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秋“哦”了一声,揪着颜方毓的袖子朝那边蹬蹬蹬踏过去,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强调自己真的不害怕,从来没害怕过!一定是这个心魔有问题!
然而不论两人步速快慢,走了多远,那道心魔影却始终像是一道真正的影子一般,远远立在距离两人两三丈远的地方,无法靠近。
颜方毓眯起眼睛,指腹在扇骨上磨娑了一下,缓缓停下了步子。
“……咦?”
容秋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立在颜方毓袍摆边狐疑问道,“怎么……好像走不过去?”
心魔影也没有因两人意图靠近的动作有任何反应。
只是随着容秋对它加以注视,他发现心魔影幻化出的形象,乃是颜方毓废去拐兽贩子修为后的样子。
丹田处破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它却没有管自己的满身血污、灵力逸散,只是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垂着双臂、塌着肩膀,双眼直勾勾向两人瞪过来。
……不,准确来说,心魔影似乎并不是在瞪着他们“俩”。
容秋顺着它的视线望过去,赫然发现对方木呆滞的目光正正落在颜方毓身上。
心魔影只看着他一个人。
而后者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淡去,寒星般的双眸里吞吐着冷芒。
容秋迟疑唤道:“颜哥哥……?”
颜方毓冲他弯了弯眉眼,瞳仁中却不见笑意:“原来不是你的……”
容秋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什么意思”,却见对面本来如木偶般僵立的心魔影忽然获得了某种生机,诡异地“活”了过来。
“颜方毓——!”
对面那人嘶哑地低吼一声,双目陡然灵动,充满怨毒地盯着颜方毓。
“你凭什么——凭什么废去我的修为!?”
这边的两人俱是一愣。
容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怎么这个“怪谈”弄出这么大动静,只为问这个问题?
颜方毓大抵也是觉得自己高估了幻境的威力,他连回答都懒得,神色恹恹地搓开折扇。
这种程度的心魔幻境根本困不住他。
颜方毓正欲直接破境而出时,却听对面的心魔影又喊了起来。
“连老天都不罚我,你凭什么!?”
颜方毓捏扇的手一顿。
只听心魔影连珠炮一般喝问道:“你自诩信奉天道准则,代天问责,那么天道已经落下对我的惩罚,你又凭什么动用私刑?!”
“你不过是借助冠冕堂皇理由、所谓‘天道’的名头满足一己私欲!你德不配位!你假借天威!”
“你口口声声说不杀天道留命之人,不过是怕自己背上业果,但你废了我的修为,我又与丢了命有什么区别!”
颜方毓一言不发,只是摇着扇子凉凉瞧着对面破口大骂的心魔影。
他想,那小兔子至少有一点说对了,两人身处的这个幻境正是因为他密密匝匝的几段歪话导致的。
但并不是心魔听到了,而是颜方毓自己被容秋的话撬动了道心。
他扇下审判皆为大奸大恶之人,他们被拎上高台,被底下含着恨意的目光剥皮刮骨,又降下天道责罚时,便早已被吓破了胆子,无人有心思问出“你凭什么”。
在每个自省的夜晚,审判降于己身时,颜方毓却会偶尔有此一念。
凭什么代天问责,凭什么以个人的好恶对他人加以审判。
这念头如落叶入水漾起的涟漪,很快便消失不见。
但落叶是始终存在的,它被水波推去岸边,在积攒到一定数量后便沉入水底,等待一个契机被某人发现。
便如此时。
这只莽撞的小兔子“噗通”一声扎进水里,宝贝似的将落叶堆统统捧了出来。
因此到底是他俩“偶遇”了心魔幻境,还是颜方毓的道心裂出了罅隙,将它引了过来?
心魔影是他,心魔是他。
颜方毓一向恣意又骄傲,人不顺天便是错;而他能代天意,于是人不顺他便是错。
从没有旁人胆敢质问他,也没有旁人有资格置喙他。
只有颜方毓的自问。
他做错过吗?
——不,审判是以天道刻录的功业为准绳,自己从未僭越半步。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一次次动用“私刑”,补罚所谓的“活罪难逃”呢?
会否在某刻,在墨字隐显在扇面的当口,颜方毓也曾有一刻的松动——
“那就是老天做错了!”
