,守在悬崖峭壁边上,等待辛雪草开花。
只因为他答应过他,一定会拿到辛雪草。
小小的云栎潇,独自踏入漆黑夜色里的单薄身影,从昨夜开始,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若不是羽寒阳前几日趁他毒发,再次闯入药庐企图伤害他,逼得他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废了羽寒阳的手臂,事情闹大了,他不得不为自己辩解的话,他是一辈子都不会将羽寒阳曾经刺杀他的事说出来的吧。
羽寒月一整夜都在想,这样独自忍下的委屈和伤害,除了这一次,云栎潇还经历过其他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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