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你心情不好,”顾长思从棋局上抬起头来,“我听说了长念入三法司的事,上午去看了一下,他还在等候提审。”
“他是礼部侍郎,这事儿没完前,只怕他都无法抽身出来。”霍尘不动声色地拎起筷子,“何吕审得怎么样了,有什么说法么?”
“目前何吕受了刑,说话颠三倒四的理不清楚,但大概承认了他曾经收受贿赂,让人顶了白身士子的科考名额,但他没说明白其中细节,还不知道乡试会试哪里出了问题,如今还在查证。”顾长思坐到桌前,发现霍尘的手不动了,“你怎么了?”
“没什么,”霍尘眨眨眼,“只是诧异,他认得倒是快。”
顾长思专心致志地低头挑姜丝:“何吕这个人,不能说没本事,但放在六部是有点不够看。六部之中,有人是凭真本事上来的,有人是凭站对了阵营上来的,何吕就属于后者。”
“我看过他的履历,在渭阳城不算有什么作为,别说和温于别这个布政使比了,和张觉晰比也只是堪堪好一点儿而已,只是当时方郜案后,朝廷出现大量空缺,六部五寺官员变动很大,才把他提了上来,现在想想,估计是合了皇帝当时想要一个听话走狗的心,要不然也不会选他。”
顾长思絮絮说着,霍尘听到一半神思却不由自主地飘走了。
昭兴四年,京城有方郜案,渭阳有乡试案,当真是个不太平的年份。霍尘的父母也是死在昭兴四年。
而犯下罪过的何吕抓住了方郜案后的空缺,究竟跟皇帝说了什么,才让他离开了那片是非地,又有岳玄林打通关窍,让这桩案子埋入深渊。
“霍尘。”顾长思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你从看见何吕后就一直不大对劲儿,想什么呢?”
“我……”霍尘喉结动了动,“我想去三法司看看何吕。”
顾长思蹙起眉,为什么三个字就在舌尖萦绕。
“我可能……我可能知道他说的科考顶替案的一些隐情,让我去问问他。”霍尘紧紧攥着手指,“有些事情我得亲自问问他。”
第75章 何吕
霍尘刚站起身走了一步,顾长思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从他回头的角度看不到顾长思的表情,只有一张薄唇抿得紧紧的,几乎都没了血色。
霍尘僵在那里:“……阿淮。”
“科考舞弊,乃是国之大忌,数千万名学子寒窗苦读十年的清白和仕途在前,你说你知道隐情。”顾长思抬起头,“你知道什么隐情?”
手腕上的力道渐渐大起来,顾长思捏着他,像是攥着他的心脏。
“现在礼部上下都撇不清,到底何吕收了多少贿赂,怎么顶替的,又是如何顶替的,千千万万种说道,一个走不对就是死。霍尘,你刚从大牢里被捞出来,迫不及待地往回钻,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霍尘猛地攥起拳。
“你早知道何吕当年干过什么,是不是?”顾长思那双眼极其明亮,“所以你根本就不诧异,所以你在听见我说他承认了受贿之事时会沉默,可你怎么知道的?你又怎么会知道的?昭兴四年,那年你才十二岁。十二岁、科考、黑户……”
“阿淮!”霍尘猝然出言与他对视,试图打断他的思绪,可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他才发现顾长思的眼睛如霜雪般透彻,他根本就没有去思考,他甚至都不想自己去想,仿佛自己去想就是在怀疑霍尘,他在等着霍尘自己说。
霍尘艰涩地对视着他的眼睛:“我现在还不能……”
蓦地,他手腕上的那只手松开了。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霍尘猛地转身、弯腰,一把将顾长思搂在了怀里,惊慌失措得像是一只迷路的水鸟。
“我不能说,是因为我身份不清,我不敢说何吕的那些事到底与我、与我的黑户之事有没有关系,我曾经以为他是我这辈子不共戴天的仇人,可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不一定是这样的,那些仇恨与恩怨或许不在我身上。”霍尘语速快极了,“阿淮,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你的处境已经够艰难了。”
“所以……”顾长思的声音在短暂的沉默后响起,“所以你当时在嘉定城,和梁执生在那间酒肆里说的事情,就是与何吕有关,对不对?”
