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怎么了?”司灵提着酒坛的手稳如泰山,毫不客气地走近道,“闻识,你这印堂怎么开始发黑了。”
“别提了。”见是熟人,闻识一时松懈了不少,他起身看着半人高的名单目录,“清闲日子一去不复返,真不明白哪来的这么多事。”
“没办法,你资历最老,那两位都不管事,事不就都落在你头上了吗?”司灵宽慰道,他提着酒坛子晃了晃,“知道你忙,我这不是来看望你了吗?来,拿着,无往地精酿,好不容易找云简讨来的。”
“云简?”闻识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就是那个和白辰大人关系很好的凌云简?”
“是啊,是他,怎么了?”
闻识的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那他有没有说白辰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说。”
噗嗤,光灭了。
“但他最近好像见过白辰。”
希望再次燃起,闻识目光炯炯:“见过?在哪?”
“说是远远地见着他往冥土去了。”
咚。
闻识倒地不起。
司灵拿手指戳他:“你别灰心,虽然冥土我们去不成,但你转念一想啊,他都去青界了,说明离回云外天不远了。”
“司灵,不用安慰我,你去陪你家元信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会儿……”
“好嘞,那你歇着。”
司灵识趣地走了,在回文昌殿的路上,总能听见新来的小仙在谈论,其中最多的当属武光殿。
他们不明白,为何武光殿的白辰大人,始终在尘缘镜中行走,不肯归来。
第96章 小陌又逢春
收到衡安的急召时,白辰正巧路过一座开满梨花的山头。山间崎岖,梨树生得艰难,花却鲜亮。
四月春风轻摇,梨花似雪,清香幽幽入心间。
白辰脚步一顿,圆润的瞳孔微微放大。
这开出的花大而稀疏,想来是这一片地界并不适合梨树生长。若是能移栽到山下肥沃的平地上……
思索片刻后,他蹲下身准备挖树,眼前忽地冒出几只蓝蝶扑闪着翅膀。
“要事,速来。”
接手武光殿事务的数百年间,衡安从不轻易召他去冥土。
什么事这么重要?
白辰看着连根拔起的树有些惋惜,本想亲自去寻一块风水宝地种下,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他往下走了几步,待视野开阔后,举起树就往山下的空地上扔。
咻——
啊,歪了。
白辰颇为无奈地侧头看,左耳的云兰耳坠随之摆动,闪烁的蓝蝶落在裂痕明显的白玉上,似在催促。
“知道了,我这就去。”
冥界的景色万年不曾有变,永远都是焦土漆黑,死气沉沉。白辰跟着蓝蝶,沿着忘川沿岸,顺利地穿过白雾,不远处的日月轮清晰可见。
上次来冥土,是他决意去往尘缘镜历练前夕,是为了……
白辰下意识地触了一下耳下的温润,那次见衡安神君,是为了这四分五裂的云兰耳坠。
玄钰送的东西,他一向都很珍惜。
玄钰所说的话,他同样铭记在心。
日月轮光华依旧,可惜衡安并不在其中。
“来的有些晚。”
白辰恭敬地欠身行礼:“神君有何要事?”
“我有些无聊,找你聊会天。”
白辰:“……”
衡安背对着他站在树下,等人走近了,缓缓开口问道:“我有没有同你说过,这树有一半是玄钰从云外天搬过来的。”
“一半?”白辰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隐约可以辨认出肌理的不同界,一半苍白,一半剔透。
“冥土这种地方也不是种什么都能活的,另一半是我的尾骨,拿来嫁接之后,果然是长势喜人。”衡安说得轻松,语气中还有些小得意,完全没注意到白辰呆滞又困惑的眼神,他自顾自地又道,“玄钰那个人,很会藏心思,他什么都不说,累了不说,痛了不说,把什么都放在心里。看上去冷冰冰地能把人吓走,实际上……”
“实际上他总是想得很周到。”白辰心酸不已,他垂下眼眸,眼中是挡不住的思念,“他很细心,也足够体贴。”
衡安顺着他的话继续说:“就像这棵树,当初他得知我从日月轮脱离而出,默不作声地扔到冥土交界处。都说睹物思人,他大概是怕我在冥界孤单寂寞没人陪,特意送来的。云兰树是无烈送我的礼物,但更久之后我才发现,它其实与玄钰之间有着更强烈关联。”
白辰凝神静气等候着下文。
衡安特意卖了个关子,余光看向枝头新出的花苞,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对了,你多久没回云外天了?”
