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一张小窄炕。炕梢放着要散架的红漆橱子,垛着两条缎面被褥。被褥上盖着一层塑料布,破败寂寥。墙皮开裂发黄,靠窗的地方已经霉烂。地上放着个五斗柜,旁边是大红色老式暖水瓶。
黎英睿走到炕边,看到红漆橱边戳着一块水泥板,水泥板上印着个脚印。
“咋来这屋了。”肖磊迈进来拎起暖水瓶,“水好了,准备洗漱吧。”
“这是什么?”黎英睿指着那块水泥板。
“我妈脚印儿。”
黎英睿不解地看着他:“这是有什么风俗讲究?”
“没讲究。”肖磊走进来,把水泥板倒扣在炕上,“我爸砌猪圈,我妈不小心给踩了个印儿。人没了,起(抠)下来留个念想。”
“你母亲什么时候过世的?”
“我十岁前儿。”
“我母亲也在我十二岁那年离世。”
肖磊呆了一呆。他没想到,黎英睿竟会和自己如此相似。不仅同为长子,亲人得白血病、车祸离世,竟然连幼年丧母都一样。
“我们很像。”黎英睿率先道。
“你乐意跟我像?”
“我不乐意又能怎么样?”黎英睿没听懂肖磊的意思,有点好笑地道,“我倒是希望有些事,我不乐意就不发生。”
“不是,你不看不起我吗?”
黎英睿愣了愣:“我什么时候说我看不起你?”
“你不让我叫你睿哥。还让我摆正位置。说我脑子不利索,寒碜,算什么东西。”
这直白的话一出,倒给黎英睿整语塞了。他支吾了会儿,哼了一声:“几句气话而已,你倒记仇。”说罢掀开帘子走了。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除夕快乐!!
多炫嗷!可劲儿炫!
第40章
肖磊在原地合计了会儿,还是没明白黎英睿什么意思。
黎英睿的话总是这样。难听的,鞋底子都能扎穿。可好听的,又像隔着鞋面挠痒痒。
“喂!黎英睿!”肖磊追了出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说明白!”
“我说什么明白?”
肖磊急得呼吸都重了:“你到底...到底...”话没说完,他忽然又如梦方醒,松开了手。没记性。
你忘了,这个男人的话,猜不出真假。尾巴摇得越欢,裤裆开得越大。
“炕我收拾出来了。换睡衣吧,我给你打水洗漱。”肖磊调头走了。拿了个大铁盆架到灶台上,从铁锅里往外舀热水。
黎英睿攥着被肖磊抓过的手腕,在原地站了会儿,回了主屋。
炕已经被擦干净,铺上了单人的被褥。黎英睿走过去掀了掀。浆得雪白,新的一样。
“别瞅了,都新的。”肖磊端着盆迈进来,“那我爸给我娶媳妇做的。连棉花都新的,一点没用过。”
“你的呢?”
“我睡那屋。”
“不还有这么大地方。”
“你乐意跟我躺一个炕?”肖磊把盆放到炕梢,“这盆是和面用的盆,都干净的。”
“你也睡这儿吧。”黎英睿道,“明天就走了,晚上跟我说说话。”
“先洗漱吧。”肖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撂下这句模棱两可的话,逃似的出去了。
黎英睿最讲究洗澡。偶尔在公司只能冲冲的条件,他都不得劲。这冷不丁降级到用盆,他简直难以忍受。
拿盆洗。鸟可以拿盆洗,人怎么能拿盆洗?他又想了想县城那些连锁酒店的条件,好像还不如这不锈钢盆。
最起码盆...是和面用的干净盆。
黎英睿一边拿毛巾擦着,一边这样安慰自己,勉勉强强地洗完了。他换上睡衣掀开门帘,对外屋地烧火的肖磊道,“小肖,我想洗头。”
“等会儿再给你端一盆。”
“洗头也得拿盆?”黎英睿不乐意了,“怎么洗?”
“脑袋扎盆里洗。”
黎英睿皱眉道:“我腰疼,弯不下去。”
肖磊看他那磨磨唧唧的娇气样儿,有点心疼了:“那你躺炕上吧,头支出来,我给你洗。”
他去库房拿了个小梯子,又拿了两本朱有路的教材垫高,这才让盆的位置正好。
黎英睿仰面朝天地躺在炕上,硌得直难受:“有点像浴池里的加热石板。”
肖磊没去过有加热石板的浴池,只当黎英睿是称赞。
“这还没烧太热。等冬天能烙得更舒服。水烫不烫?”
“有点。”
肖磊拿起地上的舀子,多加了一勺冷水:“这回行不?”
