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了。”陈导坐在摄影机后方,一锤定音,“这条可以了。”
先缓过来的顾盼走上前,看了看沈明飞的状态。
沈明飞似乎还有些陷在情绪里。顾盼拿手拍了拍他,注视着他样子和平时一样平静:“口条不错。”
刘存远背报告那段有整整两页纸的台词,里面充满了专业术语,晦涩难懂且绕口。沈明飞今天光这一大段的词就拍了两条,但一次也没卡壳,可见他下了不少苦功夫。
“谢了。”
“再吵两场他们就能散伙了。然后回忆全部拍完,可以进正常时间线了。”顾盼在一边慢慢地和沈明飞搭话,“感觉还好吗?你应该很擅长和我吵架啊。”
这句话终于把沈明飞的情绪拉回现实。他刚想说话反驳,但是喉咙发痒,忍不住抵着嘴沉沉地咳嗽了一声才开口:“学长,这种事你跟我彼此彼此吧。”
沈明飞的嗓子这会儿后知后觉地有些喑哑。
自从罗晴杀青后,这几天他和顾盼几乎每场戏都是高强度的台词输出和极端压抑的情感演绎。直到这场争吵,刘李二人才终于情感迸发,把所有积压的情绪通过争执释放出来。
语言是情感的载体,只有在台词捋顺的前提下才能成功地展现出人物情感的递进。刘存远的台词多得可怕,沈明飞每天往往背到嗓子冒火才能在里面叠加进人物的情绪。
“你嗓子……?”顾盼听着皱起眉头。
“没事,我缓缓就好。”沈明飞喝了口水,似乎不想和顾盼多说这个情况,“不会影响下一场。”
他最近心理压力日渐增加。如顾盼所言,刘李过去的戏份仅剩几场,他们很快会被迫分道扬镳,《追夜》也将进入五年后的时间线,整个故事也将正式开始。
而五年后的刘存远,一个成熟、清醒、运筹帷幄的刘存远,才是毫无经验的沈明飞在这部戏里需要面对的最大挑战。
沈明飞觉得顾盼此刻不会对他说出什么好话。他倒不是觉得顾盼有意针对他,只是他这个学长讲出口的话实在冰冷而客观,而他现在对自己以后的表现已经十分质疑,实在不需要再多来任何的质疑加大压力了。
顾盼听到沈明飞这个回答大概明白自己的担忧被误解了,但是他微微撇过头,也没打算解释。
“你多注意休息。”他最后说。
“先吃饭吧沈总,他们说这边布置一下等会儿拍下个场景。”小刘拿着水从旁边跑上来,看看沈老板又看看顾老板,习惯成自然一般说道,“顾老师一起吗?”
沈明飞转头疑惑地看了小刘一眼。
小刘突然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一下僵在了原地。
“不用了。”顾盼摆摆手,“我下场单独的,我先拍了再吃。”
“好的好的。”小刘站在沈明飞旁边点头如捣蒜,应得十分迅速。
顾盼的下一场戏,是李志因调查太过深入而被栽赃受贿的戏份。这之后才又是和刘存远的对手戏。
根据排班表,李志五年前的戏份在明天上午可以全部结束。五年后的李志上线时间不早,因此从明天下午到后天上午都是他的假期。
苏卓在他旁边一边念一边和他确认排班,顾盼听完后舒展了一下筋骨,快速投入了紧张的拍摄中去。
对于戏痴而言,越是需要发力的戏份演起来越会觉得时间流逝迅速。这几场戏顾盼演得酣畅淋漓,一直到李志最后辞去公职出走津市——李志五年前的最后一场戏结束,顾盼都还没有演完的实感。
直到工作人员进来重新布置布景的时候顾盼才终于从角色里出来。
沈明飞在一旁嚼着喉糖,时不时咳嗽几声:“辛苦了。”
“你也是。”顾盼看看沈明飞,又转过头,“大家都辛苦了,明天见了。”
“顾老师明天见。”
“五年后见。”沈明飞哑着嗓子对他笑笑。
顾盼拍拍沈明飞的肩膀,而后健步如飞地离开了拍摄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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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了几个大夜的顾盼回到房间第一件事就是倒头大睡,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下。等到他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房间里的小炖锅“咕嘟咕嘟”地响着,是苏卓在他睡着时进来给他炖上的雪梨。
炖锅旁还放着摆放整齐的原料,方便顾盼随时根据自己的口味给这盅雪梨加料。