“不记得了,接手武光殿后,我与诸位武卫一样,常行凡间战场,收敛怨灵,平息愤恨。”
极渊消散后,天地再无魔气。祛除凡间战场产生的怨恨,成为武卫们首要的职责。
衡安:“武光殿需要一位主事的人,你偶尔该回去看看。”
“不了,我还不够格。”
和玄钰比起来,他能做的事太少了。资历不够,武力薄弱,因此他久久地在凡间游历不归。
一方面,是为了履行职责,磨砺身心。另一方面……玄钰在收集骨剑碎片时,曾踏入过不少凡世,或许在那里还能找到他留下的痕迹。
“你当然有资格,你是我耗尽心血捏出来小家伙。”衡安一巴掌拍在白辰后背上,“打起精神来,你有没有想过,当初在万千世界中,你一下就能看见玄钰所在的凡世,单纯是因为运气好吗?”
白辰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他还真的没有细想过。思索片刻后,他不确定地答道:“可能是……我的名字源于他之口。”
“不算笨,总算想起来这一茬了。”衡安认同道,“姓名是最初的契约,当他下定决心为你取名时,你们之间已有了一份深入骨髓的牵绊。如同铁链一样牢固,无法摆脱,永不消散。”
话毕之时,花苞大大小小竟攀满了枝头,已有盛开之势。
“小家伙,你曾跳出了定死的命运。你的这份特殊,与你牵扯颇深的人或许同样受益。”
衡安忍不住捏了一把小狐狸呆愣的脸。
“天机难测,不可多说。若有花开,记得多多留意。”
留意什么?
小狐狸想了很久都没想通,他的旅途还在继续。凡间的四季轮转很快,不知多少个百年。
他看惯了战场的泥泞和污血,听惯了人死前的惨叫与哀嚎,将一个又一个不知名的尸体埋葬,立碑。
怨恨在他手中碎裂,化为微弱的烟雾。
比起曾经的法力微弱小狐狸,如今的他是武光殿最卖命,祛除怨气最多的仙君,净化之力不知何时重归了他的体内,并且越发强大。
大家似乎默认他作为主事人的身份。
在凡间奔波忙碌,总是没有功夫想别的事,忽然在某天下午,春日喧嚣里,得空休息的白辰猛然从困顿中惊醒。
脑子里不知为何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那时的衡安是在暗示……玄钰有可能会回来吗?
不……玄钰与当年的无烈何其相似,神魂献于魔障,如何还能回来?
可人总会怀抱些许希望。
就如苦守冥土的衡安,万年守望,只为在那缓缓流淌的忘川中,寻到一丝爱人的痕迹。
他在等无烈,并且会一直等下去。
“嘶……”
白辰揉了揉额前磕出的红印,不曾想指缝间多出一片柔软的花瓣,清甜淡雅。
是梨花?
春四月,正是梨花盛开的时候。
他推开虚掩的窗,不远处梨花灼灼,路中央围起一棵粗壮的梨树,旁边的学堂传来孩童的朗朗读书声。
只是这棵树……
白辰歪头,耳坠轻摇。
这棵树怎么是歪的……
“客官是来参拜神树的吗?”店小二殷勤地给白辰添茶。
“神树?”
店小二虔诚地对着梨树颔首:“传闻白水镇还没建起来的时候,一位仙人见其中百姓起早贪黑的耕作,感念其辛劳,便赐下这棵神树。这样人们夜晚归来时,总能看见幽光指路。”
“那这树怎么是歪的?”
“仙人赐福,我们怎能妄自揣测。”
白辰:“……”
不妙,是他多了一段记忆吗?怎么忽然感觉这树和这片水土都有些眼熟……
桌上花瓣飘零,顺着风的方向,白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所谓的神树。
真是越看越眼熟,越看越邪门,这不会是当年他随手丢下去的那一棵吧……
那可真是……
“真是太巧了,连你也在这处凡世。”
也?
