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从托盘取了两大片无菌纱布,叠着按在出血点上:“压一下。”
肖磊伸着胳膊上前道:“我压。”
两个针头,一针接动脉,一针接静脉,相隔一指来远。肖磊怕掌握不好力度,跪在床边一手摁一块,僵着不敢动弹。隔着纱布,他甚至能感受到黎英睿血管里的血流。
“压多前儿?”
“压个十分钟。不出血了再贴创口贴。”
护士在旁边忙忙叨叨地收拾,肖磊来回转着脑袋追问:“回家注意点啥?”
“四到六小时别洗澡,保持伤口干燥。”
“他胳膊咋紫嚎嚎的?”
“凝血功能不太好。”
“那回去后咋整能好?买点啥药啊?手腕这噶的包咋回事?”
透析机用过以后要清理消毒,床单被罩也需要全部更换。护士大姐忙得沟子朝天,实在不耐烦应付他的连环炮,索性也就不答了。
肖磊看她不搭理自己,干巴巴地说好话:“姐,你人美心善,再教我两句儿吧。”
这一下给护士逗笑了,口气也柔和起来:“淤血回去拿冰敷。24小时以后改热敷,涂喜辽妥。他有点低血糖,你俩出去慢点走。其他的你就上网搜吧,有不少呐,够你学的了。”
“那我上网看。谢谢啊。”
肖磊扭回头,瞟了眼手表:“劲儿大不大?你胳膊这块儿过血不?”
“没事。”黎英睿右手扣电脑、摘耳机,用拾掇来掩饰情绪,“我下午公司还有事,直接从这边走过去。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肖磊没搭理他,掀开纱布看了看针眼,撕开创口贴仔细地贴上。又麻利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提包,装着手机和电脑。
黎英睿掀开被子下床,刚系好鞋带,一起来就迷糊了。扶着额头来回晃,手在身后摸着想坐回去。
肖磊扶着他坐下,扯过羽绒服给他穿上。拉上拉链,扣上帽子。搂着后背和膝窝,横抱起来。
黎英睿掫开兜帽,大惊失色道:“你干什么!”
“你不迷糊吗。”
“我迷糊我也...你先放我下来。”
“没人瞅,这不也给你脸盖上了。”
黎英睿不跟他掰扯,挣扎着要下来。透析后有强烈的倦怠感,何况他还低血糖。刚扑腾两下就没了力,竟就这么嘟囔着昏睡过去。
从怀里睡到车上,从车上睡到炕上,全程半点没醒。
肖磊包了点冰块给他敷胳膊,坐到炕梢看护理教学视频。记了满满两页纸,太阳已经西斜。黎英睿还没醒,只是吭唧唧地翻了个身。肖磊怕他压到瘘管,给他翻到反方向,拿枕头垫上悬空的膝盖。亲了亲他憔悴的脸,趿拉着拖鞋做饭去了。
从冰箱里掏出冷冻鲈鱼,扔池子里解冻。泡了碗木耳,切片山药和胡萝卜。刚撂下菜刀,就听到一声闷响,紧接一串乒铃乓啷。
他手都没擦就冲出了厨房。北卧室门敞着,炕上只有掀开的被褥。
肖磊扭头去拧卫生间的门,里面传来黎英睿颤搐的声音:“没事...”
“你是不是摔了?”
“唔...稍微...”还不等黎英睿说完,肖磊一脚踹开了门。浴缸帘子已被扯掉,散落了一地的瓶罐。黎英睿仰栽在浴缸里,裤子都没提上。双手死死压着抽搐的腿,在浴缸里一颤一颤。
肖磊冲过捞他:“去医院!”
“别碰我!”黎英睿抱起膝盖遮掩难堪,“你出去...我一会儿...就能好...”
肖磊不肯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呆头呆脑地扒着浴缸沿,看他一边踢腿一边抓挠。身体诡异地来回扭着,两腮因疼痛往里一嘬一嘬。
忽然他连着打了五六个喷嚏,脸上泥泞一片。裸露的茚泾也跟着一甩一甩,带着轻微的失禁。
肖磊的眼泪唰一下就出来了,回身扯过墙上挂的毛巾,要给他擦手臂上溅的袅渍。
“别他妈看了!”黎英睿猛地拍开他,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我让你出去!滚出去!滚!!”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话说。
◇ 第101章
肖磊不但没有滚,反而跨进了浴缸。跪在黎英睿大腿两边,压着他亲。
黎英睿来回撇着脸,扑腾,怒吼,打人。像被捕住的野兽,绝望地挣扎。
肖磊不妥协也不阻拦,只是亲他。哪怕被扇了好几个嘴巴子,也还是执拗地亲下来。额头,鼻子,脸颊,嘴唇,一次又一次。
直到黎英睿脱了力,腿也不再抽搐。肖磊兜过他的后脑勺,磕到自己肩膀上。
阴凉凉的洗手间,水管嗡嗡响着。窗外是雾蒙蒙的傍晚,朦胧的太阳陷在云层里,亮得使不上力气。
黎英睿脸上挂着两行眼泪,迟滞着眼睛:“小狗...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我怎么会...”