酒店的隔音称不上多好,顾盼坐在床上头脑发昏。万籁俱寂中,他隐隐能听到自己隔壁门外依稀传来的几声议论。应该是刚下戏的演员路过他的房间门口。
“沈老师今天的晚场居然还没拍好。”
“对啊,听说每一幕都要ng好多条,我走的时候看到陈导脸色好吓人。”
“我在旁边看了一下,其实感觉沈老师每条都挺好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和陈导都不太满意。”
……
这议论的声音很轻,内容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放在平时顾盼都不一定会留意到这些对话。毕竟陈导和沈明飞都是完美主义者,为了达到效果拍到十几条都是常有的事情。但他此刻莫名把这几句话听了进去,开始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顾盼思索再三决定起来先去洗个澡冷静一下。可等他洗漱完毕出来,心情也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他走到自己的桌前,盯着桌上已经进入保温模式的小炖锅,沉默了良久最终叹了口气。
算我倒霉吧。
顾盼在炖锅上按了几个键,重新打开了炖煮模式,然后往锅里倒了一勺冰糖。
然后他给苏卓发了条微信,披上外套,快步走出酒店,让苏卓带他去一趟片场。
片场此刻灯火通明,无数台摄像机鳞次栉比,场务来回走动,繁忙得看不出现在已是深夜。
“顾老师?”先发现顾盼突然出现的是沈明飞的助理小刘,“您怎么回来啦?”
“有东西落在片场了,我回来拿下。”顾盼问,“他还没结束吗?”
“应该快结束了,但今天估计完成不了拍摄任务了。”小刘脸皱巴在一起,指了指前方,“刚刚陈导让沈总回去再想想,说他今天这样子拍不出东西。但沈总坚持还要再试一次。”
顾盼顺着小刘手指的方向看去,办公室布景里站着的是五年后泰然自若的刘队——和五年前年轻自负的刘存远判若两人。二者的差异感被沈明飞饰演的很鲜明,角色甫一登场,便焕然一新。
但陈导的眉头没有因为这一点就松开,十几分钟的走戏是他前几个演绎版本的重现,沈明飞最后一次尝试仍旧以陈春生的不满意告终。
“这不是五年后的感觉,这是你以为的五年后的感觉。太悬浮了。”陈春生严肃地说,“你今天有点钻牛角尖了,回去再想想,明天我们再讨论。”
“好的,麻烦陈导了。”
沈明飞语毕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大口,一种难以言喻的涩感卷进他的肺里。陈春生的话不难懂但也不好懂。沈明飞以为的三十岁和真正的三十岁当然会有区别,没有亲身经历的人体会这种区别如雾里看花——你知道那里有一朵花,但你始终无法用言语描述出来。
“沈总!”小刘看陈导走了之后赶紧一边叫着老板的名字,一边跑向沈明飞,“我们也先回去吧。”
沈明飞垂下手回过头,先是看到了向他飞奔过来的小助理,然后越过助理,看到了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素颜朝天、不知道看了他多久的顾盼。
第9章 便利贴
黑色的保姆车在马路上疾驰,酒店和片场的距离不远,很快就能开到。
但小刘此刻在副驾上如坐针毡,感觉时间仿佛凝固在了空气中。
顾盼老师和他家沈老板正一起坐在后座。
一起!后座!
小刘表面平静,但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敲击,疯狂地给齐杰成弹消息。
从刚刚顾盼主动提出要蹭车回酒店开始,小刘内心尖叫的声音就没有停止过。
在经历了沈老板整整的三年分手期后,这一幕再次出现在小刘面前的冲击力无异于齐杰成突然良心发现要给他发翻倍的年终奖。
“学长,”车内的空气安静许久,沈明飞率先打破了沉默,“怎么突然回片场了?”
“有东西落了,我回来拿。”顾盼说得面不改色。
“那学长是什么时候来的?”
顾盼推了推眼镜:“你最后一条开始的时候。”
沈明飞看向窗外:“那还挺巧的。”
“确实。”
沈明飞没再说话,只是压着嗓子咳嗽了好几声。
他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好转,虽然不严重,但是听得顾盼很难受。
“对了,”顾盼在沈明飞咳嗽的间隙突兀地提议道,“你等会儿有空要来趟我房间吗?”