见身旁人半天都没有动静,容秋仿佛感觉到无数小虫子在皮毛里爬,他扭来扭去,再也忍不住大喊出声。
在他话音落地的刹那,天际线悬挂的残阳终于“咕咚”一声沉入地底,猝不及防的夜色霎时涌入这座由心魔幻化出的密林。
于浓稠的黑暗如怒江、如洪水,汹涌扑进容秋的瞳孔。
因为来得实在太过声势浩大,他耳边险些具现化出“轰隆轰隆”的声音。
在最后一丝光亮被攫取之前,容秋下意识扭过头,看见身旁人也望向自己,眉目间带着压抑不住的讶色。
光暗交替的那刻,容秋有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了。
于黑暗中,只有耳边折扇阖起的一声“刷”,紧接扇骨便在他嘴唇上警告似的敲了一下。
这一下力道很轻,宛若它之前轻抚容秋的侧脸。
时间却更短,温温凉凉的扇骨贴了一下他的唇瓣,一触即离,容秋还没体会出什么其他的感觉,那犹带斯人体温的扇骨就离他去了。
容秋眨了眨眼睛,待瞳孔适应了黑暗,四周的场景渐渐在夜色中显露行迹。
颜方毓正垂目看着他,微弯的双眸在如此夜色的浸染中似乎是完全漆黑的,而周围的黑暗也仿佛有重量似的,将他们包裹在一个严密的、安静的、与世隔绝的空间里。
只有他们两个人。
“——老天怎么会错呢!”
哦,对面还有半个。
“老天怎么会错呢!”
不远处的心魔影自顾自地大叫,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刚刚的美好氛围。
容秋乍然惊醒,显然还有些意犹未尽,只觉得这心魔比盛夏吱哇的知了还讨厌。
遂吼回:“就是错了!”
扇骨不知从哪里又钻了出来,再次在他唇上敲了一下。
容秋眨着眼睛抬头,与扇骨的主人亲切对视。
“怎么会错呢!”
“错——唔。”
梅开三度。
但这回颜方毓的扇端没再离开,而是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抵住了容秋的唇缝,将他后面的话严严实实堵在了口腔里。
“怎么——”
心魔影的声音戛然而止。
像是也忍不了来回重复这一句话的二傻子了,颜方毓飒然扬手,并掌为刃,在面前斜斜一劈!
“沙!”
刹那间,容秋只觉得眼前的夜幕仿佛漂浮了起来。
像绘于宣纸的画作,又像是凝于熹微的晨雾,让它显现的画面变得有些模糊和虚假。
但下一瞬,无论是宣纸还是晨雾,都在颜方毓的信手一挥间消散而开。
光亮从浓黑后面沁出来,驱散了原本的阴森,露出被夕阳染成橘红的稀疏树林。
幻境破碎,抵着容秋的扇端也同夜色一起撤走了。
容秋吧嗒着嘴唇刚想说话,一抬头,却被颜方毓的眼神冷了个哆嗦,又把到嘴边的句子咕噜吞了回去。
在这暖融融的夕阳中,颜方毓缓缓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不带笑意的笑容。
“回去吧。”
容秋以为自己惹了老婆生气,一下子什么都忘了。
他立刻收起刚刚骂心魔影的嚣张态度,化身柔弱小白兔,揪住他的衣角怯怯嗫嚅道:“颜、颜哥哥……”
然而这回颜方毓却没吃他装可怜这套。
扇骨在容秋手背轻敲了一记,他慢条斯理、却又不容置疑地重复了一遍。
“回去吧。”
第025章
月上中天的时候,容秋终于回到了住所小院,把自己丢进床榻里。
他跟颜方毓从幻境里出来的时候天其实还没那么晚,然而作为怪谈之一,这个心魔幻境还有个作为诡秘的谈资。
就如同之前颜方毓说过的,它会在整个清明山系中到处游荡。
于是这个幻境就仿佛一种什么不稳定的交通工具,裹挟着气团当中的乘客,进行一个清明山的随机旅游。
因此等两人破境而出时,就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等容秋(被迫)与老婆分别,垂头丧气地摸出灵璧,一看地图。
——很好,幻境把他丢到了整个清明山系的另一头。
从那里到他的寝所,堪比从山底攀去书院山门的距离,容秋走了快三个时辰。
此时此刻的寝室里。
容秋像是死了一样脸朝下趴进枕头里,一动不动。
他其实不是很累,只是心里止不住地泛委屈。
当时被老婆那么一凶,容秋仿佛连一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了,等走回寝所的路上被清明的山风这么一吹,反驳的话才慢悠悠地从他脑袋里冒了出来。
“啊啊啊!”
