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门外不方便说话,宋迤后退几步道:“进来说。”
唐蒄对这个地方早有惧意,赶紧照她说的进去。藏书的房间同样狭窄,比人还高的木架子上摆满书卷,有些是寻常可见的线装书,有些是卷起来的缝过的羊皮纸。
陈旧的墨水味和微尘一同浮动在空气里,更有一股霉味挥之不去。唐蒄捏住旁边一张突出来的纸:“纸都脆到碰一下就要碎了,该是多少年前的东西啊?”
“我睡不着,想起关涯说过这边屋子里有很多古籍,就来这边看看。”宋迤手里也拿着一本书,在逼仄昏暗的空间里无声地打量她,“你又遇到奇怪的人了?”
唐蒄觉得她这个又字几秒,倒豆子般说:“我在那边看见一个老婆婆坐在屋檐下,一直小声念庄壑的名字,还没跟她说几句她就翻脸了,还用针扎我。”
她伸手给宋迤看,手上果然有几个针眼,如落在纸上的红墨般冒出几点血。宋迤问:“你们说了些什么?”
“据她所说庄壑和关涯从小就在村里长大,庄壑是她们说的那个什么文珠化身,很得村里人爱戴。”唐蒄心疼地搓着自己的手,说,“那个收养她们的赫亚也是文珠化身,庄壑和关涯这么大了,她年纪应当不小了。”
宋迤贴近她,将手里的书翻开:“这本书上记着历代守庙人生平,但我没在上面找到与赫亚有关的信息。”
那些字晃得唐蒄眼疼,她提议道:“关涯不是说过她姓余吗?你再找近年来姓余的守庙人试试。”
宋迤摇头:“没用的,这些守庙人全都姓余。”
“那个婆婆对文珠化身特别敬仰,我只是问她当化身有那么重要吗,她就扎我。”唐蒄不满地说,“侯亭照他们来这里是在打什么算盘?我不想在这里留了。”
“我说过,他们是来替金先生寻药的。”宋迤抬手将书放回去,靠着架子说,“这屋子里藏书不少,书上记载的不止是经文,还有些只存在于传说里的药。”
一阵风忽地穿过窗牗吹进来,她脸上表情有些奇怪。唐蒄本能地觉得不妙,猜测道:“什么意思,别跟我说这次我们来是要替金先生找那个什么传说里的药。”
宋迤没否认,只是说:“古往今来都有这样的人,随意轻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却连累了旁人。比如秦始皇遣方士寻仙问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得到。”
唐蒄质疑道:“稍微有点理智的人都知道不可能吧,如果世上真有仙药,岂不是人人都不会死了?”
宋迤满不在乎地耸肩:“所以历史上执迷仙药的人大多是衣食无忧的贵族,普通的佃农商人光是维持生活就足够吃力,没有这么多精力去追寻其他。”
唐蒄纳罕道:“金先生想要的就是这样的药?”
宋迤说:“他与我们差不多,都是听命于上级的人。被排挤出权力中心,就更想剑走偏锋证明自己。拿到传说里的神药,势必能引来上级赞许的目光。”
两人四目相对,皆是认为这不过是痴心妄想。宋迤不言语,唐蒄却直接说了出来:“但世上哪有这种药,肯定是那些神神叨叨的江湖郎中拿来骗钱的招术而已。”
宋迤审视着唐蒄,说:“他之所以找上你,就是因为听说蒄小姐死而复生,在葬礼上如活人般坐起来。”
“我是闹着玩的,我本来就是活人啊!”唐蒄撇清关系般一挥手,差点打到旁边的书架,她揉着手腕说,“这么说,他请我到他家雇我做工是因为这个?”
宋迤被她这个行为逗得低下头笑了笑,用一种很是可惜的语气说:“说句实话,我和金先生一样好奇你哥哥把你留在山上的那天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回来后不仅把他吓得够呛,还说要给自己办葬礼。”
唐蒄心乱如麻,抠着手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只是在山上待了一晚,天亮后就找到路自己回家了。葬礼是为了气他们才办的,我根本就没有死。”
也不知道宋迤有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唐蒄,好像只要这样就能透过皮肉将其看穿,分辨出眼前人是否在对她说谎。
唐蒄没心思管她,只是一门心思地思考自己的前路:“原来是因为这件事金先生才肯抬举我,他要是发现我就是个普通人怎么办?我不想死啊。”
怎么每次都只在乎这些呢?宋迤宽慰道:“人人心里都明白世上不存在会死而复生的人,是他病急乱投医罢了。我不会把这些话告诉他,你尽可以放心。”
得了她的承诺,唐蒄稍微冷静了点,但仍是警戒地问:“侯亭照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不会害我吧?”
