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正涛和亲戚在厢房连夜商量着梁春华的葬礼,他们这里没有火葬场,家里死了人都是往山里埋棺材。自杀算是横祸,他们找风水师算了一卦,很快选了块上好的坟地。
葬礼上的祁硕跪在坟前守灵,和十三岁一样,熟悉的黄土地上,一身麻布白衣盖在他的后背。
唯一不同的是天气,这是在三十二度生机勃勃的盛夏。
白绿撞色。
几日里祁硕只简单喝了几杯水,祁正涛带给他饭他没胃口基本没动,只是跪在坟前,跪累了就坐着烧些纸,慢慢看着大火卷起烟灰,本就暖和的天气更加灼热了。
错乱的神经下,他还未反应过来这是鲜血淋漓的梦境还是平行时空的现实。
傍晚,黄昏挂在半边天,冷掉的黄土一半埋没在死寂的暗夜中。
祁硕在山上呆了一下午拎着纸钱打算回家时,刚从地上站起就感觉脚上的步子越来越重,像有人从地面死死抓住他的双脚,身体逐渐便轻。远处的山在瞳孔中慢慢失焦变成模糊的光点,他撑不住下坠的身体小腿一弯倒在了地上。
半个人高的蒿草盖住了他的身形,沉沉黑夜从山后瞧瞧吞噬灰粉色的余晖,他阖上眼没了知觉。
再醒时已经夜深了,祁硕睁眼入目是祁正涛着急的神色,他干涸的嗓子像糊了胶水,咽口唾沫都感觉嗓门粘在一起。
“你中暑晕倒了。”
祁正涛扶起他的背靠在枕头上,水杯递在嘴边喂了他一口水。
“明天收拾下行李搬来跟我住吧。”
水已经凉了但也解渴,嗓子被浸润后祁硕感觉能张的开口了,他摇头说着:“我自己住,习惯了。”
祁正涛撕下祁硕肩上的纱布给他上药,一点愈合结痂的痕迹都没有,“你什么时候开学?”
药物碰到伤口的一瞬间疼得祁硕口唇泛白,他缓缓吐出几个字:“小一个月。”
祁正涛说:“时间够,去医院住几天,治好伤。”
祁硕累得只想消停躺一躺,他摇头敷衍,“再说吧。”
卫生所的大夫给他吊了葡萄糖,恍恍惚惚间看着清澈的输液瓶,他头疼想闭上眼眯会却发现再也睡不着了。
两场死亡黏在脑皮层上怎么甩也甩不掉,跟着混乱的琐事争先恐后跟跷跷板一样在他心头蹦。
半夜祁硕揪了针头后头疼得快炸了,他实在受不了起身吃了两粒来时带的安定。
第一次吃安定很快让他进入睡眠,强行被放松下来的神经却让他再次坠入深渊般的噩梦。
午夜梦回时眼前一次次闪过梁春华跳楼的画面,夹杂着那撕心裂肺的叫吼、尖锐的哭声、绝望的笑声在不停回荡。
祁硕又惊醒了,他满头虚汗手脚冰凉坐在床上喘着大气,感受着心脏在胸腔内没有节律的乱撞,后背缝合的线头一阵阵往外跳得生疼。
头七过后他们就能离开了,最后一晚祁硕睡前照例掰了两粒安定片,忘了倒水他拿着杯子去外面接水,祁正涛抽着烟进屋眼神立马注意到了桌上的药盒。
“你在吃什么!”祁硕前脚进屋就听见祁正涛满脸震惊地对着他喊着。
祁硕不耐烦地走到床边,“我睡不着。你不是看见了吗?”
“你怎么也疯了!”
好一句熟悉的话语。
祁硕略微难堪地咧起嘴角冷笑一声。
就比如现在,祁正涛的关心里永远带着指责。
祁正涛倒吸一口冷气,“你什么开始吃这东西的?”
祁硕偏开头,“这两天。”
“明天去医院。”
“不去!”
“你必须去!你妈疯了,我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你变成一个疯子!”
“你没有脸说我们!”
“我再没有脸我也是你爹!得了疯病就要看!”
“我用不着你管!”祁硕怒蹬着祁正涛推了他一把,气势汹汹掀开遮苍蝇的门帘跑出房间,一个人去了山上。
晚风穿过稀疏的树枝在耳边呜咽,祁硕驼着背走上一个小坡坐在半山腰的田边,他扣下块黄土在手心里碾碎然后搓干。
他知道祁正涛想的什么,怕他有天也穿着件寿衣在客厅里跳舞。
可没人愿意承认自己有病需要去精神病院里治疗。
他只是吃了几个安定而已。
过往的悲伤有如黄土一层一层顺着指缝漏下压在心口,蜿蜒的沟壑将他的身影揉碎在荒山,宛如一株没有方向的荒草。
再回到房间时祁闻坐在床边等他,祁硕猜到了他会说什么,先发制人道:“他让你来劝我的?”
