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须发尽白的老者撞破浓厚的阴气,跃上山谷,落在众人面前。
它们穿着褴褛的破袍子,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和小腿,血也是黑色的,脏污一块,被毫不在意地抹开在皮肤上。悯华斜过眼睛看它们,这才注意到它们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祂一扬下巴,问:“谁?”
那两位老者的眼睛也退化了,瞳仁缩成小小一点,唯能看见大片大片的眼白,它们对视一眼,然后说:“这是吾王。”
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意外的表情。
首领皱起眉来,对那老者说:“我以为你们会送另一个。”
这一次的大荒鬼王是一对兄弟,悯华很早就知道了。
那抹星光落入大荒后,祂曾和主神有过一次交谈,祂们各退一步,主神答应悯华留它们一席之地,但代价是鬼族世居大荒永不得出,以及送出一位鬼王——三清天需要一名来自大荒的质子。
那孩子生的白,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的惨白,悯华抱着拂尘看他,他也看悯华,一大一小你瞧着我我瞅着你。
老者们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它们的瞳仁很小,总给人一种茫然的感觉,好像永远不知道该怎么办似的。小鬼王抓着一位老者的衣领,缩在它的怀里,用自己漆黑的眼睛观察着大荒以外的世界。
三清天显然并不满意,祂们要的不是这个年少不谙世事的幼子,而是另一个已经有能力统御大荒的鬼王。双方对峙着,首领带着主神的命令前来,无法轻易离去。
最后,悯华有些不耐烦,祂一甩拂尘,朝那首领说:“随便吧。来谁都一样。”
祂那安静等待一日的耐心在突然间就消失了,两位老者的脸上流露出感激,想和祂说话,但悯华已经背过身去,示意其他人快一点。
抱着小鬼王的老者将他放下,蹲下|身用其他人都听不懂的话低声向他交代着什么。小鬼王乖巧极了,他认真听着,眼神却总是忍不住往另一边瞟,去看那个穿着拿着拂尘的神仙。
老者掰过他的脑袋,语气严厉了一些,小鬼王忙点头,嘟囔了几句,意思大概是我知道了。
蹲在地上的老者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后脑勺,又指了指站在一边的悯华,示意他过去。小鬼王扭头看向悯华,朝祂走出几步又停下,转身冲向那两位还没来得及起身的老者,用力地抱了抱它们。
“行了。”悯华居高临下地看他,“没完了是吧?”
小鬼王原本笑着的脸倏地垮了,小心翼翼地看着祂,似乎很怕祂生气。
天兵首领上前要去牵他,小鬼王躲开他的手,往悯华身边跑了两步,仰起脸期待地看着祂。
悯华也垂下眼睛,看见那小孩儿睁着双鹿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祂看,于是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有人听见悯华真君的鼻腔中发出哼的一声,仿佛是觉得这很有意思。
周围的天兵忍不住往祂那边看,只见悯华伸出手,握住了那只朝祂伸出的、脏兮兮的小手。
祂的手劲很大,握得小鬼王呲牙咧嘴,但大概是先前被叮嘱过不能惹祂生气,所以尽管很疼,小鬼王还是忍住了。
悯华看着他努力忍痛的样子,笑了一声,问:“叫什么?”
“游执。”小鬼王看着祂的眼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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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问神佛(二)
三清天的人都说悯华不像个神仙。
祂脾气不大好,性格也坏,乖戾难测。这样的性格让祂显得不大端庄,诸神偶尔汇聚在一起悄悄说小话,说悯华那恶劣的坏性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带出来的。
悯华自出生起就独自住在凌霄的宫殿里,身边陪伴着几个人小鬼大的小童子,个个还没祂腿长,办事却十分利索。
现在的凌霄宫殿比起以前热闹了一些,因为除了悯华和几个童子外,还多了个从大荒来的少年。
那少年也像悯华一样不讨人喜欢,或者说悯华只是受人敬畏,而从大荒而来的鬼王是遭人厌恶。
大荒不被三清天喜欢,游执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那时他被悯华带上三清天,走在天京祥云飘渺的广阔街道上,悯华牵着他的手,他们的身后跟着步伐统一的天兵。
游执没见过大荒以外的地方,大荒也总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直到那一束星光照进来时,他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
悯华带着他过了天门,头也不回地朝身后的天兵说:“回吧,我带他走。”
那先前在禺谷旁与老者对峙的首领有些为难,叫了一声悯华真君,悯华不耐烦地说:“我会带他去见君父。”天兵们这才作罢。
那时游执偷偷去看身旁的悯华,见祂望向长街的远方,漆黑的双目中闪起两道金光,逐渐映出可怖的重瞳,他觉得有些害怕,被悯华握住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
悯华垂下眼睛看他,四个瞳孔中倒映着他畏惧的脸,他听见悯华说:“你怕什么?”
