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天意离开以后,李凤迤在回程的路上便开始试探暮江城:“邢天意的天资虽然不算特别出众,但对剑法有异于常人的触觉,这样的人十年难得出一个,你真的打算放弃?”
暮江城对昨晚的事仍有介怀,不由看了李凤迤一眼问:“你觉得我不应该拒绝?”
李凤迤慢悠悠地道:“我只是觉得,很可惜。”
暮江城别过脸,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这样的人,不配有徒弟。”
李凤迤看着他半晌,摇摇头,低叹一声:“其实我没有立场开导你,而且我也不知道应该对你说些什么,因为现在的你根本无法接受任何好听的话,和别人的好意。”
暮江城转头看他,李凤迤可以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一层关系让自己不愿对他有任何欺瞒,便道:“至少到今天为止,我还没有办法面对那样的自己,想重新活过,看似容易,其实很难。”
“那么,你还记得你被迫服药的初衷吗?”李凤迤忽地问。
一句话,把暮江城带回到久远的过去,那段回忆像是硬生生被挖了出来,让人无可奈何,痛楚却又那么鲜明,就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事那样。
但他曾经忘记过,忘记那段美好的过去,忘记这世上还有一个他爱的人存在,甚至忘记了自己。
服药的初衷,现在的暮江城早已经回想起来,当年他牺牲自己,换取心上人的性命,却成为了别人的侩子手,救人的初衷变成杀人凶手,他如何对得起她那份爱?
上百上千条性命在他的剑下如尘土般消逝,如今的他,又怎么还有脸再说这是为了爱情?
“我不知道。”暮江城喃喃地道:“若是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会不会宁愿牺牲的是那段感情,牺牲她,而非那么多人命。”
“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
“但我是真的后悔了,我这样做了,即便是救活了她,仍不能面对她,那么那时我若放弃她,一样只会觉得对不起她,若看结果,太多人会因此而得救不是吗?”
李凤迤因他的话呆了一呆,不由低低地道:“连你都这样说,那么她呢?她该怎么办?让她跟你一样,放弃自己的性命吗?”
暮江城也是一怔,想了想他话中的含义,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是啊,他如此后悔救活了她,难道现在要她去死吗?
“很多事都已命中注定,倘若被威胁的人不是你,还有别人,那些人照样是死,你暮江城凭着一把藏鸣,又能救到多少人的性命?恐怕你连那些暗杀的情报都得不到!若你永远这样想,若你一直无法将你的心结打开,又如何能真正看清自己的魔障?到头来即便是赔上我所有的功力,恐怕都会因你内心不断累积的后悔自责而动摇,你为何不想一想那些药明明早已失效,你却还会陷入疯狂之中?你是否压根不愿抛开所有的罪责,你继续这样下去的目的是不想面对另外一个结果,就像你方才所说的那样,正因为你后悔了,你觉得当年还不如不救她,你既然救了她,选择了这条路,你就不希望被这样扭转,否则你将更加难以面对她,难道不是吗?”李凤迤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也没有很用力,可分量却显得极重,暮江城只感到胸口不断受到重击,仿佛一把刀随着李凤迤的话一下一下插进了他的心窝里。
“是这样吗?我的魔障来自我的内心?其实我一直在逃避吗?”暮江城喃喃地道。
“你不想去见一见她吗?”李凤迤忽地又道:“见了她,可能你就会有答案了。”
要见她吗?暮江城不由问自己,他清醒后唯一的念头就是想知道她好不好,可是每次打算跨出这一步,就又被魔障逼得生生后退,至今也没能真正去找过她。
“想清楚之后你告诉我,我知道她的下落。”李凤迤对暮江城道。
暮江城一怔,看着他,却不言语。
“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我什么都知道?”李凤迤像是知道他的疑惑。
暮江城微微点头。
李凤迤看着暮江城,后者只觉得他的眼底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便听李凤迤道:“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有一天我会完完全全地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暮江城闻言,居然很快地回答:“我相信,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相信,因为,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值得相信的东西了,包括我自己。”
李凤迤一怔,便道:“这番话,李凤迤记住了。”
当晚,李凤迤又在同一时间悄悄离开,暮江城一时放心不下,便尾随其后,却见李凤迤拎着好几个油纸包,去到昨夜机关开启之地,那机关显然厉害之极,只因那些人仍被机关困住,他们脸上的神情皆怨愤不已,却又因走不出机关而无可奈何,各自生着闷气,也不知是对自己生气还是对困住他们的李凤迤生气。
他们不动,周围的木栏栅便也不动,脚步声传来的时候,他们就都注意到了,一见是李凤迤,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愤慨之情比先前更甚。
李凤迤施施然前去,将手中的几个油纸包向机关里一扔,便道:“众英雄被困一日一夜,都饿了吧?”