“哥哥,爸爸说你得病了。”祁闻点点头,稚嫩的小孩音响起,“你要不听他的,你不能也变成一个疯……”
“滚出去!”不等祁闻说完,祁硕敛下的眸中盛满阴冷立即打断他,“滚!”
祁闻被吼一声吓到了,他遛下床挪着碎步出了房间。
怕你变成一个疯子。
好贴心的好伟大的关爱。
冷声赶走祁闻后,祁硕手撑着地坐在门后在墙角使劲磕了两下昏沉的脑袋。
第二天他们一家人分道扬镳,祁硕没和他们打招呼一个人回了家。
后背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他自己对着镜子换了敷料。伤疤实在狰狞丑陋像蛆黏在后背,他自己都厌恶至极。
手机的钢化膜还是碎的,他剥下来丢进垃圾桶。
得买新的了,过些天再说吧。
过些天,过些天,林琛生日好像快了。
他去卧室拿起桌上的画册,指腹捻起几页纸翻了翻,之前说想要补的四张一直没时间补。
还会再补吗?
够呛了。
祁硕布满血丝的眼睛颤了颤,又重新将画本丢回桌面。
睡前照例他蹲在柜子前找安定,翻来翻去只找到几个空了的铝盒。
今夜注定难捱。
祁硕蜷缩在床上,头疼到他能感知太阳穴里的神经膨胀。闭上眼红色的血流如黄河般眼前奔涌,恍惚中总能幻听到梁春华凄惨的笑声和对他哭喊着的道歉。
天气热他汗津津的后背就和架在火炉上炙烤,心里急得就像放进千百只蚂蚁来回穿行。
祁硕抓了抓后背的伤口,冷汗从额头直往下留。
半夜他实在受不了从床上爬起,窗台边月光映出他的轮廓。他侧头看着床头镜子前里颓靡失神的自己,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伸拳砸碎镜面。
大小不一的玻璃渣瞬间从镜框中掉落,碎裂声难得让这个死寂的房间有了点动静。
玻璃割破祁硕的拳头,红色的鲜血同时从七八个伤口中冒出。
看着流着血的手,他竟也感觉不到疼,又或者说这份疼让他稍稍清醒一些不那么迟钝。
他踢踏着拖鞋去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冲了冲,粉红色温热的血水一圈圈流入下水道。
过后的祁硕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地上,没有光线的房间内他两眼空洞地盯着头顶的吊灯。
好不容易到黎明天亮,祁正涛打电话过来问他去不去医院,他苦口婆心真诚地劝说了很多。
多年不见的父爱突然泛滥,祁硕听着很不适应。期间的他一直在沉默,他抠着手背上一些刚刚干掉的血痂,然后慢慢挤出来新的血液再擦干。
直到手机里林琛视频通话中断的提示弹出,祁硕认命般地向着窗户闭上发酸的眼睛,“走吧。”
第95章 我没事
祁正涛的动作很快,打完电话没一会就开车到了祁硕小区楼下,迫不及待地拉着祁硕直奔精神病院。
祁正涛刚进医院就因为挂号插队和人吵了起来,祁硕嫌弃地睨他一眼,躲开他们拿着电子就诊卡上了楼。
门诊就在二楼,身边路过一些手腕绑着束缚带做检查的病人时,他当真感叹造化属实弄人。
还是去年那个张大夫接诊的他,他认出了祁硕,轻声问着:“是给你妈妈买药吗?”
“不是。”祁硕递上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挂号单,“我自己。”
“嗷。”张大夫抬头看着祁硕,眼珠子左右转了两下压下少部分的惊奇,语气正常地问:“那你妈妈咋样了?”
“自杀了。”祁硕的声音很平淡,看不出任何悲伤。
这时候祁正涛喘着粗气赶进诊室,“他妈死了!我想着赶紧看看这孩子,他妈疯病会不会遗传,影响他以后吗!”
张大夫眼中的震惊没收住,又看了下祁硕的挂号单,低声叹了口气,“家属别激动,他的情况我先慢慢了解,您方便出去一下吗?”
“不方便,我呆着呗,他要是说不上来我给他说。”
“你滚出去!”祁硕舔了下嘴唇喊了一声。
祁正涛尴尬地笑笑,“嗷。那我外面等你。”
张大夫问:“我先看看你妈妈的病例。你肩膀受伤了?”