“对。”霍尘咬了咬牙,“所以我着急,我想快点知道我是谁,我才今天早上起了大早去找封长念,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档子事,礼部上下被捕,我担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更或者是一箭双雕之计,我慌极了,我要找何吕问清楚。”
“明白了。”顾长思缓缓抬起手,在他的后背上安抚似的拍了拍,“去吧。”
“阿淮……”
“去吧。”顾长思推开他一些,“我也说过,纲常礼法为基,在此之内,你所做之事,若非你自己愿意告诉我,否则可以不说。”
霍尘没动。
顾长思果然抬手,掐住了他的领子往前一拽:“但有一点,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年我那些话是对侍卫霍尘说的,不是对我的心上人讲的。”
他拽的用力,霍尘感受到一阵轻微的窒息。
“对我的心上人,我只能够忍到你恢复记忆的那一天。”
霍尘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瞳里:“好。”
*
霍尘前脚进了刑部,后脚瓢泼大雨就砸了下来。
这还是开春以来第一场瓢泼大雨,电闪雷鸣间,雨点噼里啪啦地坠落下来,砸在人身上都带了些疼,明明暗暗的闪电将本就阴森的刑部大牢劈得如同人间炼狱,何吕瑟缩在角落里,一阵刺目白光后,面前出现了个人。
霍尘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俯视着他。
何吕浑身都是伤,鞭痕、烙铁,几乎把这个礼部尚书折磨得体无完肤,他鬓发散乱地萎在墙角,看见霍尘的时候不敢相信般地拨了拨乱发,张口间,白牙上都覆了一层血色。
“是你……是你……”何吕干裂的唇翕动着,“你来了,你真的、真的来了。”
“什么?”一场大雷过去,霍尘没听清他仿佛喃喃自语般的低吟,侧了侧耳朵,“我没听清。”
何吕已经屁滚尿流地爬了过来。
他紧紧地扒住铁栏,脸都扭曲变形,落在霍尘眼里是说不出的丑恶:“你来了,霍指挥使,是陛下有旨意要放我出去了吗?是我要官复原职了吗?”
霍尘嫌恶地退了两步:“……你想得真美。”
何吕的笑容猝然凝固。
半晌,他又疯了似的转动着浑浊的眼珠,叨叨道:“不、不!陛下、陛下不能处置我,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告诉他,告诉他遗诏的事,告诉他淮安王妃和遗诏落入狼族的事,他怎么、怎么会……”
霍尘一把薅起他:“你说什么?!”
他那串疯话乱七八糟的没有逻辑,但霍尘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淮安王妃”“遗诏”几个词,那一刹他心神俱震,他本以为何吕牵连的是自己,却没想到千算万算,莫非……他还是早早地掺和到了皇帝与顾长思之间?!
他又知道什么?他又干了什么?!
何吕已经吓疯了,由此更疯癫,鬼叫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放开我,霍——”
像是卡了一口痰,他嗬嗬地咳嗽起来,霍尘捏着他的领子,任由他咳了个山崩地裂,到最后一口血沫被吐出来,何吕终于倒过气来,连眼神都清明了几分。
“霍尘……”何吕低着头,缓缓地、缓缓地平复呼吸,“霍尘……霍指挥使,霍佥事,霍捕快。渭阳城黑户……”
他的语速正常了许多:“……那天,你没有跟我说实话吧。”
“何吕,你胆子比我想的大得多,你的手伸得也比我想象中的长得多。”霍尘恶狠狠道,“你方才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别急,别急。”何吕含糊道,“我岁数大了,很多事,我都……我都记不清了。”
“但我依旧能够记得清的是,当年渭阳城,我的确收了贿赂,让一个官宦之后,顶了一个白身之人的科举名额,进入会试,”何吕目光略带挑衅,“你是来问这个的,对吧?”
他眯着眼:“你是谁?你到底……到底是谁!?”
“你先说你到底做了什么!”霍尘卡住他的脖子,“不然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
“你送啊,你送我去见阎王,你就永远都不知道当年的真相,而我,会把你和哥舒骨誓意图刺杀岳玄林的事都捅出去,来啊,谁怕谁啊!!”
何吕阴森地笑:“怎么了?怎么不再用力了?霍大人,你的本事不小,跟哥舒骨誓一条心还能亲手断他臂膀,怎么,你是上演苦肉计,还是断尾求生,只为了还能有脸在顾淮面前晃悠啊?”
不对……不对!
