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行为可赞可贬,往好处说是权责分明毫无揽兵自重意思的自觉,往坏处说就是漠不关心挟私报复不顾大局。根据史书最后给宁风眠的定论,对宁风眠现在行为的评价显然是后者,等最后满门抄斩之时,这绝对是他罄竹难书的罪状之一。
而此时此刻,除了对巡防营进行零回应之外,似乎确实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有些哑巴亏是你不得不吃的。
沈槐之烦躁地使劲挠了挠脑袋,哎,算了算了,也不能步步都在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内,抓大放小抓大放小,好几天没去看看那七个小萝卜头了,得去检查检查功课,嗯!
书房内。
“将军,”覃烽将一个柔软的大包裹恭敬地双手呈到宁风眠书案上, “找了好多家,确实是被当到一家当铺,死当,当金一百一十三两银。”
“嗯,”宁风眠打开包裹,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过这件小孔雀脱给那位卖烧饼的老伯穿的白狐毛氅,柔软的白色皮毛一丝杂色也无,确实质地绝顶上乘。白狐毛氅干净馨香甚至没有一丝脏污,那老伯果然转身就拿去当掉换全家过冬的活命钱了, “这家当铺的出价还算仁义,但还是差得多了。”
一般当铺确实是不可能见到这件质地堪比贡品的毛氅的。
“辛苦了。”宁风眠把毛氅重新包好,然后转身收进身后的一只小橱柜中。
“将军,”覃烽作为一个毫无恋爱经验的母胎solo,满脑子问号地发问, “不需要我拿去还给沈公子吗?”
“现在还不是时候,以后再说吧,”宁风眠淡淡道, “让你传的信息传到了吗?”
“传到了,吴大人说他今日当值完就来。”
“很好,一会儿我去酒铺看看。”
何记酒铺里,五个小不点正在酒铺里的那张长木桌上奋笔疾书,最大的姐姐老大天枢正坐在桌边给年幼的弟弟妹妹们缝制打雪仗用的手套,男孩里最大的老五玉衡则坐在掌柜的位置上噼里啪啦地打算盘算账,酒店伙计何勇在整理新进运来的各类酒,温暖的散发着醇厚酒香的铺子里安安静静,大家都各司其职做着自己的事情。
突然,厚厚的棉帘一挑,一个清亮又快活的声音响了起来: “哈哈哈,瞧瞧谁来看你们啦,大家都在干什么呀?”
“啊!是沈叔叔!”
“沈叔叔来了!”
五个小不点一听沈槐之的声音,立刻把笔一丢,争先恐后地蹿过来就朝沈槐之怀里扑,差点儿没把刚踏进酒铺的沈槐之给生生扑回到酒铺外面去。
天枢已经长大,没有参与扑人活动,只是放下手中的针线,一脸温柔笑意地看着一窝小狗崽似的往沈槐之怀里拱的弟弟妹妹,笑着叮嘱: “你们慢点儿,别把公子给扑倒了。”
好不容易把所有小崽子都从身上撸下来后,沈槐之挨个敲了这五个小脑瓜,晃着食指表情严肃地说道: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本家家规第一条,叫槐之哥哥,不准叫沈叔叔,叫错一次罚抄一遍三字经。”
什么叫做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各位小萝卜头显然被此等规格的酷刑给吓傻了,个个泪眼汪汪地看着沈槐之,死死捂住嘴一声都不敢吭,生怕一张嘴就给自己遭来无妄之灾。
“可是,沈……槐之哥哥,”大一点的天璇终于说话了, “为什么惩罚非要是抄书啊,我们女子会写名字会认得字就够了,槐之哥哥其实我一直想告诉您,让女子上学堂是浪费钱,我们不想让您浪费钱,还不如让我们几个女子去学学女红织布贴补家用,或者给您做丫鬟服侍您也好啊。”
棉帘又被无声地挑开,是何四箫回来了,坐在掌柜桌上的玉衡刚准备打招呼就看到何四箫把手指放在嘴上摆了摆,对大家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就趁几个小崽子注意力全都在沈槐之身上的空档,一闪身把自己藏进了门边的角落里。
“还记得刚把你们买回来的时候我说过什么吗?”沈槐之对天璇提出的问题并不惊讶,想了想说道, “我说,你们在我手上,不管是谁都必须先读三年书,读书不是为了考取功名,也不是仅仅为了会写自己的名字,读书是为了让你们明白世间道理,让你们知道人活在世应当行得正坐得端,你们千万不要小看你们自己,你们每一个人,无论男子还是女子,都是祝国的未来和希望,你们的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性。”
“可……”天璇犹疑着, “我们这些女子,无法从军参政注定只能嫁人,懂得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谁说女子只能嫁人?”沈槐之反问道。
“女子照样可以成就事业,看看我们身上的衣服鞋子,哪一样不是来自女子的辛勤劳作?”沈槐之说到这里有些激动, “女子如果开胭脂水粉铺子,生意绝对会比男子的好,再说了,就算嫁作妇人,贤惠知理的妇人也一定会养育出知书达理的孩子,这何尝不是一种贡献?!古有岳母刻尽忠报国……咳,不是,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知道吧。”
何四箫在店铺暗处,安静地听着沈槐之对着一群半懂不懂的小不点慷慨陈词,浅淡的眼眸闪烁着熠熠的光芒。
他从未听过沈槐之说这样的话,如果说之前看着沈槐之故作纨绔大手大脚的花钱顺便做好事是因为他底子里其实是个善良的小少爷,在将士面前笑意吟吟地点破关窍是因为经商世家耳濡目染的聪慧通达,这番言论却真正意义上撼动了自己对这位天天开屏的小纨绔的真实看法。
读书不仅仅是为了考取功名更是为了修身养性,稚子不是无头无脑的小玩意儿而是祝国的未来,女子不是夫家附属而可以自立自强,这些思想恐怕连吴渔这位以通透练达著称的户部尚书也望尘莫及。
他是如何产生这样的想法的?
