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梁季澄。
江冉当然想过他会找过来,自己不可能躲梁季澄一辈子,只是现在还不想看见他。
就在他犹豫该目不斜视走过去还是直接回病房时,梁季澄先一秒发现了他,急忙喊了声,“江冉…”
一句话还没说完,江冉转身便走,被梁季澄匆匆几步追上来抓住,“等一下…”
“这里是医院,”江冉声音很小,但很坚决地甩开他的手,“别在这拉拉扯扯。”
“我知道我知道,”梁季澄哀求着说,丝毫没了以往居高临下的态度,像一只卑微的野犬,“我,我没有别的事,就是想问问,阿姨怎么样了?”
“死不了,”江冉淡淡道,他垂着眼,眼神自始至终盯着墙边一处明显剥落的墙漆,露出光秃秃灰白的颜色,而不是落在梁季澄的脸上,“你问完了吗,我要走了。”
梁季澄被堵的哑口无言,他知道江冉之所以这样对他,过错全部在于自己。他埋下头,过了一会儿才像下定决心一般,“对不起。”
他这辈子都没和人低过几次头,自然没有那么多道歉的花样,一句对不起之后,便再也没有别的词了,想解释,又觉得现在的处境不太合适,只能闭上嘴等待江冉的审判。
这三个字一出口,江冉像是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他抬头迎向梁季澄的目光,忽然轻笑一声,摇摇头离开了。
江冉的确不想再和梁季澄纠缠什么,他本以为今天的态度会让梁季澄知难而退,没想到接下来连着三天,他都在住院部的各个角落不定时偶遇对方,有时是去拿药的路上,有时是在打水的走廊上。说是偶遇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大多数时候梁季澄只是站在一边,似乎在特意等他,一副想说话又不敢上前的样子,等他走远了,再掉头离开。
几次下来,江冉心里也开始变得不得劲。
他没有折腾人的习惯,看到男朋友一夜之间转了性子,两人的地位全然颠倒,他心里并没有多少快感,相反,这只会不断提醒他,他们是为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到了第五天,江冉再也受不了了,决定找梁季澄好好谈谈。
梁季澄欣喜若狂,以为他们终于要和好了,就像从前许多次那样。没想到江冉开口第一句话,就下了一剂猛药,将他的世界炸了个天翻地覆。
他说,“阿澄,我们分开吧。”
梁季澄愣住了。
有那么几秒,他以为是自己耳朵的问题,以致于出现了幻觉,直到江冉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分开…什么意思,他要和自己分手吗?
梁季澄猛地站起来,但大脑跟不上他的动作,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这么定定看着江冉,像被吸了魂儿。
“听我的,阿澄,”江冉没有被他这一惊一乍的反应吓到,他去拉梁季澄的手,温和地注视着他,“你出国吧,这个机会很好,不要为了我耽误你的前程。”
“不,不…”梁季澄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拼命摇头,仿佛丧失了语言系统,“我不出去,我这就跟学校说,我,我退出,我不出去…”
江冉叹了口气,将他拉到自己怀里。
“我爱你。”
梁季澄的身体陡然变得僵直,神奇的因为这句话安静下来。
江冉没有撒谎,他爱梁季澄,比任何人都要爱他,自始至终都是。但爱是真的,失望也是真的,无能为力更是真的。命运将他们推到了这分叉路口,往后的路怎么走,不是他们个人能决定的。
他多年前虚无缥缈的担心在此刻落地生根,成为了现实,他们两个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他松开手中的人,理了理他的头发,“其实你不告诉我是对的,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我没有顾及到你的未来,只想着咱们俩能在一起…我不应该成为你的拖累。”
梁季澄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他面色发白,原本漂亮的脸皱成了一团,“我不是…你不是拖累,我不想分开…”
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们只是吵了一架,不,连吵架都算不上,之前不也有闹别扭的时候,不是照样好好的,他已经答应了不会出国,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他…
明明是三伏天,梁季澄却由内向外的冷,像是被活生生抽掉了一身的骨血。
“有件事我没和你说,”江冉继续平静道,“我妈妈这个病,大概率没法痊愈,也就是说,后半辈子我可能得一直照顾她。她是我妈妈,我不能不管她。但是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地方要去,你值得更好的未来,是我没什么本事,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够了!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梁季澄突然变了脸,暴怒着甩开他的手,“你不要我了,要和我分手,还说这冠冕堂皇的话干什么!”
江冉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承受着指责,好像只要梁季澄说的够多,将心里的怒气全都发泄出来,就能抵消这些年的恩怨纠葛,让他们相忘于江湖。
“咱们在一起六年,凭什么你说分手就分手!”梁季澄掰着他的肩膀,几乎要扣出血来,“我告诉你我不同意!”
