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坤来虚空踏立,身姿卓然,衣袍作响,神色并未因为方随无理的话语有什么大的变化,望向孤云台中央绰约的人影,声音带着劝诫:“随之,孤云台的规矩你比我清楚,凡劫持孤云台莲华宗罪人者,与罪人同罪论处,随之,师兄知道你只是一时行差踏错,师兄再给你一次机会,离开孤云台。”
方随这一次连搭理都懒得搭理,单手按住狂跳不止的心脏,心跳的节奏直到此时方才渐渐有平息的征兆,方随面无表情地盯住谢时安的脸,心道,救下来了。
“师尊。”谢时安嘴唇动了动。
方随面无表情继续盯着谢时安,只见他干燥的唇不停上下蠕动,谢时安的头无法靠近,方随就把头轻轻靠过去,于是感到谢时安唇瓣意外挨了下他的耳垂,又立即退走,带着气声蹭着他的耳边道:“师尊,您快走。”
方随把耳朵收回来,当场气得笑出了声,骂道:“你也闭嘴。”
若不是见到谢时安转头对范坤来道出那句“我认”时眸中深藏的死志与决绝,方随可能真的还以为谢时安直到现在也只是跟他玩一些欲擒故纵的算计,否则怎么会如此恰好地把冰凉的下唇贴到自己的耳垂上,留下那样的温度?
他先前陷入惯性思维了,他以为谢时安算计多了他,这回也是单纯想逼自己相见,可谢时安怎么算得到自己会强行再悟一次道,怎么算得到自己能够拦住范坤来的杀招,怎么算得到他能够赶得如此凑巧。
谢时安想见到他是真的,想死也是真的,
他千方百计要得到自己的爱,得不到他宁愿去死。
如果千年前方随之没有从狼族救下谢时安,他在那个时候就可以随随便便死了,谢时安从来都没有什么生的渴望,独自活到现在也只是为了替玉识君沉冤昭雪,顺便求取一次真心,而今他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算计尽数暴露,真心求取不得,那他便一死了之给自己出气。
在方随等着谢时安用人形好声好气来哄自己的时候,谢时安想的是“我死了师尊就能消气了”。
“师尊,您的记忆是真的,但天书的剧情是假的,大师兄是因为明鳍的操纵才会伤害您,他没有强迫您做过任何事情,那些是我为了让您不再喜欢他杜撰的。”谢时安眼角湿润,却没有再流下泪来,说话时眉间的神情更像寸芒雪原的那个沈十三。
谢时安其实不爱哭,方随搜搜刮刮边边角角的记忆,恍惚发现在谢时安只是谢时安的时候,他只流过一次泪 ,在他死的那一天,在九登山巅。
爱哭的是纵青珩。
谢时安以为他喜欢纵青珩,所以他装作爱哭的样子博取他的同情,希望自己能将片刻的喜爱从纵青珩那里转移到他的身上。
谢时安花了八百多年渐渐把谢时安变成了纵青珩的样子,然后套着青面獠牙面具鬼门主的壳子做自己。
“我骗了您的不止您知道的那些,还有很多……我和林昭一直都有交易,我给他提供封从心的消息,算作他替我炼化琉璃心的报答,雷灵的洞天也是我拜托明夺川引动的……时间无多,可能没有办法一一说给您听,师尊,我知道您不会原谅我,能够死在莲华宗的孤云台,我很高兴。”
“师尊,我知道您向来心软,我怎么说也给您当了这么多年的徒弟了,您就算恨我,也是不希望我去死的,可是师尊,为了达到目的,我不惜一切代价,自然也不择任何手段,早已背离了您当初救下我的初心,我不配做您的徒弟,您也不用为我横生恻隐之心。”
谢时安多日滴水未沾,流淌着木灵力的身体已经开始干枯,唇上苍白不见血色,所有的鲜艳颜色都聚集到了伤口上,呈现出巨大的反差,每一个字眼都仿佛从嗓音深处挤出来般,干涩而无力。
方随再次开口道:“闭嘴。”
谢时安遥遥头:“师尊,您走吧。”
方随抬起胳膊,掌心一阵吸力,嵌入谢时安手腕的骨钉被柔软的水珠拽住尾端,迅速从缚仙柱中抽出来,带出一道血丝,方随咬着唇把水灵力送过去堵住开始源源不断渗血的伤口。
谢时安先是被剧痛激得眉头紧皱,而后慌张地瞪大眼睛——方随要救他,方随怎么可以救他?