宁风眠感觉似是有一股摧枯拉朽的飓风以势不可挡的架势在他心头刮过,不由分说地将他因为吴樵的死而封闭得严严实实的心刮得片瓦不留,露出自己早就知道却始终坚持自我欺骗的鲜血淋漓的真相,一碰便疼,一触便溃不成军。
宁风眠望着沈槐之清瘦挺拔的背影,心中是无边无际的酸软,想把他捧在心口,又想把他藏在帐中,可是……可是……宁风眠条件反射般地握住自己手臂上那道伤疤的位置,那无边无际的酸楚柔软在铺天盖地的血色中瞬间全都化为地狱烈火,将他炙烤成一副枯骨。
将军明暗不定的浅色眼眸盛满前所未有的痛苦。
“总而言之呢,”小孔雀懒洋洋地总结道, “你们现在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好好读书,三年之后,等你们长大了就能够为自己选一个更加适合自己的未来,想考功名的就去继续读书考功名,想和你们四哥一样做大生意的就跟着四哥学做生意,想嫁人的就去选一个好夫家,女孩子如果想做生意,那你们槐之哥哥也绝对提供最坚定的支持,好不好?”
几个小豆丁听得似懂非懂,反正空头支票都好听,于是不约而同地应了声好,然后兴高采烈地回去继续奋笔疾书了。
“古有岳母刻尽忠报国?”宁风眠以一个称职军人的素养迅速收拾好情绪,回复到何四箫这个商人的躯壳中,微笑着问道, “何某不才,竟不知这个典故。”
“啊?”沈槐之回头看到何四箫,眼中诧异的神情一闪而过,瞬间就笑嘻嘻地几步跨过来揽住何四箫的胳膊, “哎呀,四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刚才教育小崽子们呢!那个……”沈槐之贴近何四箫的耳朵悄声说, “我瞎编的,四哥不要告诉浙西小崽子们啊,可不能当面灭掉我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威信!”
温热的气息猝不及防地拂过耳畔,带来一阵不可抗拒的细细小小的酥麻,明明如此的微不足道却让自己的脑子不受控制“嗡”地一下直接炸了。宁风眠想到北疆有一种酒,是用马奶酿成的,闻起来是乳品特有的软香,喝进嘴里是温软甜蜜,但一旦一口喝下去,那看似甜蜜无害的液体就会立刻化身为一条火舌,不由分说就直接将五脏六腑烧个干净。
沈槐之,宁某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不知该被如何处置的当事人沈槐之可不知道宁风眠此时如火山喷发如山崩地裂如盘古开天地般的心理活动,没心没肺地跑到酒柜旁蹲下: “四哥,我听勇哥说今天新到了好几种酒,都有些什么呀,我想尝尝可以不?”
“好。”
听到一贯不准自己多喝酒的何四箫就这么轻松地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一时间心花怒放,一口气在桌上打开了至少二十个油纸包,其中有一半是给小崽子们买的各色糕点,另一半则是各式各样的油炸下酒菜,炸虾自不待言,甚至有四包之多!
何四箫:……
“你不怕喝醉了,回去不好向宁将军交代么?”何四箫眸光明暗不定地问道。
“哎,不怕!安西侯府的家规里可没说不许喝酒,再说了,宁将军他……哎算了,不说他了,”沈槐之及时地止住了话头,没心没肺地打开一个酒坛, “唔……好香啊!”
宁将军他怎么了!装在何四箫身体里的宁风眠差点儿脱口而出了。
————————
亲妈(举话筒):可否问覃副将覃将军一个私人问题?
