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上的运作下,他得了入学资格,以后便是求学。
再然后,“卫宦之乱,废帝势力内外勾结,自宫廷各处起势,虽然后来叛贼尽数伏诛,但灾祸已成。”压低了声音,“诸王,连同皇太子,尽亡。”
“亲儿死在自己跟前,先帝悲痛攻心,大病一场,强撑着病体立了辅佐大臣,敲打宦官,将仅存的血脉提到跟前教导,没过多久,撒手人世。”
季山河神色复杂,本是先帝不待见的举措,最后,竟让圣上逃过一劫。
沈言摇头,“既然是要让先帝一脉断绝,他们又怎会出这样的纰漏?”先帝口谕,说是想要见见这久未见面的皇子。从未被亲父关爱的圣上,自然是一脸激动地应了。
传召的内侍催的急,连衣裳都不给换一身。正巧他下学碰上,心有疑虑,圣上却犹自不觉,甚至兴致冲冲地说要在先帝面前举荐他,邀他一道。
现在想来,叛军着实多此一举。可放在那时……
双眼放空。
“然后……”
马车一停。
晚霞挣扎着落下,透过间隙,隐隐落在车厢内。
半天没听到后续,季山河抬眼,病容尽显的男人隐没在黑暗中,苍白的脸若隐若现,神色漠然,仿若又成了初见时阴戾刻毒的东厂督。
“沈……”
冰凉的手掌覆上他的眼,茫然睁眼,轻飘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声音淡淡。
“出了点意外。”
*
翌日,金銮殿。
一身明黄常服,配金冠,当今圣上大马金刀地坐在皇位上。美须髯,一双厉眼审视百官,尽显官家威严。
然而,官家心中却不如面上四平八稳,全因沈言编纂的刑讯集录。
脑海里满是那惊魂一夜,被诓骗入宫。
“这不是去金銮殿的路。”初入宫廷,沈言也不知底细,只一诈,内侍竟也不装了,拔刀就冲了过来。
“快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沈言拉着跑。
乱,彻底乱了起来。
时而是那端正雍容的台阁体。
【宫刑,又称腐刑,一则受刑后腐木枯枝,有杆不能结。二则,伤口流脓,腐烂发臭。是为重刑。受刑者畏寒惧风,去势三日内难以自行移动,需互相搀扶…… 】
“伤势太重,需得去了死肉。”
“倒是个忠心的。”
【民间自阉成风……】
后面的已然看不下去了,逃也似的全烧了。不顾这般行径或许会被正主发现。
刻意遗忘的记忆涌上脑海。
底下的大臣们还在吵。
“……口供在此,还请圣上定夺。”朝廷之上,
内监呈上奏折,宋稷只囫囵看了两页,是那晚雨夜急召,被撞见了。城卫签字画押。还有昨日妨碍锦衣卫公务之事。番子发展乞儿做眼线。买卖人口,屈打成招,抢占良田,强抢民女,公然召妓……罄竹难书。
但他知道,大部分都是假的。
沈言,鲜少让他为难。甚至……
“殿下小心。”
闭上双眼。仿若还能看到雪地里的血腥,少年强忍疼痛的闷声。
“沈言,朕,朕害怕,你留在皇宫陪我可好?”
“如此残躯,草民又以何……”
握在龙椅上的手骤然一紧。
做奴才的,为主子豁出性命是理所应当的,若是没有他,沈言早死了,这些年的宠信,早就抵了那时救命恩情。
隔的远,看不清圣上的神色,大臣拔高了声音。
“……如此祸国殃民之人,还请圣上为黎明苍生着想,早日处置。”
雪地,叛军,鲜血淋漓的少年。尽数变成了黑夜里,手拭鲜血的病弱身影,姿容绮丽的男人蓦然回首,幽火摇曳的双眼,光影沉浮。
重担压在心里,男人睁眼,瑞眼凌厉。褪去软弱挣扎,冰冷刺骨。
沈言知道的太多了,仿佛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当年的软弱。
他是皇帝,执掌天下权,再也不是当年任人欺凌的乡野小子。
“证据确凿,念沈卿有功……”
“圣上,臣有本要奏。”
*
“当。”更香燃了一截,金球落下,发出轻响。
辰时。无事发生。
这错综复杂的谋划,倒是和卫戍之乱的主使一脉相承。
有本事,直接杀了干脆,非要故弄玄虚。
顿笔。沈言捏起宣纸,举起,微光落在纸面上,跳跃着光斑,苍白如雪的嘴唇微掀,轻轻吹干墨汁。纤薄的宣纸对着光,映出笔触轻灵的画像。
威武将军踏马而来,铁甲披身,红缨昭昭,杀气凌然。
“季,山,河。”
轻声咀嚼,拆骨入腹。
第079章 东厂督19
被告通敌的老王爷府邸,被禁军围了起来。
外族来京的商贩被驱逐到京郊,严加看管。市井坊街,也加强了巡逻。
关闭严查京中青楼、勾栏院等夜间开业的场所,宵禁由原来的一更三点(19点30分)提前到酉时三刻(18点30分)。
天蒙蒙黑,城门紧闭,巡捕催促行人归家,敲响暮鼓,禁止出行。
即便如此,还是有好些尚未适应新宵禁,没能及时回避的百姓,被巡卫抓住,关进牢房。
每天因闯宵禁,按律被罚笞打的平民百姓,多的连衙役都忙不过来。
一时间,整个京城陷入了警戒之中。
风声鹤唳。
与此同时,奉皇命在城中挨家挨户地搜寻缉拿可疑人士的西厂,也成功替代了声名狼藉的东厂,成为百姓心中又一个豺狼虎豹。
“督主,再这样下去可不成。”陈赦颇为焦灼地来回走动,眉头紧锁,“凭的咱们东厂办的事,都给别人做嫁衣?”