肖磊也哭了。没说话,只是紧紧扣着他,像是要摁进血肉。
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故意逃避,黎英睿再度闭上了眼睛。肖磊也不叫他,默默地给擦拭干净,抱回卧室换上睡衣。关上门,进厨房生火做饭。
生火做饭。生活里即便有诸多苦难,但还得生火做饭。毕竟人得先吃饭,才能把今天活过去。
木耳被热油烫得砰砰作响,像一颗颗爆炸的心脏。肖磊呆看着锅,回忆着两年前初见黎英睿时候,他是怎样一副光彩照人的模样。
穿着竖条纹的宝蓝色西装,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笑容满面地朗声招呼:“老爷子越活越年轻了!”
那样英姿勃勃的一个人,如今被疾病啃噬得面目全非。
不仅黎英睿要问,他也要问。为啥就得是黎英睿呢?咋就不能是赵英睿、王英睿或者是别的什么睿。这老天爷怎么像个心理变态,专门挑那好的刁难?
可想起透析中心那满当当的床位,他又想不明白了。那些病人里边儿,谁又能算是‘坏的’呢?
有人健康,就一定有人生病。有人安逸,就一定有人遭罪。有人幸福,就一定有人不幸。都是命。
而命是想不明白的,也不是他能够控制的。无论他跑十里需要20分还是21分,也无论他一个月挣一万还是两万。他唯一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心。
黎英睿这一睡,又是到晚上八点才醒。刚一醒就猛地掀开被子,四下摸找。
肖磊放下库裆上的笔记本,蹭到他身边:“找啥?”
“手机!我还没接孩子!”
“我接回来了,跟嘎嘎搁小屋玩儿呢。”肖磊回手拔了充电器,把手机递过来,“刚才有俩人给你打电话,我说你有点不舒服,明儿回。”
黎英睿接过手机,没看他也没说话。只在肖磊从炕上跳下去的时候,偷瞥了眼背影。
菜应该是一直温着的,肖磊没两秒就回来了。左手端个盘子,右手兜着俩碗。木耳炒鸡蛋,山药菌菇汤,米饭上盖着一层剔了刺的鱼肉。
他把碗碟撂在炕沿,拎起自己的枕头扔墙边:“累就靠这儿,我喂你。”
黎英睿梳理好了要说的,这才抬起脸看他:“你换个位置替我想想。如果你得了这病,你能忍心拖累我么。”
肖磊摇头,老实道:“不能。”
“所以说你走吧。”黎英睿苦笑着,口气已经近乎哀恳,“也给小英哥留点体面。”
“那要得病的是我,”肖磊坐到他跟前,捧起他的脸凝视,“你会走吗?”
黎英睿愣了下,移开眼珠:“可我不想被你伺候。”
“那你想被谁伺候?”肖磊架着他的咯吱窝提溜到墙边,让他靠上枕头。舀了一勺饭递到他嘴边,“谁你也别想了。你身上这点肉就我能看。”
黎英睿不说话,也不肯张嘴吃饭。肖磊把碗放大腿上,舌头在嘴里怼了一圈。
“伺候你不算什么。只要能跟你一块儿活着,哪怕你瘫巴了,我都给老天爷磕头。”
黎英睿脸上浮出强烈的厌恶,几乎是咬牙切齿了:“真要是瘫了就让我死吧。我受不了那罪。”
肖磊一听他说死,心都跟着抖了几抖。
“不准死。跟我过一辈子。”
“你是个心很软的人,我又是你第一段亲密关系,所以你现在有点上头,愿意给出一辈子的承诺。”黎英睿后脑勺磕上墙壁,闭着眼微微摇头,“可你还小,不知道相爱简单,痴情很累。人是会变的,我今天能变得可怜,明天就能变得可憎。所以说还是算了吧,该放就放,别勉强彼此。”
肖磊眉头深深蹙着:“跟你我不是心软,也不是看你可怜...”
