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看去,仿佛田地里栽着一排排水嫩的小青葱。
容秋这才想起来自己跑得太急忘记换上院服,贸然一身青黛地扎进去,在这群小青葱里实在打眼。
所幸他身上法衣都是皮毛幻化的,容秋吐吐舌头,偷偷捏了个诀,也顾不上衣服制式,胡乱把自己的法衣也化成绿衣黄里的样子。
他抻了抻袍子刚抬起头,便看见昨日的吱吱师姐正坐在人群末尾,冲他小幅度招手。
“来齐了,这就是咱们这届最后一个兽修,还是个半妖呢!”
吱吱招呼容秋坐下,熟练地分来一大把瓜子花生坚果,给周围的兽修介绍他。
远处法台上的演讲声震耳欲聋,台下黑压压坐着数千学子,别人根本听不清缀在队伍尾巴的一群兽修都在说些什么小话。
大家对容秋报以友善的微笑,他看到昨日报名点的几名兽修,但作为老大的岁崇山峻岭并不在这里。
容秋刚要发问,却见一个长相亲切讨喜的年轻兽修凑了过来。
那人拉着自己的蒲团一屁股坐到容秋身边,亲亲热热地同他贴了贴手臂。
“远远我就瞧见了,弟弟的腿有这——么长,”他拖了个夸张的长音,“可是那些人族比不上的。”
他冲容秋挤了挤眼睛:“是兔妖吧?”
容秋点点头,像英语教科书上的标准问候对话一样,礼貌地反问:“哥哥你呢?”
与其他众多长着兽耳兽瞳或毛发各异的兽修不同,面前的年轻兽修黑发黑眸,无尾无耳,和普通人族没有任何区别。
难道他也是半妖?容秋想。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狡黠地挑了挑嘴角,冲容秋张大嘴巴。
一排整齐、细密,又锋利的牙齿旋即从他口腔中露了出来。
“哇!好尖的牙!”容秋惊叹。
年轻兽修嘻嘻一笑,两排尖牙严丝合缝地咬合在唇间,又刻意冲面前人呲了呲,便显出与亲切面孔相去甚远的凶恶来。
这牙齿的形状便绝不是人修能有的了。
“我叫天牝津。”他目光灼灼地捧起容秋的手,“弟弟,口口吗?”
这字眼太过直白露骨,被如影随形的未成年人河蟹系统绊了个跟头。
容秋其实根本没明白天牝津说了什么,只好迷茫。
“啊?”
一旁的吱吱早已忍无可忍,她拍掉天牝津作祟的手,将一把瓜子壳丢到他脑袋上,凶巴巴地说:“死猪仔,找别人玩去,别勾搭我们纯洁的小兔球。”
天牝津扫掉身上的瓜子壳,笑嘻嘻道:“叫‘兔’的哪有纯洁的呀。”
“从前我还在老家的时候,我们还一起——好啦好啦我不说就是了。”
吱吱“哼”了一声收起雪亮的爪子。
话过耳朵,容秋只听自己能听懂的部分。
他长那么大还没遇到过同族,当即有点心痒痒的:“哥哥你老家在哪里啊,也有兔妖吗?”
天牝津一愣,笑容中旋即带上点不怀好意:“不是弟弟这种毛茸茸的兔子啦,是那种摸起来软绵绵的,滑溜溜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在搬仓鼠的瞪视中闭上嘴巴,表情无辜地冲容秋耸了下肩膀。
他也挺软的,滑溜……大概也算吧。
但是兔妖……竟然还有不长毛的吗?
容秋有点疑惑,但觉得可能是自己见识还不够,只好乖乖“哦”了一声。
“兔球来坐这边,离这种兽面人心的家伙远一点,猪仔最喜欢骗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小兽修了。”
吱吱拉过容秋,把他往自己身边的空蒲团上带,嘴里还叽里咕噜叮嘱着:“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特别是一上来就油嘴滑舌跟你套近乎的,都不能搭理,知道吗?”