关押的奸细,连同收检的证物,都被锦衣卫一道提了去。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东厂的事儿被锦衣卫给截胡。
先前什么反叛通敌就不说了,这事关外族奸细,或许和那位废帝有关的,不正是他们的本职吗?
“前些个圣上还召督主进宫,委以重任,怎的现在又冷下来了?”
说到这个,陈赦有些郁闷,因为没有皇令,无法行动,分明有大笔油水可捞的好生计就在眼前,硬生生吃不着,别提多郁闷了,“这养眼线,买消息也是要钱的,属下成天在外头奔波劳累,可穷得很。”
话音刚落,就被同僚给捅了后腰,嘶,干嘛啊?他瞪眼过去。
可闭嘴吧。仍是一身劲装的男人双臂环胸,很不想理会这缺心眼的同僚,眉头动了动,眼角看向内里方向,示意对方注意点分寸。
督主还用得着你来指点?
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却见男人坐在桌后,神色淡淡,不辨喜怒,细长的双眼微抬,幽邃冷寂,仿若能看透自己的所有小心思。
目光碰触,陈赦不堪重负,垂下头来,又敬又怕。
焦躁的心情冷静下来,回想了一下自己说的话,似有怨怪之意,陈赦不由心生懊悔,扑通一下给跪下了,“属下言语有失,请督主责罚。”
先前的提稿不翼而飞,心知去了何处,沈言不动声色,只当真是风给刮走了。
趁着心情尚可,他又补全了由五刑延伸而来的其他酷刑,加上近日来的灵感,更正了些许纰漏,重新编纂了初稿。
按照明初律令,当庭鞭笞仗责士大夫之流,是为轻刑,多为折辱,甚至允许往身下垫衣物。
如今脱衣受刑,加力责打,成为宫中惯例,是为那次卫宦之变,先帝震怒,杖毙千百人,除了参与此事的宫人、擅离职守的侍卫,还有此间应对不当只顾逃窜的翰林官,打破了刑不上大夫的惯例。
凝视着已然成册的初稿,双眼微眯。
笞打为轻,杖毙为极,知晓边界,才能制衡。
刑罚是这样,帝王心术亦是如此。
正想着,却听一声轻响,眼皮微掀,便看到左膀右臂跪了一个,另一个也是垂首肃立的模样。
虽没怎么认真听,稍作思忖,便大概知晓陈赦的心思,黄.白之物还是其次,壮大东厂威势才是大事,此间少不得圣上支持,是想提议他服个软,向圣上自荐,包揽此事。
骨节轻敲,双眼又落在了精瘦干练的下属身上。
东厂设千百户、掌班、领班、司房,主要负责刑讯、后勤、文书等事宜,真正行走在外办事的,还是档头,及领下的番子。
光是京城,他手下的档头就有百余人,再之下也有千余番子,更别说三教九流,乞儿流氓之类的眼线。不说囊括整个京城,少说也有半个,便是现在,他也没找到那以废帝之名行事的皇嗣。
虽说东厂主稽查拿人,探听消息,需要身手矫健之人,可这有时候,手底下净是些空有武力,头脑简单之人,安排起来,也着实有些费劲。
“起吧。说了少言多思,也该记住了。”沈言撇了跪地的男人一眼,略提点两句,喉咙微涩,端起微凉的茶盏,掀开杯盖。
心里存了考教的念头,便又点了人,“尹六,你来说说,如今东厂,又该如何行事?”