他这番举动让那些人倍觉受辱,其中一人跳出来道:“哼!饿死也不食嗟来之食。”
“哦,那随你们,我也不打算强迫你们一定要吃我花银子买来的食物,不过你们就算不吃,这银子也已经花了,还钱吧。”李凤迤居然伸出手,问他们讨要银子。
他这举动简直没让里面的人气疯了,就听其中一个道士模样的人道:“李凤迤,我们一直以来以礼相待,你说你这里规矩多,我们便深夜造访,你说决不能过界,我们从未擅入,你说你讨厌动刀动枪,我们也一直多加忍让,要不是这半个月来屡次无果,昨夜也不至于向你动手,而你却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将我们困住,究竟是何用意?要杀要剐一句话,何必假惺惺?”
李凤迤闻言颇为无辜,委屈地道:“话谁都会说,你们每夜缠着我要人,缠了我大半个月,到昨夜忍无可忍,就对我动刀动枪,看见一把剑忘乎所以大呼小叫的,导致一不小心启动了机关,却说是我卑鄙,现在我好心为你们送食物来,又说我假惺惺,还不肯还我银子,你们说,好人是不是很难做?”
这话怎么听都非常得不顺耳,不仅不顺耳,还气死人,不过李凤迤瞎扯的本事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便有人深吸一口气,努力无视他的话道:“我们要的人是武林中的罪人,你包庇他不算,还给众人难堪,这笔账,我们迟早要跟你算。”
“喔,随便算,反正十天半个月后各位自然就撑不下去了,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凤迤你——”
“既然不肯接受我的好意,那就作罢。”李凤迤拍拍手转个身,便要离去。
“等一下!”
“李凤迤!”
闻声李凤迤又回过头来,丢下一句道:“差点忘了,如果你们真的想吃下一顿,记得先给我钱,我才好去帮你们买。”
他说着,竟再也不顾后面的大呼小叫,潇洒离去。
暮江城原本打算再一次赶在李凤迤之前回木屋,结果才掠至半路,就听到李凤迤低低的嗓音道:
“暮兄,你出来罢。”
暮江城身形一顿,便现身落在了李凤迤的跟前。
李凤迤扬起一丝轻笑,道:“今晚月色不错,陪我走回去吧。”
“好。”暮江城应道。
“你……不如把我交出去?”
走了好一会儿,暮江城见李凤迤好像真的只是想就着月色散步,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说了出来。
“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才没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你。”李凤迤悠悠地道。
“可是……”暮江城隐隐蹙眉,总觉得李凤迤揽上的这件事并不是真的像他刚才看见的那样只需一个机关就能简单对付了事的。
“可是什么?”李凤迤反问:“把你交给他们,送去武林公审,难道事情就能解决?没有人会抢藏鸣?还有你的剑谱,倘若牵扯出青子吟来呢?到时候你要怎么办?暮兄,他们自称是正道人士,还不是一样会杀人,会夺剑?只是名目被他们说得动听悦耳罢了,难道,你暮江城跟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人?再说了,我好不容易把你救了回来,用自己的内力帮你一再克制魔障,若你就这么自投罗网,那我的内力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你心中的这份愧疚和不安,是想对着他们还,还是对青子吟,对我还?还有你所杀的那些人,你觉得自己一个人的性命够还吗?你想要一份心安理得,又谈何容易?那些正道人士又给得了你吗?这些,你自己决定吧,如果你真的想要对他们还,我不拦你,我只能说,是我看错了你。”
暮江城被他说得毫无反驳之力,的确,想要一份心安理得,谈何容易?即便是自己投入正道人士的网罗,难道就真的能抵消自己所有的罪孽?更何况现在还有个李凤迤,欠他的债一时半会儿根本没不清,若只是为了自己心安弃他而去,也不是他暮江城的作风,至于子吟……恐怕他也的确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李兄,上次你说,你知道她的下落。”暮江城想定后,道。
“嗯。”
“那……就带我去见一见吧。”暮江城的声音泛着些微的疼痛和苦意,至少,先将那一段过去了结了,他既然活着,那就只能一点一点慢慢归还所有欠下的债,目前,在找到更好的方式之前,也……只能如此了吧?