“我跟他不熟,搞不懂他的想法。”宋迤别过脸避开她直望过来的视线,“他是颗算盘珠,主人拨到哪里就到哪里。只要金先生想留你,他大概不会对你动手。”
一切的起始竟然是那个闹着玩的葬礼,随便编造的谎话被金先生当真,这场闹剧才持续至今。唐蒄不想跟宋迤泡在书里,背过身去看着挤在书架间的窗户,窗外青山连绵,但她全然没了查探赏玩的热情。
窄长的巷道里,有人低着头跟被鬼追似的跑过来,还没到庙门前口中就大声喊道:“关涯!关涯!”
屋里的唐蒄望下去,沉迷翻书的宋迤也循声挤到窗边,关涯正在门边趁着有阳光晒被子,那人急得一下子扑倒在她面前,哀声叫道:“庄壑……庄壑死了!”
这消息着实令人错愕,唐蒄和宋迤立即跑下楼。作为和庄壑一同长大的好友,关涯十分镇定,将面前痛哭流涕的村民扶起来,问:“你别哭,庄壑在哪里?”
那人抽噎着说:“马上就运回来了,今早上打渔的从湖里网上来的,隔壁村的人不知道她是谁,是康兰婶回娘家时看了一眼,她也吓着了,怎么会是庄壑!”
恰好唐蒄跑到门前,她赶紧抓住前来报信的那个人,问:“庄壑是从湖里捞上来的?那她怎么死的?”
在众人眼中如同精神领袖般的庄壑死了,那人泣不成声,答道:“掉进水里还能是怎么死的,淹死的呗。”
那昨晚看见的又是什么?唐蒄不好多问,松开那人的衣袖后就再没讲话,尸首没多久就被送了回来,蒙着白布停在前厅里。庄壑去世的消息不胫而走,在村里传得飞快,关涯不愿声张,将前来围观的村民拦在门外。
刚得知庄壑身死时宋迤就备好了工具,村里条件有限,为避人耳目只能做最普通的检查。她还没开口唐蒄就知道要给她打掩护,不用她说就支开了关涯。
唐蒄假意劝关涯坚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洗把脸回到房间里,宋迤已经收好东西,汇报道:“只是探了口鼻,有细沙和藻荇,是被淹死的没错。”
唐蒄走进屋里,忐忑地说:“那——”
宋迤明白她要说什么,道:“而且庄壑的脖颈上没有淤痕,若是你昨晚看到的吊在天花板上的人就是庄壑,那她的脖子上不管怎么说都会有些勒过的痕迹。”
“我没有说谎,我是真的看见了!”唐蒄一下子跌坐在床上,不需多想便提出一个最令人遐思的可能,“如果我昨天看到的人不是庄壑,那会是谁?”
宋迤沉默地坐到她身边,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看见尸体的时间距离我和你一同下楼的时间不远,那么那具尸体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消失的?”
这的确是个想不通的地方,唐蒄看向宋迤,宋迤继续说:“昨晚有木匠来到庙里,依你的描述将顶上的木板拆卸下来,这庙里根本没有能挂住绳索的地方。”
唐蒄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你又不相信我?”
宋迤叹了口气,说:“我是想信你的。”
“你说这话不就是不信我吗?”唐蒄像只上了砧板的鱼似的乱扭,用力锤身后的被子,“我没有骗你,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闲的人,还要靠编谎话来吓唬你们。”
“我信你是没用的,要所有人都信你才行。”宋迤拉住她乱挥的手,说,“不如这样,我就当你说的都是真话,那我们要怎么向别人解释适才我问你的问题?”
“我管别人怎么想?我说的就是真的,”唐蒄分外委屈,借着宋迤的力气直起身来,晃着她的手说,“你不能不信我的,你都冤枉过我那么多次了。”
“我哪里冤枉你很多次,”宋迤说,“我信你说的是真的,我不怀疑你。但在昨天的蒋毓等人眼里,你要么是个哗众取宠的小人,要么是个搞不清情况的疯子。”
“你已经替她骂了我了。”唐蒄抽出手,思索道,“那我昨天看到的那个是什么?那个东西穿着庄壑的衣服,但是,但是我没看清它的脸!”唐蒄猛然想通,兴奋地对宋迤说,“我也不能确定我看到的那个就是庄壑!”
“目前来说辨不出庄壑是自杀还是被害,她似乎没有轻生的理由。”宋迤点点头,顺着她的思路想下去,“知道那个假扮庄壑的是谁,案件就能有一线转机。”
“我就不会被当成疯子了!”唐蒄乐得不行,抓起宋迤的手跟她击掌,“接下来只要再弄清那根绳子是怎么挂上去……看我不把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找出来。”
在屋里坐着说几句容易,只是真要彻查不知道会遇见多少阻碍。但唐蒄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宋迤不忍心打断她,于是就不出声坐在旁边看她提前庆祝。
唐蒄的高兴还没持续多久,侯亭照就适时地出来打岔。他对这两人还算有礼貌,只在门外敲门没有进来,唐蒄听见他的声音就噤声不动了,侯亭照在门外说:“你们两位现在有空吗?关涯姑娘要找你们说话。”
唐蒄给宋迤递去一个胆怯的眼神,宋迤问:“她要跟我们说什么?”