何吕的笑容愈发张狂,霍尘松开他,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他怎么会知道哥舒骨誓的事?!又为什么突然站出来要核实自己的身份?!
不能被他激怒后完全跟着他的思路走,否则全乱了。
霍尘缓缓退后两步,盯着何吕那鬼魅一样的表情,定了定神:“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又是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这些。”
“你不知道?”何吕跪坐在地上,“你知道,你不敢承认罢了。有人都告诉我了。”
何吕歪歪斜斜地靠在那儿:“我被算计了,被那么多人算计了,但没关系,霍大人,你也被算计了。”
他这么说着,目光却开始发虚,不过是半天的拷打,已经让他痛不欲生,他后悔过,却不由得想起那日他收到密信,从礼部匆匆追出,一路剥丝抽茧,终于摸到了公文的来路。
而他见到那个人时,他才惊觉,不是他能够找到那个人,而是那个人等着他来找自己。
邵翊坐在聚仙楼中,已经恭候他多时了。
“邵大人……”
“恭候何大人多时了,我查到了些东西,估计何大人会有兴趣,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何大人了。”邵翊慢条斯理地摇着他手中那把素白的扇子,看上去像是要羽化而登仙,“何大人来此,想必也是有话要与我说。”
邵翊是何等人,一路摸爬滚打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就用了短短的这几年,无论是心计还是聪慧,何吕自知远远不及,只好沉默。
“下官不太懂邵太保的意思。”
邵翊一点都不诧异他会嘴硬,毕竟在这老匹夫心里,当年事发时自己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拿不到什么证据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他也不急,从桌上拿了个橘子慢悠悠地剥。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何大人当年敢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就没有想过有今日?”邵翊一瓣一瓣地掰着橘子肉,“何大人当年上密折,告诉陛下说当年淮安王妃坠崖乃是幌子,实际上在坠崖前安排了人,遗诏偷偷从渭阳城出,送到了狼族王陵之中,陛下为了佐证这件事,也为了让你能够在这件事情上继续出谋划策,于是趁着方郜案后官宦空缺,才让岳玄林调你过来。”
何吕脸色骤然惨白,邵翊知道的比他想象中详细又准确得多。
他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陛下这是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么眼巴巴地要离开渭阳,还以为你是急于升官而已。嘶——要是陛下知道了,你主要是为了逃避因科考舞弊而杀人的祸根,才递了那道密折,借岳玄林的手逃离是非地,你会怎么样呢?”
“扑通——”,何吕比邵翊足足大了两轮之多,但跪得极其痛快且没有骨气,邵翊也好不心虚,坦坦荡荡地受了。
“还请邵太保指点迷津,下官当时只是……”
“一时糊涂。”邵翊替他把剩下的话说完,“可你手脚不干净,留了祸端,知道吗?”
“祸端……”邵翊眼珠转了转,“不、不会!我听手下人来报,说那一家三口都死得透透的,那孩子被他娘亲放在井里,想让他逃过一劫,但还是被发现了,也杀了。”
邵翊眼睫一抖:“哦?孩子杀了?”
“杀了!千真万确!”
“那就奇了怪了。”邵翊歪了歪头,“如今有人顶着这孩子的身份回来了,到底是你手下人办事不利,还是……有人来对付你了?”
轰隆一声巨响,何吕睁开眼,霍尘犹在盯着他看。
“霍大人,别总盯着我看,看到底你也看不出什么花来。”何吕虚弱地靠在墙壁上,“你也被算计了,我当年下手很干净,你不可能是霍氏夫妇的儿子,你被人用来对付我了,我也是,技不如人,只能甘拜下风了。”
邵翊给了他一条死路,却给了他妻儿一条坦途。
他答应何吕,只要让何吕听他的,对霍尘要说什么话,对顾长思又要说什么话,这些话说完,他就护送何吕妻儿隐姓埋名,平平安安地过好余生。
霍尘咬紧牙关:“何大人倒是对自己的罪孽清楚得很。”
“人是能够记得自己有多缺德的,好事不见得记得深,坏事一定,尤其是人命。”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曾经我也辗转难眠过、愧疚过,多了,就淡了。”
霍尘偏了偏头,牢狱外瓢泼的雨点顺着窗户飘进来:“但就不必替别人数着了,尤其是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我不接受,也从未和哥舒骨誓同流合污过。”
“有没有你自己清楚得很。”何吕阴森地笑,“不过我还是信告诉我一切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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