江冉任由他拽着,连一丝反抗也没有,像没有感情的木偶,梁季澄忽然就崩溃了,“我不出国了,阿姨生病了,我们一起照顾,挣了钱带她去大城市看病,这样不好吗!”
江冉还是没有说话,不动声色看着他一个人疯狂。
下一秒,梁季澄的手忽然就落了下去。
那一刹那,他心底升起一个想法,一个直觉,他清楚地意识到,他们结束了。
他和江冉相识十六年,就像利刃与刀鞘的融合,以往每一次争吵,都是江冉在无限的包容他,然而这一次,刀鞘断了,是永永远远的裂成了两半,不是撒泼打滚就能修好的——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江冉疲惫地起身,表情麻木向外走去,在即将跨出门时,梁季澄叫住了他。
他转过身,看到梁季澄布满泪痕的一张脸,泪水之下,是淹没不住的怨恨和悲愤。
目光相交片刻,江冉毫无留恋地回头,将梁季澄留在了身后。
那扇门里,有他的旧爱,回忆,和他分崩离析的爱情,
自此,他们两不相欠。
江冉回到医院,和医生沟通了治疗方案,待病情稳定之后,他准备带隋文娟回家修养,毕竟每天的住院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至于水果店那边,他向表舅说明了原因,店面暂时关闭,等表舅从广东回来之后再做打算。
他活得机械而忙碌,仿佛被困在了周而复始的循环中,直到一个月后,他再次见到了梁季澄。
“我跟房东说了退租,房子已经收拾完了,你的行李我也打包好了,你抽空回去拿一趟就行。”
梁季澄把江冉约到省理工大附近的一家饮品店,点了两杯芒果汁,他比上次分开时消瘦许多,本就俊美的五官显得更加分明。
江冉抿了口饮料,“谢谢。”
“机票都订好了吗,”他又问,“准备什么时候走?”
“明天上午,今晚飞上海,明天从上海出发。”
江冉点点头,想嘱咐他几句身在异乡多多保重之类的,又记起自己如今的立场,不觉把话咽了回去。
“我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梁季澄主动开口,“卖了十一万,本来说好是十万的,买家可能听说拆迁的消息,又主动给我加了一万。”他说到这笑了笑,“你要是也想卖先别急着出手,说不定拆迁能赔的更多。”
房子卖了,表示和这座城市再无瓜葛,江冉克制住内心的心潮起伏,“那以后还回来吗?”
梁季澄淡淡将头转向窗外,“不知道,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他们又客客气气聊了几句,不像刚分手的情侣,倒像是阔别重逢的老友,末了,梁季澄提出想去医院看望一下隋文娟。
“我给阿姨买了点东西,趁今天给她吧,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江冉握着杯子的手顿了顿,说了声好。
隋文娟的状态比刚入院时好了不少,虽然依旧不能动弹,但神志已经完全清醒。见到梁季澄来,她眼睛似乎亮了亮,挣扎着动了动,嘴里咿咿呀呀发出几个含混的音节。
江冉上前替她把枕头垫了垫,“妈,阿澄来看你了。”
“给您带了两件衣服,”梁季澄将袋子挂到床头,又拉了把椅子坐下,“都是我挑的,您别嫌弃。”
隋文娟的左手动了动,大概是想抬起来摸梁季澄的脸,梁季澄握住她的手,“我明天要出国了,可能很久之后才回来,您和江冉在这边多保重。”
江冉被那句很久之后刺痛了一下,后面的话他没再听下去,默默出了病房。
洗手间里的水龙头开着,江冉看着镜中苍白的面容,他想,这跟他预料的不一样,他以为面对梁季澄的离开,他会一如既往的决绝,就像当初他提分手时那样,但遗憾的事,他能控制自己的理智,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待他整理好心情再回到病房,梁季澄已经走了,只剩隋文娟躺在床上,看上去像是要说什么。
“怎么了妈,”江冉赶忙过去,“你不舒服吗?”
隋文娟的身体艰难扭动着,眼珠不断向枕头边瞟去。江冉像是突然领悟,手往枕头底下伸去,果然摸到一沓厚厚的东西——是装了钱的信封。
他原地呆了几秒,随即抓起信封朝外跑去。
然而梁季澄早就没了踪影。
他跑过走廊,跑到楼下,又来到外面大街,街面宽阔车水马龙,各色行人来去匆匆,唯独没有他的阿澄。
两个穿着校服的学生说笑着和他擦肩而过,江冉望着他们愣了半晌,在人来人往中慢慢蹲下,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上卷完
第53章
“江老板?江老板!”