“师尊!求您,住手,我今日必死无疑,您不要为了我把自己的名声搭上……您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呃……”
方随在谢时安焦急的喋喋不休中利落取下他另一只手腕上的骨钉,谢时安痛到冷汗瞬间如雨下,剩下的话也被尽数咽下,一个完整的字眼都发不出来。
“方随之——”头顶传来范坤来警告的声音,“你我师兄弟多年,我知你性格执拗,却总归秉性良善,向来对你诸多宽宥,在我的心中,你从来不是是非不分之人,多能辨清事实好坏,七日之前困住你,也是怕你被师徒之情所扰,做出悔恨终身的行径,如今看来,那日终究是我心软了,不曾对你下狠手,是师兄的过错。”
“师尊!”谢时安用全身上下唯一刚刚恢复自由的胳膊肘顶过来,方随轻而易举化解谢时安慌不择路的肘击,反手一把握住谢时安的肘关节,把人架在了身前。
谢时安越发急促的呼吸声里,方随去取他脚腕处的骨钉,两处骨钉都被取下,帮助站立的工具全部失去作用,谢时安双膝一软,脱力跪在地上,方随跟着跪下,替他分担了一部分的重量。
“方随之。”范坤来唉声一叹,重新抓起金乌缠:“师兄言尽于此,既然你要一意孤行,那就别怪师兄不顾同门之情了,若是打斗中误伤到你,还望师弟莫要生气。”
“师尊。”方随之跪在地上,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挣脱他的钳制,终于急得要掉眼泪了:“徒儿不值得您做到这样,师尊,您离开孤云台,去秋水境,大师兄已经回去了,明夺川替他加固了神识防御,这三界最安全的地方,是大师兄的秋水境……”
“谢扇。”方随叫停谢时安的胡言乱语,突兀地问出声:“你还听我的话么?”
“永远听师尊的话”仿佛是方随之给谢时安下的化神境箴言,早已深入骨髓,谢时安几乎在方随话音落下的瞬间就条件反射地停下所有挣扎和话语,怔愣回答道:“听。”
“好。”方随松开制住谢时安胳膊的双手,身体停在原地,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眉眼沾着细小凝结的水雾,静静看着他道:“那你闭嘴,过来亲我。”
【作者有话说】
方宗主:一天天的一张嘴扒拉扒拉的净说些我不爱听的(两眼一黑又一黑又一黑)
◇ 第64章 “乖。”
谢时安果真闭嘴了,连呼吸也止住了,双手扶着他的胳膊,不可思议地仰头望着他,瞳孔狂震。
谢时安现在的动作其实正好,整个人矮他一头,仰着脖子的缘故,嘴唇是除了接触的双手外离他最近的地方,方随若是想去亲他,只需要俯身而下,将双唇贴上去,以谢时安如今的呆愣模样,绝对躲不开他的吻。
可是他不想这样,他想要谢时安自己送上来,他要谢时安清清楚楚地看着他的表情,自己想明白了再亲过来。
方随犯了一个错误,他用自己的想法去揣测谢时安的所作所为,自认为他们是在调/情,但是他却忘了告诉谢时安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他确实被这个骗子骗走了真心,他喜欢沈十三,也喜欢谢时安,无从反驳,毋庸置疑。
他想自己已经表现得那么明显了,不会有人可以将这份心意视而不见吧?不会有人觉得他会对着完全不喜欢的人动手动脚吧?不会有人认为师尊会因为什么“恻隐之心”便要强吻徒弟吧?不会有人真当虚妄之海海底的“渡气”只是“渡气”吧?不会吧?
是他错了,原来真的会,谢时安这个傻子竟然真的会。
这么多年谢时安原来从未产生过“师尊也会喜欢自己”的想法,这傻兔子抱着拼死一搏的勇气赌了一茬又一茬,自始至终相信玉识君的“良善”,却连他的真心都没敢奢望过。
蠢死了。
方随食指伸过去在谢时安鼻梁上刮了一下,道:“呼吸。”
谢时安回过神来,立即张开嘴巴,猛烈地喘了几口气,苍白的面色因为片刻的缺氧反倒显出几分红润。
蠢死了,聪明劲儿全用在千方百计编谎话骗他了是吧?
四周的水雾正在渐渐散去,范坤来就在此时划出另一道金乌缠的剑光,方随背身张手挡住,蒸腾的水雾再次蔓延整座孤云台,如果不是近在咫尺,谢时安就快要看不清方随的表情。
范坤来这道剑光方随拦得并没有表现得那样云淡风轻,谢时安看到方随眉头微不可觉地皱了下,只是沉静的视线仍然锁定着自己,等待他下一步的动作。
那么现在呢?方随注视着逐渐恢复思考能力的谢时安,平心静气地想,现在这傻兔子知道了吗?他已经把标准答案全部摆在了明面上,只差把“我也喜欢你”五个字刻在脸上了,谢时安知道了吗?
如果不知道,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
如果知道了,为什么还不来亲他?