天牝津被她当面骂了也不恼,依旧笑嘻嘻地说道:“师妹说什么呢,我跟他们从来都是你情我愿的,怎么说是骗呢。”
容秋嗯嗯哦哦地糊弄着,被吱吱从她左边的位置换坐到右边。
他刚想弯腰坐在地面摆着的空蒲团上,忽然觉得自己的屁股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托住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他身后凭空响起。
“有人。”
容秋悚然一惊,“嗷”地一声蹦了起来,直接弹了出去。
这声惊叫稍微有点子尖锐,甚至从隆隆的演讲声下隐约透了出来。
正在法台中央激情发言的修士似有一瞬的停顿,他漫不经心地朝骚动地看了一眼,又将目光收了回来,继续自己隆重的讲演。
而属于兽修方阵的末尾,天牝津竟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到了容秋面前,正以一个美人侧卧的姿势,支着脑袋躺在容秋将要落地的地方,妄图将自己蹦过来的小兔子一把揽进怀里。
“哎呀弟弟怎么还投怀送抱呢,真客气!”天牝津欢快地张开手臂。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容秋根本还没从惊笼之兔的状态中退出来,因此天牝津等来的并不是小兔子柔软的腰肢、薄覆肌肉的胸膛,而是一双修长却有力的腿。
——猫咪摔落尚且知道四爪着地,兔子自然也不例外。
容秋惊惧之间只觉此地不适合下脚,于是下意识又是一蹬。
并拢的双脚重重踏在天牝津大敞门户的胸膛,带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响。
“嗷!!!——”
爱情的铁锤生猛夯来。
天牝津顿时痛到眼前一黑,一道不似人能发出的尖锐叫声从他喉咙里滚了出来。
那似是冰山消融时互相挤压的刺耳嘎吱声,又似是拿钝剑刮擦人的耳膜。
这一脚太突然了,天牝津猝不及防嚎出了点兽显的天赋。
他这一声明明不高不大,却极富有穿透力,像是在在场所有人耳边响起。
众人的脑袋也同时一嗡,下意识捂住耳朵。
但那声音却像是直接穿透了头盖骨,在人脑海中回荡着嗡嗡的余音。
连法台上的主讲先生都停了下来。
广场上已经没有隆隆的演讲声,四下安静,逐渐恢复听觉的众人纷纷扭头朝他们看过去。
天牝津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个,他只是捂住胸口仰在原地,脸上混杂显露出极致的痛苦与快乐,这让他的表情狰狞又扭曲。
下一瞬,整个门前广场都响起天牝津压抑着激动的声音。
“嗷——这力道,带劲!”
他尖叫。
“我行!我可以!弟弟再蹬我一次——!”
第027章
容秋借着蹬人胸口的力道重新弹起,在半空中以一个奇异的姿势扭了个身,平稳落地。
经过几次对老婆的祸害,他道歉的姿势已经非常熟练,一声“对不起”刚刚滚到容秋唇齿边,听见天牝津这么说,他不由得把话又咽了回去。
“……啊?”容秋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一时之间没想起回话。
有人找骂,有人找打。
离家之后的生活虽然丰富多彩,但也同时有许多让兔摸不着头脑的事。
“清明院训‘万物有灵,有教无类’,”法台上,那位气势威严的修士淡淡开口,“我自然也理解某些生灵天性难平,若实在想要表演,便等典礼结束后,我在如意楼包个台子,演到你们尽兴。”
他并没有停下用以放大声音的术法,以至于整个山门广场都回荡着他语带微嘲的声音。
“哈哈哈哈!……”
他话音刚落,如捧场一般,有些盘坐在前排的人族修士们放声大笑了起来。
当中有道声音笑得极其夸张,容秋朝那边看去,与笑得一脸恶意的江游看了个对眼。
后者故意撩开自己的外袍,冲容秋拍了拍他腰间悬挂的钱袋。
容秋莫名有些不太舒服,却也知道错处在己,只好乖乖道歉。
“对不起,打扰你讲话了。”容秋低下头诚恳说道,“院长。”
法台正中的那个修士表情霎时一僵。
“哼,他哪里是院长,督学之一罢了。”
人群之后忽然飞来一道清灵悦耳的声音。
只见一个耀眼红毛大岔步子嚣张地从内院走了过来,边走还边嚷嚷:“只是‘之一’懂吗,‘之一’!”
“啊?不是吗?”容秋望着走来的岁崇山峻岭,连打招呼都忘了,傻眼道,“他从典礼开始到现在都讲了半个多时辰了,竟然不是院长吗?”
就算小兔子再不了解人族规矩,却也知道一个家里头一个讲话的必然是当家做主的。
就跟狮群狼群打下猎物都得让首领先吃一样,这样象征地位的行为是不分人修兽修的。
“噗——”
兽修这边顿时也响起窸窸窣窣的窃笑声。
比起刚刚江游等人的放肆,他们显然笑得更加克制,嘲讽的意味却一点都不见少。
岁崇山峻岭也乐了。
他给容秋递了个“你很上道”的眼神,故意大声回答道:“院长今日有事不在,没法主持开学典礼,用我们宋督学自己的话说,他这就是‘鸠占鹊巢’‘牝鸡司晨’!”