当看见李凤迤拿出那半张用整块玉雕琢而成的面具的时候,暮江城不禁吃了一惊。
“南阳白玉?”
“好眼力。”李凤迤微微笑着道。
南阳玉又称独玉,江南四大玉石之一,价值连城,可是却被李凤迤这样随随便便就拿了出来,也着实让暮江城感到目瞪口呆。
“你这张脸还是比较好认的,就委屈你拿它遮一遮吧。”李凤迤递给他道。
暮江城苦笑,因药力迷失心智的时候,他曾用黑布遮面,但后来还是被人知道了他是杀人者——暮江城,而现在……
“若是可以,请李兄不要再叫我暮江城。”暮江城忽地对李凤迤道。
李凤迤知他心意,便问:“那你希望我叫你什么?”
暮江城想了想,才道:“就叫我木成舟吧,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好,那以后我就叫你阿舟吧,这可比暮兄要亲切得多了,你说是不是呢,阿舟?”李凤迤冲暮江城眨了眨眼,叫得顺口之极,暮江城的心头本来一直沉甸甸的,却又总能因李凤迤的话或者他的举动而产生一瞬的轻松,于是他点头道:“自然依李兄。”
说着,他接过李凤迤递来的面具,这面具的用玉细腻温润之极,通体纯净洁白,雕琢得极为剔透晶莹。
想起刚才李凤迤的话,暮江城不禁瞪着李凤迤道:“你应该知道我可以拿着它去换回我整个藏剑山庄吧?”
李凤迤无可无不可地道:“多一个藏剑山庄要打理,你若是不嫌麻烦的话,请便。”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暮江城苦笑着道,他只是觉得让他戴这样的面具,可真不算是一件委屈的事。
“我也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嘛……”李凤迤的视线望了过来,里面似是带了一丝深意,暮江城心头一震,便听李凤迤道:“我们要去的,正是藏剑山庄。”
暮江城闻言一愣。
“但它现在已不叫藏剑山庄。”李凤迤又道。
好半晌,暮江城才低低地开口,问他:“那……叫什么?”
“葬剑山庄。”
短短四个字,便令暮江城动弹不得。
第12章 昔八 沈家庄之喜
“师父您给我讲讲当年那件大案吧?”
李凤迤自百鬼窟出来后,在床上一躺就是三个月,如今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好了一些,楚情每天就会抱他在日头最好的时候坐在院子里晒会儿太阳。
这会儿正是最暖和的时候,邢天意一面给自己泡茶,一面盯着李凤迤喝药,一面问。
“怎么不去问你阿舟师父?”
“问了,不过师父讲的好简单,我想听您跟我说说。”
“那我想想,从哪儿说起好呢……”
此时阳光照在李凤迤苍白的脸上,他的眼睛闭着,大约是卸去了身上重担的缘故,他整个人都显得悠悠忽忽的,好像这具身体里的魂魄随时都能离开似的。
别说是楚情了,就连邢天意见了都难免心慌,便非拉着李凤迤说些话不可。
“师父想到哪里就说哪里,我都爱听。”
“……嗯,那就从唐廷和苏彩彩的大婚说起吧……”
楚情在李凤迤身边坐下,“正好,我也没听你说过。”他握住李凤迤的手道。
武林风云,瞬息万变,短短一个月间,步如云从连慕容的案件里抽丝剥茧,由少林武当带动武林各大势力联合协助破案,最终竟引出一件被埋葬近二十几年的奇案。
这得从结论说起。
一个月前连慕容受托的镖物,是一批金额极其巨大的黄金。
黄金的目的地是高棉。
高棉属安南之地,要过了云南大理。
据闻是婆娑教发迹之地。
这批黄金是谁托运至今无从得知,但黄金的来历却让人震惊万分。
黄金上刻有细小的“吴哥王朝”四个字。
吴哥王朝位于高棉境内,是寺庙云集、僧侣朝拜的神圣之地,二十年前不知因何缘故,一夕之间覆灭。
这批黄金是距今二十年首批被发现属于吴哥王朝之物。
黄金现世,一时间风云迭起,大批武林人士蜂涌入吴哥欲寻找宝藏,但皆一无所获。
再接下来,就要说一说是如何找到黄金的。
连慕容的尸体是被匿名送至步如云面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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