覃烽(一拍胸脯):哥敞亮人,想问啥?说!
亲妈:覃将军是不是没有嗅觉?
覃烽:哎?没有啊,我鼻子老好了!宁府厨房今儿烧什么菜我绝对第一个知道。
亲妈:那请问宁将军身上那么浓重的恋爱的酸臭味儿你怎么就闻不到呢?
覃烽(一脸懵逼):啊?啥?将军啥时候恋爱了?跟谁?
亲妈:……(掩面)算了,当我没说。
第28章 醉酒
“嗯,这次来的酒俱是佳酿,有几坛尤为特别,分别放了桂花,梅花还有晚秋的甜梨和苹果。”何四箫一边介绍一边示意何勇拿酒勺过来,用小碗小心地给沈槐之舀了一小勺酒, “先尝尝桂花酒,栾城的桂花肉厚香浓,是做桂花酿最好的原料。”
“好啊,但是……四哥怎么不舍得给弟弟喝酒了啊?”沈槐之看着那一咪咪堪堪盖过碗底的酒,瘪了瘪嘴,十分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怕你喝醉,”说着,何四箫扯过来沈槐之最喜欢的炸虾, “喝酒之前先吃点儿东西垫肚子。”
“哈!四哥可小瞧我了罢!我喝上几碗都喝不醉的,忘记我是在哪遇见你的了?” ——开玩笑,我以前可是开精酿馆的男人,谁喝醉了我都不会醉!
一个时辰之后,何四箫和何勇看着趴在桌上人事不省的沈槐之,以及他身边的一摞空酒碗发呆。
—— “我不是让你看着他的么?”何四箫戳了戳沈槐之的脸,见他毫无反应,无奈问道。
“可是沈少爷让我去给找找有没有梅子酒,我就去后面的仓库看了啊,但是真的就一会儿!”何勇倒是不敢上手戳,但单凭望闻都不需要问切,都知道这位孔雀醉得不轻。
“我也就把孩子们带上楼去睡觉那么一会儿,怎么一下来就成这样了……”何四箫扶额。
“我和你不在的这么一小会会儿,沈公子一个人似乎喝了不少呢,碗都摞起来这么高了,走之前我记得也不过这么几个碗的……”列文虎克·何勇比划了一下。
说好的千杯不醉的呢?可真愁人……
“以后最多给他三碗,不能再多了。”何四箫伸出三只手指晃了晃。
“话说……公子是真喜欢吃这炸虾啊,”何勇清点了一下桌上的油纸包,深为叹服地感慨道, “四包炸虾,底儿都给舔干净了,渣渣都不剩一点。”
何四箫:……
“槐之……”何四箫握着沈槐之削薄的肩轻轻晃了晃, “槐之?醒醒,天色晚了,该回家了。”
“嗯?”沈槐之在桌上蠕动了一下,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别吵别吵……”
“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吗?”何四箫轻声问道,仿佛沈槐之是一团软云,气息大一点都害怕把他给吹散了,何勇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
“知道知道,在四哥的酒铺里。”喝醉还被人莫名扰了清梦的沈槐之十分不耐烦,又翻一下了身,睡得迷迷糊糊的脸正好对着何四箫,本就精致俊俏的脸上团着的红晕,整张脸像朵桃花一样娇艳欲滴,哪怕明明是个直男,何勇的心也不由都漏了一拍,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好看之人。
“哼,”沈槐之闭着眼,突然迷迷糊糊地笑了一下, “在四哥的酒铺里……讲岳母给岳飞刻尽忠报国的故事……”
“尽忠报国,嗯,然后呢?”何四箫的声音轻且软,如同带着蜜的,诱引着神志不清的沈槐之继续说下去。
“尽忠报国啊……然后岳飞这么有名将军就被陷害死了啊!”
“岳飞?”宁风眠锋利的眉峰皱了起来, “我怎么不知道这位将军的名字。”
“呵,”沈槐之嗤笑一下, “你当然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全部,岳将军还要过好几百年才出现呢,你们当然不知道!”
即便勇猛如何勇,此刻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位小公子脑子里都在想写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突然,沈槐之一把抓住何四箫的手腕,眯着眼睛,睫毛扑闪地眼神根本不聚焦地望着何四箫,神神秘秘地小声说道: “四哥,我和你说个秘密,我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其实生活在你们一千年以后的时代啊……所以……所以我知道一切事情的结局!”
宁风眠的脸上看不出来情绪,可是心中却山呼海啸般,那些奇怪的词语,那些开明到不可思议的思想,那些几乎举重若轻的点拨,是因为他知道!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一个人怎么可能从千年之后回到这里?
“我想帮宁风眠的,你知道吗?”沈槐之的脸上露出万分怜惜的表情, “他是个好将军,虽然我不爱他,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他……我想帮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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