“哦哦哦!鸠占鹊巢的意思我知道!”容秋顿时想起杜鹃鸟教他的成语,“就是说大杜鹃故意挤掉小伯劳,强占它的巢!”
岁崇山峻岭捂着肚子笑得红毛乱飞:“啊对对对!”
在强大的野兽直觉中,容秋默契地与红毛完成了一场“虽然鸡同鸭讲但是殊途同归”的战役。
最开始时宋督学明言兽修太过粗鄙,上不得台面,与酒楼里卖艺杂耍的猴子差不多。
但他立时被红毛揪住小辫子,以带禽兽字眼的成语暗讽回来,以示他现在所为,亦与自己所鄙视的兽修没什么差别。
宋督学表情僵硬,忍不住在心底暗骂道:这两个小儿一唱一和,实在猖狂!
他刚要开口斥责回去,却听台上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陡然打破寂静。
“‘牝鸡司晨’,原意母鸡代公鸡报晓,又喻后宫妇女窃权乱政。”
台上原本也算是站在中间的青年修士上前一步,站在宋督学身边,无形间打破了后者的主人姿态。
他看起来并无怎样迫人的气势,表情也冷静且淡然。
“不过修仙界并无朝堂,宋督学也自然不是什么后宫干政,这词用在这里显然错了。”
说来也奇怪,红毛被这么云淡风轻地一斥,竟连半点顶嘴的迹象也没有,反而收起一身嚣张吊——鸟毛,老老实实地把头一低:“知道了,督学。”
容秋恍然,怪不得岁崇山峻岭之前强调那人只是之一,原来这就是清明的另一个督学!
那人只随意扫了容秋一眼,凉凉的目光便落在岁崇山峻岭头顶的红毛上:“经辩学不好好听讲,《尚书》抄三遍,下个休沐日前给我。”
红毛傻了:“啊?三遍?!”
上首的督学微微一挑眉。
岁崇山峻岭连忙低头喏喏:“知、知道了。”
容秋还没见过红毛老大这么乖顺的时候,看得瞠目结舌。
他向四周望了望,却见其他兽修皆一副鼻观口、口观心的模样,一脸正直,目视前方,权当看不见乖似鹌鹑的昔日老大。
于是容秋把嘴巴合上,顿时淡然起来。
这大概也是清明兽修的某种风俗吧,自己一定是太大惊小怪了,嗯。
面容淡漠的督学不再看岁崇山峻岭,只是顺着话头向所有学子说道:“未免有新生还未来得及看课程安排,我完整说一遍。”
“清明书院必修课四门,为:修行入门、武学、经辩学、大事史。”
他顿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若经辩学没学好,便会出现像刚刚你们岁师兄那样张冠李戴的情况。”
兽修们轰然笑了起来。
但与之前江游等人的笑声不同,他们的笑显然是善意的,顶多……带着点掩都不掩饰的揶揄。
哄笑声中,岁崇山峻岭脑袋一昂:“哼。”
就还挺得意的。
而相比之下,人修那边就有些笑不出来。
坐在前头蒲团上的一群修士面色铁青,江游更是青里带紫,频频回头对容秋怒目而视。
其他人修有的目光游移,有的神情淡漠,离前头较远的修士表情倒没那么复杂,还有笑得同样挺开心。
个中不乏有几个眼熟的人,昨天刚与他们分享过搬仓鼠的瓜子。
其他的一脸茫然傻笑的自不必说,都与容秋一样是这一届才入学的新生。
容秋双手托腮,手肘抵着膝盖。
他本能地察觉到,虽然在场的皆为人形,但也暗潮汹涌分出了好几个派系。
那一脸威严的宋督学自然跟江游等人修是一边的,而台上这个则偏向红毛他们。
——就比如说,他虽驳斥了红毛的“牝鸡司晨”,但显然默认了鸠占鹊巢。
人族的关系也很复杂呢。
容秋这么想。
第028章
众人笑罢,此一茬事便算云淡风轻地揭过了。
然而偏向兽修的这位督学却并不后退回原位,而是顺着话题继续介绍各科课程。
另一位宋督学再插不上话,显然在不知不觉间被抢过了演讲的权利。
然而这人的养气功夫显然不错,竟没表现出任何不快的情绪,见自己不用再说话,便放松神情退回先生们之间,俨然一副退位让贤的样子。
岁崇山峻岭见状冷哼一声:“呵,惺惺作态,糟老头子指不定心里多气呢!”
他虽这么说,但宋督学的面貌显然称不上一句“糟老头子”。
其人看起来四十岁出头,面白无须,只是身上气势太过煊赫,这才难免让人觉得岁数比看起来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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