江冉将一件外套盖在脸上,靠在躺椅上小憩,梦里睡得正香,恍惚听见有人叫他,惊醒时连带怀里的书也掉在地上。
“哎哟,怎么大白天就睡上了,这是累成什么样了。”女人挎着包调笑道。
“昨晚忙的有点晚了,不好意思,”江冉揉揉眼睛,连忙扯了一个塑料袋递给她,“您来点什么,随便挑。”
“这不是孩子想吃芒果了,我来买点,”女人走到摊位前挑挑拣拣起来,“整个市场的芒果就属你家最新鲜,孩子点名要吃。”说到这她压低声音,眼神瞟向进门右手边一家店,“上次我在那家买的,回去一看坏了俩,你说说,哪有这么做生意的。”
江冉没法跟顾客一起吐槽同行,只能尴尬地笑笑,用广告化解过去,“那还有青提和香蕉也是今早刚到的,要不也来点?”
“不了,买太多吃不了…喏,三十块钱过去了,走了啊,下次再来。”
女人风风火火离开了,待她走后,江冉把地上的书捡起来,拍拍上面的土,重新放回架子上。
书是英语书,8000单词分类速记,江冉之前背过一遍,然而背完发现自己记的还没忘的多,只好从头再看。
就在梁季澄走后的第二个月,江冉在表舅的帮助下将省城的水果店转手盘给了别人,回来在老家租下了这个摊位。这一片属于他们这个小城最大的农贸市场,里面水果蔬菜,粮油副食,各色摊位少说有上百家。有了之前开店的经验,再做起这样的小生意自然是得心应手,起码每月租金减了不少,水电费也不用自己操心了。
隋文娟这几年康复的不错,除了说话还不是很清楚,体力恢复了大半,小范围走动是没问题的。江冉早上把饭做好,晚上再回去做一次,母子俩日子过得倒也自在。
他们在旧厂区住了一年多,在2009年的秋天等来了拆迁的消息,按照政府公布的价格,每平米赔偿1800元,他们这个80平的小房子一共拿了将近15万元的补偿款,虽然不算多,但确实比一年前梁季澄卖出的价格要高。至此,塑料厂终于送走了它的最后一批住户,长达三十年的历史彻底落下帷幕。
当时的房价还不像现在这样飙升的离谱,江冉成功赶上了末班车,用补偿款加上自己的一点积蓄,在市场附近买了套二室一厅的小房子,房子不大,但胜在整洁干净,足够他和隋文娟两个人住了。搬家那天,江冉把老房子里的物件全部打包,原封不动搬了过去,包括梁季澄给他的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玩意儿,以及这些年往来省城与家乡的车票,全都装在盒子里悉心保存起来。
还有一件事,江冉没和任何人说过,当年他曾经偷偷去了一趟梁家,趁着新房主还没来,用备用钥匙开了门,把梁季澄没来得及收拾的旧衣服运了出来。他也知道这么做挺丢人的,但强大的思念压过了理智和羞耻心,至少在睹物思人的时候能留下一点安慰。
中午来市场的人少,江冉在一堆水果中间靠到两点,才慢吞吞起身,去临街的面馆要了份凉面吃。下午零零散散招待了几拨顾客,等过了下班高峰期,晚上八点,江冉准时收摊,骑着二手市场40块钱淘来的自行车,晃悠悠回了家。
到家之后,隋文娟已经把要吃的菜切好了,只等江冉回来进行最后一步。一开始对于他妈“擅进厨房”的行为,江冉是坚决反对的,生怕她刚好一点又因为手脚不便切了手或者砸了脚,得不偿失。只不过拦了几次后,他发现隋文娟由公开转为地下行动,让人防不胜防,加上复查时医生嘱咐过适量锻炼对身子恢复有好处,索性不再管,由着她去了。
今天的晚饭是两菜一汤,江冉在厨房忙活了十分钟,等到油烟机的噪音灭下去,他利落的将香菇菜心,鱼丸汤还有昨天剩的酸辣藕条端出来,顺便把电视打开。不知道隋文娟白天看了些什么,荧幕上怀着孕的儿媳妇正冲婆婆撕心裂肺地喊着,千篇一律的苦情剧。江冉大概早就习惯了类似的背景音,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看着,一边帮他妈把菜里的花椒粒挑捡出来。
他这头吃的专心致志,那头隋文娟看着电视里吵翻天的婆媳俩,忽然毫无征兆地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能找一个回来就好了。”
江冉端着汤碗的手一顿,无奈地想,又来了。
这不是他妈第一次提起此事了,尽管江冉早就做好一辈子孤独终老的准备,但是显然隋文娟接受不了,老是催他多上点心。江冉没法直接拒绝,又不能明着坦白她儿子喜欢男人,而前男友此刻正在美利坚,怕给他妈气出个好歹,只好采取怀柔大法先应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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