白辰扭头看见凌云简挂了一身晃眼的珠玉,俨然一副富贵公子哥的派头。
栗色的卷发扎眼,他很快又将目光落在窗外,学堂放了学,孩童们正在街上你追我赶。
他漫不经心道:“除了我还有谁在这里?”
凌云简:“天上的灵使啊,光我遇到的就有三四个了。”
“这么多?”
的确是出乎意料,白辰蹙眉,神树下聚了一圈孩童,不知在做什么。
“这白水镇究竟有什么稀奇的。”
凌云简道:“听说是数十人的命薄有异,与之相关的灵使都来了。”
“原来如此。”白辰有些心虚,不会是他种的那棵树产生的影响吧。
“你那是为何……”
“我?我是听说这里有棵神树,想来看看。”凌云简转向窗外,“现在看来歪歪扭扭的,远不如晋国的那一棵……哎,这群小孩是在欺负人吗?”
人散开了些,这才能看到他们中间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幼童,看上去是个乞丐。
白辰动了动耳朵,将下面的声音尽数收入。
“没爹疼,没娘爱,小哑巴,是乞丐。”
“要饭的哑巴,哈哈!”
“我娘说你是灾星,灾星灾星灾星!”
小乞丐捂着耳朵,抱成一团,脏兮兮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转圈。
他们的话语恶毒,听得白辰怒火渐起,他勾勾手指,扬起地上的沙石,专门往那些的孩童脑门上砸。
“哎呦……”
“眼睛,眼睛疼。”
白辰下手有轻重,只是惩戒而已,见着那些孩童都哭着回家,他才肯停手。
凌云简笑笑:“欺凌弱小是凡间常态。你今日帮了他,以后怎么办呢?”
“见到一次是一次,在我眼底下,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凌云简点头:“说得也是。”
茶凉了,座位空了,送别好友后,白辰的注意力全在那个小乞丐身上。
灰不溜秋的,低着头,起初他一直坐在树下不肯离开。片刻后,大概是见着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他忽然起身抖落身上的花瓣,趴在地上,脏兮兮的小手扒拉个不停,不知在找什么。
再然后……小乞丐跑走了,留下瘦小的背影让人牵挂着。
春意明媚,难得此刻的神树下,空无一人。白辰放轻脚步,走近了,细数着一片片落花。
说起来,云兰本是玉石,经由无烈神君铸成神树,这样的前提之下,竟也会如凡间的梨树一样凋落吗?
似乎再往下想一想,就能触及到某些真相,就差一点……
“啊……啊啊……”
“小乞丐?”白辰诧异地看着这个奔向自己的孩子,下意识开口问道,“怎么了?又有人欺负你了吗?”
小乞丐的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抬起又放下,继续发出啊啊的声音。
“是让我蹲下吗?”
小乞丐拼命点头。
白辰乖乖照做,小心翼翼地问:“是受伤了吗?”
小乞丐招手,大概是让他再过来些。
白辰终于注意到,原本脏兮兮的小手现在干干净净,还沾着水珠,大概是特意清洗过。
“有东西要给我?”
小乞丐深呼一口气,磕磕绊绊道:“看见……你,帮了我……”
白辰心下一沉,倒不是因为他会开口说话,只是没想到……他的法术居然会被凡人看穿。
小乞丐的目光炯炯,踮起脚。
白辰的耳侧落下一片柔软,这一朵梨花开得肆意,带着山泉水的凉意。一定是他精心挑选的,又怕自己将花弄脏,特意找了泉水洗濯。
小乞丐眨着墨色的眼睛,鼓起勇气道:“花,好看……给你。”
“你……对我说什么?”白辰哑着嗓子,悄无声息地落了泪。
小乞丐手足无措,伸出的手又收回,他怕他弄脏这样好看的人,只能局促不安地捏着自己的衣角。
“不,不哭……不要哭……”
愚钝的小狐狸忽然醒悟,云兰刚冷,花开不落。
云外天里落了数百年的不是云兰,而是一位自律的神君按耐不住的心意。
落花纷纷扬扬,是止不住的心动,是数百年经久不衰的,隐晦又漫长的告白。
白辰牵起他的手,轻声道:“到我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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