游执也不知道。他摇摇头,有些紧张,没被牵住的那只手放在背后,攥紧了自己略显老旧的衣摆。
悯华牵着他的手举到面前,拇指在他脏污的手背上抹了抹,一块干透了的黑血被抹掉,祂又说:“待会儿见了君父,才该要怕。”
祂说完,松了手,拂尘一甩,长长的白毛须扫在游执的额头上,又柔又痒,游执伸手想抓,但悯华已经往前走了:“跟上。”
他只好快步追上前去。
很快游执就知道“见了君父才该要怕”是什么意思了,他跪在天京最高的那栋楼里,四面八方站满了穿着各异的神,祂们离得近也不近,立于层云上,无数双眼睛都落在他的身上。
悯华静静地站在一旁,灰色的衣摆随着云间的风飘动,在游执的视线里占据了小小的一个角。
“悯华,”被称作君父的主神开口了,祂的身躯异常巨大,如山般魁梧,冕旒冠下的眼睛垂着,带着怜悯与威严,看着独在殿中的他们,“你不该带他来。”
灰色的衣角动了动,游执听见悯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君父说要鬼王,我已带来了。”
“不是这个。”他们周围的神仙里传来一道声音,“悯华,你知道我们要的是谁。”
四面八方传来诸神不悦的斥责,悯华在一瞬间就变成了众矢之的,所有的明枪暗箭都朝祂飞来。祂面无表情地看着主神,说:“君父只说鬼王。”
那道声音再次说:“你知道我们说的是哪个鬼王。”
悯华斜过眼睛看祂,目光冷漠,问:“我带他来,你又待如何?”
悯华听不懂君父的未尽之言吗?祂当然听得懂,可祂还是将游执带来了。
话音未落,周围的斥责声顿时大了起来,夹杂着喷涌的怒火,大殿像是被点燃了,诸神愤怒地指责祂自作主张,游执听见有神说:“你以为你对大荒如此,它们就会感恩吗?”
天京里静悄悄的,唯有这里热闹,神仙们的申斥与同责响遏云霄,君父沉默地坐着,与站在下首的悯华对视。
“你难道不知,大荒中皆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孽障!”
“你当日母为何封住禺谷?你不知是谁想要吞吃金乌的尸身吗?”
“九泉之底生无边煞气、万般邪魔,来日叛乱无人可控,你当如何?”
突然,大殿里响起一道小小的声音。
游执抬起头,对主神说:“我会感恩。”
悯华有些意外地回过头看他,见他直起伏下的身体,坚定地说:“悯华真君是大荒的恩人,吾以鬼王之名起誓,天地万物为证,哪怕天地倾倒、不周山崩塌、时间走到尽头,大荒鬼族也绝对不会违背誓言,做出恩将仇报之事。”
大殿内突然安静了。
萧萧的风吹动祥云,诸神都沉默下来,祂们望着殿内的那个小小身影,目光带着质疑、嘲弄、不屑,最后,是主神结束了这场沉默。
“知道了。”祂没有看游执,威严的目光落在悯华身上,内容有些复杂,“那便看你如何做了。”
周围诸神一片哗然,争相叫着君父,叫着不可,叫着不能如此,悯华沉默地站在原地,游执觉得祂看向主神的目光也同样复杂。
祂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似乎又无话可说,最终,悯华垂下眼睛,转身离去了。
游执追着祂出去,听见身后诸神不解又恼怒的诘问,第一次知道主神和悯华之间的矛盾。
他那时尚且年幼,只隐约觉得悯华不喜欢其他神仙,但对主神是很尊敬的,只是那份尊敬中带着叛逆和不满,就像已经长大的孩子,对父亲的决策提出反对,却始终无能为力。
已经长成青年模样的游执靠在天京金柱白瓦的廊前,手中转着把阴气凝成的匕首,小道童抱着案牍匆匆而过,看也不看他,堆在一起的简书随着小跑发出哗哗的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有神仙从主街上过,看见他,有些生硬地别过脸去,甚至都不愿意赏他一个眼神。
他已经在三清天度过很多年了,他一天天长大,悯华却还是当年牵着他的手带他上来时的模样,游执转着那柄匕首笑,阴冷的黑气绕在匕首周边,随着云间的风飘动,流出去一点儿,就被天京中的灵力所净化,再也找不回来了。
天门两侧的天兵都警惕地望着他,游执坐在廊下,一条腿支着,一条腿悬在半空中晃荡,朝他们笑:“一直盯着我看,什么事儿啊?”
天兵不吭声,收回了目光,但很快又看过来。游执啊了一声,问:“你们是怕我偷偷下界去吗?”