“你们之间的事我怎么能知晓,”侯亭照说得温声细语,说到半途却话锋一转道,“她让我转告你们一定要到,就算没有时间也必须放下手头的事下楼找她。”
67 ☪ 便当然
◎替补队员◎
他来之前屋里气氛正好,唐蒄高兴得当场过年,现在整个人仿佛动在寒冬里,浑身都冷了下来。她和宋迤都知道这话里透着不容反驳的意味,不像关涯的口吻。
此行侯亭照对唐蒄和宋迤都不怎么留心,只顾着按金先生的命令一路西行。在这类人的认知里人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消耗品,走不了就会被抛下,不服从就会被丢弃,身边的人只能面和心不和地配合。
纵然心里藏着诸多疑虑,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尽量不与他起冲突。宋迤不想给这种人好脸色,唐蒄有事求他,搓搓脸控制好表情,先宋迤一步出了门,小声问:“侯先生,这几天金小姐找过我吗?”
以前侯亭照只听命于金先生,以前对唐蒄和宋迤的尊敬只是流于表面,没有几分真心。如今姓金的山高皇帝远,他更是懒得回答唐蒄的问题,随便应付道:“这里地方偏僻得牵不上电话线,想联系上小姐只能等过几天我去附近的镇上和先生联络。”
看不起唐蒄的人一抓一大把,她早就习惯别人不正眼看自己,现在也还能搓着手摆出一副笑脸来,好声好气地问:“那侯先生你什么时候才去附近的镇上?”
侯亭照说:“要等到和金先生约好的时候。眼下庄壑死了,报告给他是必然的,只是我不能带你去镇上。”
“我知道,这么远的路带我太麻烦。”唐蒄知道他不耐烦,硬着头皮问,“能不能帮我问问金小姐的近况?上回在旅店她不接我电话,我想知道她现在好了没。”
侯亭照应道:“好,我帮你问。”
唐蒄得到恩赏般点头,在侯亭照眼里和那些给个馒头就会磕头谢恩的乞丐没两样。宋迤坐在床沿,唐蒄扶着门框退进屋内挪到她的视野里,抬头问:“他走了?”
岂止是走了,连下楼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唐蒄拿不准他会不会阳奉阴违,即便他答应了也还是没能放下心来,道:“你怎么还坐着,关涯有事找我们。”
沮丧仿佛要从她身上渗出来似的,宋迤说:“你对金小姐倒是殷勤,这几天路上也时常记挂。可惜这里没有电话给你打,不然定是要像前段时间那样每天找她。”
唐蒄习惯她不合时宜的打趣,不以为然地哼一声:“这是应该的,她都没来送我们。你说你出门前她还是不想动,电话不接信不看,你就不怕她想不开?”
“她再想不开也会有人拦着她,不会叫她做出什么事来。”宋迤站起身,“金小姐和李太太少有亲近,性情却十分相似。不管她们如何,我们改不了她们的想法。”
唐蒄没接她的话,两人一前一后地往楼下走。行至楼梯口时唐蒄抠了抠木板墙,下意识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这座庙和寻常的屋子好像有点不一样。”
宋迤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她望着不久前被关涯锁上的藏书室问:“藏书室旁边还有房间吗?”
藏书室和庄壑的卧房都在整座屋子靠后的方位,前厅上方还留有空位。宋迤说:“据说那边是堵起来的,四面皆有厚木板隔着,只有拿锤子锤开才能进去。”
这样的构造是有些奇怪,有空间更该利用才是,如果能把前厅上方的空位建成客房,庙里就会宽敞许多。
作为守庙人之一的庄壑逝世,关涯打扮得愈加朴素,连带暗纹的裙子也换掉了,身上凝墨的黑色更显得死气沉沉。听见宋迤和唐蒄下楼的声音,她立即回头冲二人笑了笑,语调平和地说:“你们来了。”
唐蒄向关涯招手,看见她脖子上一圈银质的颈环。那东西是她身上唯一的装饰,唐蒄不由得多嘴问道:“这个真漂亮,是在附近的镇上买的吗?”
“这是文珠化身的象征,是赫亚的遗物。”关涯抬手摸了摸颈环上的凸起,“也是庄壑的遗物。”
宋迤别过脸去,还没说话就不想再听了。唐蒄差点咬到舌头,赶紧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用说这些。”关涯轻声说,“庄壑已经不在了,能胜任文珠化身的人就剩我一个,所以只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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