他话音刚落,副驾驶座的小刘紧接着发出了一声音调高昂的鼻腔共鸣声。
“你怎么了?”沈明飞疑惑地抬头看向小刘。
小刘僵硬着身体没有回头,眼睛睁得溜圆:“我哼歌,沈总,我哼歌呢。”
“我助理刚炖了雪梨汤,润嗓子。”顾盼解释道,“我一个人喝不完的,你也来喝点吧。”
“好的。”沈明飞想不到任何推拒的理由,“那先谢谢学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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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盼的房间很整洁,所有东西都归置的井井有条,主打一个极简主义风格。
房间里靠墙的地方摆放着一张长桌,上面一侧放着五花八门的书籍和剧本,另一侧放了炖锅和托盘。窗边则有一张长沙发,沙发前是一张矮桌,上面放着热水壶和纸巾。
沈明飞坐在沙发上并不自在。他的长腿蜷曲着,正好卡在了矮桌的正下方。
把他叫来的顾盼学长,自从进了房间之后就站在桌子前面盯着炖锅一动不动。就在沈明飞忍不住要开口询问的时候,顾盼终于从炖锅里舀出一小碗汤,放到沈明飞面前的矮桌上。
“喝吧。”
顾盼说完,也没管沈明飞的反应,又转身拿了两个玻璃杯和一个保温杯。
刚出锅的梨汤十分烫嘴,沈明飞端起碗舀了一勺,在嘴边吹了好一会儿才小口地往嘴里送了进去。
梨汤甜丝丝的,刚好是他的口味。
沈明飞喝汤的动作迟疑了片刻。
他嗜甜,一般刚好和他口味的甜汤,往往比正常的做法要甜上好几倍。
顾盼在沈明飞旁边坐下,开始往拿来的几个杯子里倒水。
“学长,你把什么东西落在片场了?”沈明飞又喝了一口汤,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顾盼倒水的手顿了一下,但他神色自若,没露出任何端倪来。他其实根本没有落任何东西在片场,捏造这个理由,完全只是为了掩盖他想去确认沈明飞情况的真实目的。
“是这个。”顾盼把手伸进口袋里,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摸到身上有什么就是什么了,“是……我的手机。”
“你把手机落在片场了?”沈明飞看着被顾盼从兜里掏出来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不可置信地歪了歪头。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顾盼撇开眼,心虚地喝了一口水,把话题转移到他真正想说的事情上,“陈导最后和你说了什么?我看他脸色挺严肃的。”
“学长你感觉呢?”沈明飞低头把碗里的汤一饮而尽,“学长你也看完了最后一条的话,你感觉陈导会和我说什么?”
“我吗?”顾盼靠在沙发背上看向沈明飞“你是想问我对你那段表演的评价吧?”
沈明飞点点头。
“客观的说,”顾盼进入工作状态,认真起来,“演技没有问题,但我感觉你的理解有些问题。”
“我对刘存远的理解吗?”
“你对五年后的刘存远的理解。”
沈明飞想起陈导对他说的话。他知道自己的理解存在问题,但他只知道这是错的,不知道错在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举个例子吧。”顾盼看着沈明飞乌黑的瞳仁,语气很柔和,“你觉得我和十年前比有什么变化吗?”
平心而论这十年顾盼方方面面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专业能力、审美、包括身材都有所提升,甚至脾气都比以前好了太多,性格在处事上也圆滑了些。
“应该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很多。但是你记得你前几天跟我说过一句话吗?”顾盼说,“你说我‘真的一点都没变’。”
沈明飞听到这里的眼光闪烁了一下。
“表现出刘存远的成长和不同之处固然重要,但是要让人产生他‘一点也没变’的感叹也同样重要。”顾盼停顿片刻,似乎在思考如何表述,“准确的说,五年前后不是在雾里看花,应该是在按图索骥。五年以后刘存远的每一个改变都能在过去找到依据,这是因果。凭空产生的改变会让人物人设变得悬浮。归根到底无论怎么变,刘存远始终是刘存远,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人不会仅仅因为年纪变大时间流逝就改变的——人只会因为经历了重大的变故所以发生改变。年龄,其实只是数字而已。”顾盼放下水杯,又端起热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太以年龄变化为锚点,容易一叶障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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