“凉了。我习惯用38°的温水,稍微比体温高一点。”
这可把肖磊CPU干烧了。他左手拎着热水壶,右手拿着水舀子,像是做化学实验一样精密地兑。试了两下水温,又摸了把自己的咯吱窝,感受一下黎英睿所谓的‘稍微比体温高一点’。
“这回行不?”
“行吧。”黎英睿勉为其难道,“将就一回。”
幸好出差箱里有洗发露,肖磊心想,要给这人拿自己的‘海灰吸’,估摸他都能报警。
肖磊用手指肚仔仔细细地搓洗完,给他拿毛巾给包上了。擦了擦炕革上的水,端着盆往外走。
“洗手间在哪儿?”黎英睿搓着头发问。
肖磊刚想说外边儿,一想那旱厕条件,改口道:“你等会儿,我给你拿个桶。”
这话一出,黎英睿就像被雷劈了。嘴巴无意识地张着,半天也没说出来话。
“不拿桶你搁外面找个墙角也行。就怕你嘣一裤腿泥。”肖磊说罢转身出去了,外面传来一阵开仓门的铛铛声。
没两分钟,他拎着个塑料桶进来了。放到墙角,倒了一半黎英睿洗头发的水:“上这儿吧。桶也不埋汰,喂猪用来着。”
“...你...”黎英睿刚想说放外屋,又想到了外屋的灶台和铁锅。想说放门外,又想到这房子紧邻着大道。
他叹了口气,妥协道:“你先出去。到外面去。”
肖磊知道他矫情:“我去亲戚家地里掰点粘苞米。你上吧,大的小的都行。上完别管,我回来倒。”
“...行了,你去吧。”黎英睿从来没这么尴尬过。他刚才在王大伟家明明看到了卫生间,怎么到肖磊家就没了呢?
黎英睿提上睡裤,看着那半桶混着袅的洗发水,觉得刚才的澡都白洗了。
他郁闷地在屋里转了两圈,又出了门。
太阳已经下山,天边只余残霞。雨后的空气有点凉,空气里是泥土淡淡的腥气。四下里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连狗叫都没什么精气神,远远的,像是呜咽。
黎英睿站了好半天,才看到一个人影。是个腿脚不太方便的老头子,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他。
他厌恶这种愚昧的打量,回身进了屋。脱了鞋躺在被褥上,枕着胳膊发呆。
在D城生活,倒还不觉得关里落魄。可一旦进了农村,那种人口流失带来的萧条感就变得十分直观。
村里的上县里,县里的上市里,市里的上省城。
可就算上省城,就业机会也很有限——国有企业绩效不佳,工商企业数量又少。
黎英睿想起董玉明的侄女。
这种就业环境下,催生出一种「有上顿没下顿」的不安。有关系和门路的,千方百计想进政府机关。工资虽少点,但毕竟「旱涝保收」。这就导致政府部门人满为患。
而只有正式编制的才有财政拨款。超编的冗员,就得单位自己想办法。行政单位能想出什么办法?无非就那么两招,左手收费,右手罚款。
本来就少的工商企业,还要再度承担行政部门的搜刮。经营成本上升,资金周转困难,这就使得能够生存下来的企业数量进一步减少。
官比商大的地方,外资怎么敢进?而没有外来资本的注入,营商环境只能持续恶化,最终导致了‘投资不过山海关’。
这就像是一个恶性循环的圈。仅凭他一人就想要打破这个圈,简直就是蚍蜉撼树。
虽说如此,但支撑黎英睿跋涉的是另一句话:蚍蜉不可撼树却能撼人心,圣人不以一己治天下。
【作者有话说】
我叫李英蕊。男朋友是农村的。第一次跟他回家过年,坐了30几个小时大巴,下车走了4个小时山路才到。那天我还穿着丝袜超短裙,高跟鞋都崴折了。
我家人死活里不同意,说嫁过去遭罪。可我真的好爱他,他对我也挺好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公主:你去医院照个脑CT吧。)
公主心里有江山,磊子追妻路漫漫。
当一个人有着丰富的自我世界时,仅凭‘我耐你,我要跟你一生一世。’真得很难打动他。
磊啊,还是那句话。加油嗷。成长嗷。起码你得明白公主到底想干啥,才能把劲儿使对地方啊。
第41章
过了半个来小时,天都黑了。肖磊这才拎着一大堆东西回来。
苞米,鸡蛋,豆腐,小半瓶豆油,还有一条大鲫鱼。
黎英睿惊奇地看他:“你抢劫去了?”