那一众天兵仍旧沉默着,游执知道他已经猜对了答案,于是继续说:“放宽心,我还没那个胆子。”
他边说边笑,已趋于成熟的五官在日光下显得俊美无俦,笑容带着鬼族特有的妖异,仿佛能够轻易蛊惑人心。
他从廊上跳下来,落在地上,五指一握,黑色的匕首化作阴气,呼地消散了。游执伸了个懒腰往天门前走,说:“我就是来看看,我们家真君什么时候回来。”
有几个天兵皱了皱眉,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对他的称呼嗤之以鼻。
悯华长存夜中,除了布星之外,还要在夜色的掩护下为主神效忠,要为主神镇压掀起祸端的暴乱、剪除乱党的羽翼、处死不肯回头的叛徒。祂的剑上沾满了血,游执还记得小时候,听其他的鬼说,三清天的悯华有两把剑,其中那把赤色的,是用血染红的。
谁的血呢?游执也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大荒鬼族,因为大荒鬼族的血是黑色的。
想到这里,他觉得好玩,哈哈大笑起来,天兵顿时如临大敌,戈矛齐倒,纷纷指向他。
“你笑什么?”乌压压的天兵中有人问道。
“哦,没什么。”游执挑挑眉,笑容还挂在他的脸上,他用两根手指推开直愣愣戳到他面前的锋锐,说,“想起了些以前的事。”
天兵中又传出冷哼:“大荒鬼族。”
游执早就过了与人争论的年纪,在三清天数不清的白昼和黑夜里,他被磨去棱角和冲动,学会了遮掩和逆来顺受,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跪在天京中,当着诸神的面发誓的小孩儿了。
他笑了笑,没接话,天兵中又有人嘲讽地说:“听说你们生下来都没爹娘,是不是?”
游执的目光穿过面前的天兵看向他,说话那人一顿,不安道:“你看什么?”
“没看什么。”游执笑着说,“我听说神仙也是没有爹娘的。”
“你是什么东西!”天兵中有人怒道,“大荒里来的鬼怪,也配提神仙!”
游执懒得和他争论配不配,还是笑,但不说话了。
几个天兵见他没反应,像是没赶上精彩表演的观众般收了武器悻悻离去,游执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又过了一会儿,天门前层云卷动,聚成一个巨大的白色漩涡,不多时,悯华提着剑出现在天门下的白玉阶前。
祂的剑上还滴着血,一滴一滴落在洁白无瑕的玉阶上,留下一连串血花。有天兵上前叫了一声悯华真君,祂抬起头,双目中映着染血的重瞳,看得那天兵一愣,惊惧交加地向后退了几步。
看见站在天门前等待的游执,悯华收了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游执顶着那张万年不变的笑脸:“等你。”
悯华走过台阶,在众天兵的瞠目结舌中点点头,对他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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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问神佛(三)
人间,东岳。
狂风呼啸,从折断了的不周山来,带着血腥和臭味,将群山上枯萎的叶片吹得沙沙作响。
这是不周山被共工引龙撞断后的第一百天,人间已成炼狱,波涛汹涌的洪荒之水倒灌天地,带着无数妖魔鬼怪的怒吼,吞噬了整个人间。
泰山脚下已洪水滔天,奔涌的江河没尽高山,山顶的青帝神殿如海中的孤岛,在日光晦暗下伫立。
青帝携东岳诸神于山间往返,她已杀得浑身脱力,手中的黑玉朱笔已耗尽笔墨,再无可战之力。无尽的黑雨腐蚀着天地间苍翠的生灵,到处都是腐烂的尸体。
青帝永远也忘不了不周山拦腰折断的那一天。
从深渊中爬出的恶鬼浩瀚如海,它们连夜渡河,穿过弱水,趁着夜色袭击了不周山下的小国,闻讯赶来的人皇率军来救,却被早有准备的恶鬼团团围住。
人类的军队在大荒恶鬼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们被堵在河的对岸,亲眼看见天柱在巨响中断成两截,刹那间天地崩裂、银河倒流,大地在眼前翻转,四海之水倒灌而来,神州转眼变作洪荒。
黑雨腐蚀着山间的生气,东岳诸神携救下来的人类往山顶逃窜,大荒鬼族已至东岳山下。
青帝紧握黑玉朱笔,神色疲倦而坚韧,她的脸上沾着恶鬼的血,有的已经结块,有的尚是新鲜。她已耗尽法力为人类创造逃走的机会,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大荒鬼族骁勇善战、残暴凶恶,它们比任何人、任何神都悍不畏死,这支由死者铸成的军队如一柄利刃,可以轻易剖开所有的防线。
留存人间的洪荒大神被接连杀死,伏羲和神农带着残留的人族逃亡昆仑墟,三清天诸神被困于天京难以奔赴下界,而女娲炼不化五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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