突然被点到姓名,沉默寡言的男人脸上一僵,颇有种上学堂被先生点到应答的心慌。已然听令起来的陈赦侧目,也想听听同僚有何高见。
撇开浮沫,沈言低头,呷了一口茶水。
“属下以为,只一个字,等。”稍作思考,尹六斟酌出口,说了一通自己的见解,总结道,“以西厂如此蛮横无状的作风,犹如无头苍蝇,只会浪费精力,不消多时,民怨横生,大臣发难,圣上怪罪下来,届时,便是我们东厂出头之日。”
更何况,敌在暗,我在明,如此声张,不是打草惊蛇吗?
但这是圣上的决议,也落不到他来说道。
“哦?”沈言神色淡淡,放下茶盏,“你怎知西厂办事不力?便是真的,也还有锦衣卫,你果真如此胸有成竹,自信能将西厂和锦衣卫都办不到的事办成?”
“属下……”犹如实质的目光落在身上,尹六呐呐,额头紧张地冒出了汗,掌心濡湿,半晌,他深呼吸,抬眼,眉间坚定,斩钉截铁,“我能!”
“不错。”沈言罕见夸奖了一句,掠过属下受宠若惊的神色,他稍微来了点兴致,“资治通鉴有云……”刚说了一句,对上两双茫然崇敬的目光。
虽然不懂,但大为震惊。
到嘴的引据经典转了个弯,“战国有个韩哀侯,命韩廆为相,却宠信严遂,两人因此互相残害,矛盾渐深……”
大致说了一下这则权术弄人,作茧自缚的故事。
圣上如今的手段就很有这位的风范。
陈赦很不理解,“便是宠臣,只有宠没有权,哪里来的本事雇佣刺客,当众刺杀相国,更荒诞的是,那刺客竟还连国君一起杀了。这皇宫守卫,也太松懈了吧。”
沈言但笑不语。
“所以,有时候,越简单的法子,反而有奇效。”尹六却是隐约知晓了督主的意思。这西厂掘地三尺地搜寻,虽打草惊蛇,但动则生变,说不得会暴露出些许端倪。
而且,便是办事不力,韩哀侯,圣上,一支作大,左右牵制,灵光一闪,“属下明白了。”
届时就是东西厂联手,如此,确实有些东西需要遮掩一二。燕单霆
目光相对,沈言颔首,表示认可。
西厂,梼杌,正主可不是季山河那笨嘴拙舌的性子。
陈赦不理解,自己又错过了什么,“督主您如今的做法就肖似韩哀侯。”说着,他指了指自己,“宠臣。”
又指了指尹六,“相国。”
“蚌鹤相争,渔翁被波及,落水死了。”
这人说话怎么没个把,尹六下意识看向门外,房门紧闭,门下的缝隙下亦没有黑影晃过。“慎言!”
沈言收敛了笑意,看向属下的眼神很是平和,“终归过了宵禁,你也走不了,今夜便去暗室歇着吧,好好反省。”
跪了一半的膝盖跪了个扎实,陈赦讨饶,“不要啊,督主。”
“一天一夜。”
“……不不不,就今晚,今晚,属下立刻就去。”陈赦猛地跳起来,没忘了把木头似的尹六拖出来,关上门。
“你做什么?!”
“二更了,该歇息了。”陈赦鄙夷地剐了某人一眼,压低了声音,“难不成你还想和督主秉烛夜谈?”
确实没想到这个,也不欲让对方继续猖狂,尹六面无表情,“暗室。”
“嘶,算你狠!”陈赦倒吸一口凉气,风风火火地往南门方向跑。心里嘀咕,我看督主最近分明心情不错,怎的罚人还是那样不留情面。
让督主心情不错的人却是躺在床上,久不能寐。
宅外的风风雨雨似乎都与此间无关。
又被掳了回来,这次还是他自愿的,到底为何会发展到如此地步,被安置在主间,季山河辗转反侧。
仰躺在床上,手背搭在额上,遮住了光。
眼前一片黑暗。
“有什么事冲我来,放开少爷。”被绑在床上的壮汉不住挣扎,发出激烈的吼声。正是自称他随侍的季康。
沈言他都知道!
想到那出漏洞百出的逃跑计划,季山河暗暗心惊,徒增凉意。
那他现在是在,秋后算账?
“沈言,你……”脑后传来微弱的力量,季山河梗着脖子,仰头,看着眼前人,震惊茫然。
两人面对面,一跪一坐。
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椅上,一手拉着他的手,一手摁在他的脑后,双眼微垂,微光透过羽鸦般的睫毛,落在一片阴影,不辨喜怒。
当着他随从的面,用这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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