“刚才搁大伟家,瞅你没吃两口。”肖磊收拾着袋子里的东西,“这鲫鱼今天人现钓的,给你孬点鲫鱼汤。”
“附近有河?”
“从这儿骑摩托二十分钟,大岔子河。”
家里的菜刀已经锈了,肖磊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瑞士刀。
黎英睿看着那小拇指大的刀片儿,笑着问道:“后半夜能吃上不?”
“不搁刀刮鳞。”肖磊从兜里掏出来个长芽的破土豆,斜着削了一半儿,顺着鱼尾往下推。鳞片成片成片地掉,没两下就光溜了。再用小刀在鱼的头尾各划一道,一边拍鱼身一边薅腥线。
“这什么原理?”
“没啥原理。土豆,萝卜,硬实点的都能整。”
烧火和鱼腥的味道混合,让黎英睿有点犯恶心。但他就是不想走,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
肖磊干活轻快敏捷,带着股赏心悦目的利索。
憨帅可爱的小伙子。从原始和自然里跑出来的小伙子。
晒黑的麦色皮肤,壮实的腱子肉,野性的单眼皮。健康、活力、青春、男人味儿。不带半点的矫揉造作或故弄玄虚,只有蓬勃的生命力。
“我倒是喜欢鲫鱼。”黎英睿情不自禁地搭话,“不过家里人口重,都让保姆红烧,鲜少能喝到鲫鱼汤。”
肖磊舀了一勺水洗鱼:“鲫鱼汤不是东北菜,一般人家不做。要不你口淡,我也寻思红烧来着。”
有肉感的嘴唇一张一合,暖融融地在黎英睿心尖上吮着。
讨好他的人很多,但从来没有一个能像肖磊这般让他安心——他知道他不为回报。
肖磊把鱼收拾干净,拿起窗台的空烟盒撕了一块。打火机燃了扔进灶台,起锅热油。
鲫鱼一进锅,响起一阵放鞭炮似的喜庆动静。等鱼皮煎到两面金黄,下入姜块和北豆腐,再加入没过鱼的滚水。
“孬个十来分钟就成了。”肖磊抬头问他,“吃不吃粘苞米?”
“七月就有糯玉米?”
“这种叫六月鲜,早春种。夏天收完还能再播一茬。”肖磊三两下把玉米皮掰掉,“呼着吃烤着吃?”
“蒸吧。”
肖磊拿了两个大竹筷子架在铁锅里,摆了两根玉米上去。下边儿炖鲫鱼,上边儿蒸苞米,一锅两用,标准的乡下吃法。
黎英睿口淡,肖磊只放了点酒和盐。特意把鱼处理得很干净,又洗了好几遍,一点腥味儿都没。
俩人盘腿坐在炕上,喝着热乎乎的鲫鱼汤。吃高兴了,黎英睿又倒了两杯梨酒:“陪我喝一杯。”
刚才在王大伟家,因为肖磊要开车,一口都没动。他接过黎英睿递过来的纸杯,闻了闻,仰头喝了一大口。
咂了两下嘴:“甜滋儿的,像饮料。”
“悠着点,自酿酒的度数一般有20%。”黎英睿也跟着抿了一口,“你喜欢喝什么酒?”
“不知道。”肖磊实话道,“就喝过啤的。”
“什么啤酒?”
“淡爽儿。”
“那才是饮料。”黎英睿笑笑,“雪花的淡爽啤酒是专门为酒量不好的人设计的,酒精含量只有2.5%。”
“黎总知道得多。”肖磊也笑了笑,“我嘴壮,尝不出什么好赖。”
“别叫黎总了。叫睿哥吧。左右明天以后...”
“那是明天以后。”肖磊垂眸看着纸杯里的酒,打断了黎英睿的话,“今儿是今儿。先下,你还是老板,我还是保镖。”
纸杯里的梨子酒,呈潋滟的琥珀色。
肖磊最喜欢琥珀色,因为那是黎英睿瞳孔的颜色。是麦芽糖的琥珀色,也是灭蚁灵的琥珀色。
黎英睿握着纸杯的手顿住了,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小肖。你讨厌我吗?”
肖磊摇摇头,要和他碰杯:“这仨月,我工作没做好,给你添了不少堵。黎总,我敬你一杯。”
“我说过,我对你没有任何意见。”黎英睿收回手,不肯和他碰杯,“我不是撵你走,只是觉得你该选择更广阔的天地。”
肖磊沉默片刻,一字一句道:“选什么天地,是我自己操心的事,不是黎总操心的事。”
他的眼尾很红,分不清是醉酒、愤怒、委屈、还是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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