祁硕点头:“嗯。”
张大夫说:“不是自己弄得吧?”
祁硕说:“我妈砍的。”
张大夫注意到了祁硕手背的纱布,“手上的伤呢?”
祁硕说:“自己弄的。”
张大夫问:“有过别的自残吗?大概什么时候?”
祁硕想了想,“初中。”
张大夫说:“有自杀的想法吗?”
祁硕摇头:“目前没有。”
张大夫看见他时不时发颤的肩膀,“你是不是很紧张?能自己入睡吗?”
“有点吧。吃安定可以。”
“之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有过。”
“那是怎么好的?”
“我忘了。”
祁硕填了几个表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检查,等拿到手里各项指标都异常的诊断单,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重度抑郁,重度焦虑,轻度躁狂。
还有神经衰弱。
张大夫看着诊断单说:“我是建议你住院,主要是这个情况容易发展成双相,那就不好治了。”
祁硕握着诊断单的手骨节发白,七月的天气他的手格外冰冷。
“住院?”太久没出声他的声线有些沙哑,“我……住院?”他确认性地问了两遍。
祁硕攥紧拳头,手背的伤口有些撕裂的疼痛感时他缓了口气。
他有来这里的勇气已经很不错了。
让他住院,和梁春华一样住进这个可怕的医院里。
那个被关死的病房,和囚笼一样的走廊。
祁硕胳膊碰到了大腿,手串在胳膊上压了一个印子。
祁正涛此时强行推门而入,张医生问他:“孩子爸爸是吧?”
“是。”
“我这边建议让他住院,癔症有遗传的可能,并且他现在情况的确不太好。”
“住!必须住!我陪他住!我就说家里那疯女人是个祸害,他当时就应该跟我出来!”
祁正涛一个人在后面骂骂咧咧地说了很多,祁硕都快忘了他是怎样站起来走出那个诊室的。
脚步沉重到仿佛加了一把镣铐,每走一步他就像一位即将锒铛入狱的囚犯。
祁正涛交完费出去吃牛肉面了,祁硕没胃口呆在医院里。此时已是中午,这医院都是准点下班,院子现在里没有多少人。
“癔症有遗传的可能。”
“考试紧张是你焦虑最好的证明。”
“拖下去有可能发展成双相。”
祁硕坐在洋槐树下的长椅上,有些贪婪地晒着太阳。阳光裹住他的身形,但驮着的背格外落寞,地上的影子只有小小一块。
烈日灼身,后背的伤被日光烧得有些发疼。
他仰头眯眼看向远处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山,指尖勾下腕上的手串在手心揉搓着叹了口长气。
有病了,终于也有病了。
有点意料之中,其实他早该想到的。
只是一直在逃避,不愿意承认罢了。
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眉头锁得更紧了,脸也跟着太阳烧了起来,他抬手抹了一把酸胀的鼻子,眼神晦暗难辨。
诊断单在一旁发着亮光,放在旁边的手机屏幕亮起。
毋庸置疑是林琛的电话。
这些天林琛给他发了很多条消息打了很多个电话,有些他没看到没时间回,有些他看到了却不知道怎么回。
从第一次就选择沉默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要永远地闭嘴,这摊烂泥没有必要多拉一个人进来踩两脚。
并且现在以他匮乏的表达力,的确不能给林琛解释出一个完满的答案。
太阳晒得祁硕僵硬的身子稍微缓和些了,但重新拿起手机时他的胳膊还是抖到不行,刺眼的阳光让他低着头将手机亮度拉到最大。
他很多次都想按下那个视频电话的接听,但“三级甲等精神病专科医院”的牌子就立在眼前。旁边一辆车转头而过带过一阵小风,吹起了泛白的诊断单。
一切都在时时刻刻提醒他此时的身份。
而林琛是真着急了,祁硕一个消息都不给他回,要不是身边人拦着他都想报警。
林琛给祁硕发了一堆语音,祁硕一条条点开放在耳朵旁听着。
短暂几秒林琛终于看见了备注下正在输入的提示,但他什么也没收到再一次打去了电话。
祁硕照例没有接。
“我他妈知道你能看见消息!回我电话你人呢!”
林琛在老莫店里原地转圈不停地打,来一个电话祁硕挂一个。
“驴啊!拉磨呢!”万梓旭喊了林琛一句。
“滚!”
这场只有手机铃声的较量中一朵洋槐花从树上掉下,正好砸在祁硕的头顶,此时他点开林琛的新一条语音:“给你三分钟,要么接电话,要么三分钟后我买机票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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