“你不要再说了。”黎英睿隔空一推,强势地打断他,“我心意已决。无论如何,都不会跟你继续走下去。”
无论如何几个字加了重音,大铁门一样将话封死。
肖磊耷拉着眼皮沉默了会儿。重新把那勺饭递到他嘴边:“先吃饭吧,呆会儿我送你和闺女回家。”---两周后。
新招的秘书探头进来,小心翼翼地道:“黎总,有您的外卖。”
黎英睿仍在纸上演算着,头都没抬:“不是说退回去。”
“他撂下就跑,”秘书有点委屈,“我今天穿跑鞋都没追上。”
黎英睿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示意她拿进来。秘书端着保温袋,小心翼翼地放到他桌子上。黎英睿拉开拉链,还是熟悉的双层不锈钢饭盒。
上层是菜,花菜炒鸡丝,芹菜拌胡萝卜,拿隔菜纸分着。下层是主食,米饭煮黑豆,铺着半层山药泥。饭盒以外,还用纸杯装了切块的红心火龙果。
黎英睿看着这精心准备的饭菜,嘴里阵阵泛苦。他为了跟肖磊断,真是什么招都用了。假结婚,说硬话,不见面,跟银拓解约。可肖磊别说放手,甚至还办了休职,就为了不被公司派走。而不管他把话说得多绝,这小子都当没听见,第二天还是照旧。
黎英睿一边拿他没办法,一边也在扪心自问。到底是肖磊不愿走,还是他没狠下心——嘴上说着你走你走,可在内心的深处,总有个声音在撕心裂肺地呼唤:别走。
别走。别舍弃黎英睿。黎英睿已经被舍弃太多回了。太孤独、太无助、太辛苦,在人生这条泥泞坎坷的路上,他就要撑不住了。
多渴望被需要一回。
多渴望在人心的那座天平上,被彻彻底底地需要一回。
心事重重地吃完饭,他又看了会儿资料。等到了两点,收拾东西走去医院透析。
透析一个月,他已经开始渐渐地感受到了痛苦。肉体上的还在其次,最难捱的是精神上的。一周三天,一次四个小时。而耽误的不仅是这些时间,透析过后带来强烈的倦怠感,让他当天都不能再做事。工作时间大幅度缩短,也无法去外地参与谈判。
现在公司正是困难时候,身边又没有大将。于雯和老闫是能干,但不是董玉明那种能挑大梁的人才。
黎英睿脱掉大衣躺到病床上,看护士拿一大把棉签给他消毒。黄色的消毒液涂在凹凸嶙峋的小臂上,像是血肉烂出的脓。
董玉明。这人到底跑哪儿去了?是已经心灰意冷地出局,还是在暗里谋划着下一次反击?为何他们之间,只能是这样两败俱伤的结局?
黎英睿闭上眼,感受着透析针头一前一后地扎进血管。皮肉和心脏都传来一阵刺痛,也分不清到底哪一种更痛。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我来啦,我想死你们辣!
◇ 第102章
“别放味儿大的,哮喘闻不了。”肖磊站在花店门口掏着钱包,“其他的看着整。”
“那就红玫瑰吧。”老板娘问道,“给你包个99的?”
肖磊看着水桶里的红玫瑰皱起眉:“咋瞅着有点土。”
“哎妈红的土啥呀?那有钱人都稀罕红的。”老板娘指着身后一束包好的成品,“有个开大G的老板总来买,啥都不要,就要红玫瑰。”
肖磊本想妥协一下,听到‘开大G的老板’顿时膈应了:“有没有别的色儿?”说着他瞥到了屋里放的蓝玫瑰,瞬间就被摄住了。
宝蓝色的花,蓝得尊贵深沉、魅惑性感。就像初见黎英睿时,他穿的那身西服。
他跨过一地的插花桶,走到蓝玫瑰跟前。手指抬起桶上粘的花语卡片:奇迹。珍贵。无怨无悔。
他扭头问老板娘:“蓝的有说道没?”
“没说道,就贵点儿。那是从荷兰进口的,进价都四十。就这几只,你要我就都给你包上,拢共收你五百得了。”
“行。就这个吧。”肖磊从钱包里抽了五张,“这花咋长成蓝色儿?”
“不是长的。”老板娘拿出那几只蓝玫瑰,修剪着茎叶,“这种叫蓝色妖姬,正宗都是荷兰产。花还在地里的时候就浇药,让花把色儿吸进去。前两年时兴,炒到了两百来块。”
“这两年不时兴了?”
“这两年流行香槟色,蓝的过时了。你没看就这几根儿,我都没敢多进,怕砸手里。”
贬值了。过时了。怕砸手里。
几句说花的无心之言,竟没由来地在肖磊心脏上攥了一把。他看了眼门口那些香槟玫瑰,不屑地撇嘴:“我就看不上烂大街的玩意儿。”说着他又拿起货架上挂的香包袋,“这多少钱?”
“卖五块一个,免费送你。”
肖磊挑了个琥珀色的。色丁的料子,正中央印着白字:開運。
他把装香料的塑料袋薅出来,放到收银台上:“瓤你接着卖吧,我就要个皮。”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两张纸,叠得小小的塞进去。
老板娘看了眼他手里的香包袋,又笑了:“装护身符啊?那咋不挑个新鲜色儿的?竟挑那老色儿。”
“这种棕色儿。”肖磊系紧袋口,把香包挂上脖子,“啥时候都不过时。”—
“没问题,”黎英睿笑容满面地讲着电话,“承蒙黄总大驾,我也有幸跟着涨涨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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