方随缓缓眨了下眼睛,感觉等待的时间有些过于漫长了,这傻兔子再不动他就没那么多耐心等兔子自己发觉了。
眼前短暂陷入黑暗的那一瞬间,方随察觉视野恍惚了片刻,唇上随后贴过来两片冰凉的唇瓣。
触感很干燥,并不柔软,因为嘴唇的主人已经很久没有沾水了。
方随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目送谢时安亲完自己缩着肩膀退回原处,耳根到脖子红成了一片,良久偏开头低声笑了。
谢时安知道了。
也还没有那么蠢。
漫天的水雾只是遮挡了众人直接的视线,却挡不住高阶修士的神识,虚空踏在他们头顶的范坤来看得尤其清楚,简直不敢相信他们会在孤云台上做出这种事情,身子神经质地颤抖起来,随后大怒道:“荒唐!”
范坤来手中金乌缠光芒大放,炙热的火光扫过,孤云台上的水雾被一扫而空,台上相拥的两人清晰地暴露在众人眼前,范坤来厉声重复念道:“荒唐!”
方随看了眼范坤来,众目睽睽中俯下身,如最开始所愿,轻柔地吻在谢时安唇上。
四下落针可闻,数以千计震撼的眼神前前后后投过来,方随安然自若地退回去,摸了摸唇,感觉滋味还不错。
事情发展成这样其实不是方随的本意,换作其他世界方随甚至会想这和当众拉屎有什么区别,他本只是想过来救个人,救完便走,没有任何让别人围观自己接吻的奇怪癖好。
但是谢时安已经主动亲过他了,为了表示自己是自愿被亲的,他回赠一个吻,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这回罪大恶极的,便不止谢时安一人了,他们同流合污,私相授受,只要他不再是那位清清白白的玉识君,谢时安就再也不能用那些理由推开他。
光风霁月的玉识君谁爱做谁做,他方随不做。
“方随之!”范坤来瞠目结舌半晌最后也只喊了声他的名字,言语匮乏地骂了句:“荒唐至极!”
方随连同他吵两句的欲/望都没有。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看来谢时安你是非救不可了。”范坤来抚着自己的心脏,颇受打击的模样,表情沉痛:“你我多年的师兄弟情意,原来不及你与徒弟私通的半分……怪不得你要拦着我,你们是何时……何时……”范坤来似乎难以启齿,“何时”了半天才问出声:“何时变成这般苟且关系的?”
这个问题方随倒是有兴趣回答一下,眯起眼笑了笑:“就在方才,师兄。”
此话一出,不仅是范坤来,围观的修士也终于按捺不住开始交头接耳,方随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又惊又诧地猜测“难不成玉识君就喜欢私通徒弟的传闻是真的?!”
“此话不对。”方随扭头点了下发问的那个人,“不用看了,就是你,你说得不对,我只喜欢过一个徒弟,其他的徒弟真的只是徒弟。”
“你们若是有其他好奇的,现在也可以一一问清楚了。”方随盘腿往地上一坐,一只胳膊去给谢时安输灵力疗伤,一只胳膊拍了下膝盖:“大家聚集在这里也不容易,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便是,也省得大家跑来跑去麻烦了不是?我现在心情好,一定知无不言。”
“谢时安真的是鬼门主吗?范宗主是如何知晓的?”方随说完,竟然真的有修士问出了声。
方随看向问话的白胡子老头儿:“我家扇儿千真万确就是鬼门主,范师兄没有冤枉他,不瞒大家,我也刚知道不久,至于范师兄是如何知晓的……这个你们得问他。”
方随伸手指了指头顶脸色越来越难看的范坤来。
“既然仙尊您的徒弟千真万确就是那作恶多端的鬼门主,那仙尊您今日拦着范宗主,岂不……”有人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方随接过了话头,反问道:“岂不有失公允?岂不是护短?确实,我就是护短。”
方随手掌摸过谢时安的头发,指节伸进发间揉了揉,道:“扇儿,来给大家道个歉。”
谢时安四肢没有一个能动的,于是就着低头的姿势开口道:“对不起。”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修士听清楚。
见过鬼门主本人的修士无不大惊失色,感觉真是活见鬼了。
方随指腹摸到他的耳朵上,轻声道:“乖。”
“总之各位。”方随目光挨个扫过众人,声音没太多情绪:“如果曾受我家扇儿所害,想要个道歉,要多少有多少,想要其他的赔偿咱们也能交流交流,但如果想要他的命,不好意思,这个我要护着,没得商量。”
“你要护,便护得住吗?”范坤来抬起金乌缠指着他,“师弟,你今日闹够了没有?”
“差不多了。”方随说。
不等范坤来回应,方随一道灵力拍入孤云台下,整座山巅开始震颤,地面缓缓浮现出几道阵法的金光。
范坤来一顿:“你在拖延时间,暗中布置缩地千里阵法。”
“很明显啊师兄。”方随摊摊手。
“缩地千里第一次施行需要另外一个人在另一处地点同时施法……”范坤来说话间一道金乌缠的剑气飞快扫过来,“邱祁念在另一处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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