容秋抱着枕头在床上疯狂打滚,无能狂怒。
本来就是,本来就是嘛!
明明从最开始容秋就看出来了,天道的空子可真是太好钻了!
但老婆还凶他,打他,丢下他!
容秋有一瞬间好想掉泪珠。
这对一只一百多岁的小兔崽来说实在太难以承受了,从前容秋的爹娘如果惹他掉眼泪,之后都要把他抱进怀里揉搓好一阵做安慰的。
但他的老婆呢?
他的老婆除了漂亮之外一无是处,把他惹哭了也不知道要好好摸一摸他。
——他只是一只小兔子耶!
怎么可以不摸摸他呢?
容秋吸了下鼻子。
他有点想换一个老婆了。
这个念头一起,容秋便听到自己的小腹“咕噜”一声。
他丹田里混杂着两人灵力的气团,就像是之前吃下的仔菇那样忽然被消化了一小块,化作普通灵力流入四肢百骸。
与此同时,容秋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怀着的“兔崽”变小了。
原来这就是兔妖的假孕……
容秋恍惚地想,只要他想要结束,那么他小腹中的“兔崽”便会不复存在。
那么由“兔崽”联系起来的两人,便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他现在真的想与老婆“没有关系”吗?
容秋抱着枕头慢慢坐了起来,开始认真地思考。
好吧,他的老婆不止漂亮,还很会打架。
嗯,还有,身上也香香的……
开了这样一个头,容秋的思绪便不受控制地奔涌起来。
……不是一无是处。
容秋想。
老婆的声音很好听。
走路的姿势也很好看。
冲容秋笑的时候,他的心脏就好像被馒头大的拳头梆梆击中了……
那么容秋还能上哪去找这么一个长得漂亮、会打架、声音好听、走路姿势好看、笑容能猛锤他心口的老婆呢?
没有了。
没有比他更好的老婆了。
容秋顿时泄气。
他软软滑躺在床榻上,眼圈红红的,小脸上挂起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忧郁。
这大概就是追老婆的险阻吧,他想,要适应这个没有人类摸摸抱抱的兔生。
容秋后怕地摸了摸肚子,确认自己丹田内的灵气团没有再缩小,这才安详地搭上了被子。
幸好他还没有显怀。
不然老婆就该奇怪,雄兔能有孕就罢了,怎么撑大的肚子还能莫名其妙缩回去了呢……
在清明渡过的第一个夜晚,容秋睡得并不安稳。
光怪陆离的梦境一个接一个,再加上入睡太晚,以至于第二天他起迟了。
昨晚上容秋没想起关窗,悬在树梢的日头透过窗洞大喇喇照进屋子,淌了一地金色的流明。
还处于初醒迷糊期的小兔子望着陌生的房内屋顶,还有点不知今夕何夕,今地何地。
起迟了。
他恍恍惚惚地想,起迟……迟……
“——迟到了!”
容秋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一个猛兔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
今天是开学典礼!
容秋还挺看重自己的上学生涯的,更别提每年开学典礼上,各学科的先生们还要轮流上台,进行一番劝学。
各、学、科,的先生们。
——他就是想看漂亮老婆在人前粉墨登场的英姿,有什么错吗?!
第026章
容秋舔了把脸就冲出院门,边跑边掏出怀里震个不停的灵璧。
昨日报名后,他便被拉进了清明书院的兽修大群里。
虽然每年清明的兽修新生并不太多,但如此积累了近百年,群里也有近万道兽修气息。
不过此时震的则是另一个人数更少的小群,里面的气息只有一两千道,是目前还尚未从清明书院毕业的兽修。
大抵是典礼无聊,群里已经滴滴叭叭聊了好一阵子。
容秋循着小群里的指引来到山门广场。
这里已不再是昨日空旷的样子,临近内门的位置搭起一座不至丈高的法台,上面站着十数位修士,当中的那个正用一种加注了术法的洪亮声音隆隆讲着场面话。
容秋扫了一眼,确认老婆还没在台上后,便闷头朝人群走。
作为报名点的桌椅板凳自然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个软垫和蒲团,上面或盘膝、或跪坐着身着鹅黄衬里、水绿色外衫院服的清明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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