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戈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求证只为拨云见日。世上之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不论史书世人如何评说,以长安拙见,两位老王爷…功在千秋。从前是非对错,我们都不是亲历者,后人或可言说,却没有资格指责他们的对错,更没必要追根究底……说到底,不知是知之甚少,想求个心安罢了。”
萧旸神色凝重,他听完裴玉戈的这番话,忽得说道:“长安,若你们真有再进一步的想法,靖北王府……可以成为你们的助力。”
裴玉戈面上闪过惊讶之色,但他只是拒绝道:“萧大哥,靖北王府承载了太多人的心血、更肩负着捍卫北境之责,不该卷进权力纷争里来。”
“说实话……先前有那么一两回,我隐约像是在殿下身上看到了恪祖父的影子。只不过比起殿下,祖父他更加果决也更狠心些。我方才那番话并非是拿整个靖北王府开玩笑,而且不止我们,若将来真有那么一日,我想平南侯应当也会站在你们身后。”
沈贡倒向萧璨的事,裴玉戈事先并未告知过萧旸他们一句。不过想想平南侯的出身和与靖北王府的关系,他便不意外萧旸能猜中了。
轻叹了口气,他道:“……还没到那个时候。”
萧旸抿了口茶水,眼眸自手中茶碗上移落到裴玉戈脸上,沉声道:“我说出口的话便算得了数。长安,还有你……若你二人下定决心再往前一步,你首先得从御史台脱身出来。”
“我……已有此心。”裴玉戈放在腿上的双拳不自觉握紧,眼神也有所变化,片刻后他眼中迟疑散去,看向萧旸的眼神坚定无比,说出来的话也是底气十足。
“你向来拿得准主意,多的话也无需我们同你说。靖北王府虽不在京师,可并非在京中全无人脉,要紧的时候,你们尽可来寻。”
“多谢萧大哥。”
萧旸是亲自将人送到驿馆后门的,临走前,他似是想起什么似的,凑近裴玉戈压低声道:“兵部可能要出点事,你们可以盯着些。”
如今朝中许多将军都是在北境拼杀得了功劳的,更有不少是昔年贺氏故旧,便是如今的兵部尚书便与靖北王府有着亲戚关系,所以萧旸会知道些消息,也不算稀奇事。裴玉戈记下,客气道了谢才乘车离去。
他并没有立刻打道回府,还去了另外几处地方。萧旸所言恰中了裴玉戈如今的心思,从前是跟随老师,也是为了报效朝廷与君王才留在御史台,而这一年来的认知已经打破了他从前的‘幻想’,不论是为了想尽可能帮到萧璨,还是为了要真正为家国尽自己的一份力,他都得从御史台走向真正能掌握话语权的内阁去,自然这里面就少不得人襄助。
回王府时已过黄昏,不过萧璨还是让人温着饭菜等裴玉戈回来一起用膳。
席间,裴玉戈将萧旸说的话全都说给了萧璨听,后者闻言放下银筷。
裴玉戈见萧璨似有异样,也停下来打量对方,直觉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兵部侍郎黄先留下一封认罪血书,称串通赵之文伪造兵器、并意图刺杀我的是他。黄先在自己府中服毒自尽。于晁他们提审赵之文时,赵之文咬舌了。”
裴玉戈心中一沉,果然是出事了!
第130章 执棋之人
赵之文没能死成。
或许因为他本就不是什么豁得出去的人,一死了之也不过是因为没得选了,到了要紧的时候有了退缩。舌头断了小半,却没能死成,只不过一时说不得话罢了。
咬舌的痛楚加上受刑的皮肉伤痛,赵之文醒过来时只恨不得死了还痛快些,这样不上不下,既活不了也不能痛快死了最是折磨。
可刑部官员可不管他赵之文难不难受,毕竟有多起失职之过在前,现在赵之文差点又死在他们刑部监牢,刑部上下此刻都气得够呛,自然拿出看家本领来审讯发,反正人点头摇头总还是能做到的。
于晁也并没有把刑部的失职之责报上去,这一点,刑部上下都记着他的恩情。不过于晁并未认下,而是恭敬朝萧璨一拱手,只道:“本官不过是权衡轻重向王爷建言,许尚书若要谢还是谢王爷好了。”
论官职,于晁是中书侍郎兼内阁大学士,在内阁均不受天子倚重的今日,他的地位并不比刑部尚书高,只不过年龄资格足够老,且又是天子亲命的统管大臣,这才说话有用些。
刑部尚书立刻也跟着向萧璨行礼,多次言及感激之辞,毕竟他与雍王之间不仅仅有抬手放过的这份人情,还有之前大理寺丞皆刑部疏忽当朝问责萧璨的事情在。
“二位大人,再多的话便不必说了。黄侍郎是元阳侯幼弟、名将之后,年不足四十便官至兵部侍郎,这样一个人不明不白死在他自己的府邸,而在他留书认罪之后,赵之文便咬舌自尽,断了我们继续查下去的机会。赵之文是什么品性,二位大人应当也有所了解,细想想便知咬舌自尽并非他能做出来的事。赵之文尚且如此,若是拖得久了,难保不会发生别的变故。”
萧璨所言句句在理,如今天子及满朝文武都盯着这几桩大事,他们奉天子之命彻查,无论如何也得有个能够让朝廷信得过的答案。今日是赵之文咬舌失败,虚惊一场,可拖得久了,难保下手之人不会再寻机湮灭人证物证,让他们查无可查。
拖是绝对不能拖了。
刑部尚书身负‘重任’,自然立刻表态说会尽力令几名罪臣伏法认罪。
萧璨颔首,示意对方自去忙正事,但并没让于晁一并离开。这会儿刑部大牢空荡荡的,几乎没什么人在。
于晁要开口,却又犹豫了下,萧璨领会他的意思,抬手示意亲卫清场。等手下人办完回禀后,他才抬手示意道:“于侍郎有话不妨明言。”
“无他,只是想单独谢过王爷罢了。”
萧璨垂眸摆弄手上扳指,等了等才故作不知地反问道:“本王与于侍郎素无交情,近来碰面时诸位大人也都在。本王既不曾听于侍郎请求过什么,也不曾为于侍郎做了什么,凭何担得起大人这一句谢呢?”
于晁的年纪几乎可以做萧璨的祖父,也是在朝廷做了大半辈子官的人,哪里会听不懂萧璨的言外之意。
中书省从来都是朝廷机枢,如今省内供职之人皆是两朝老臣、德高望重。奈何萧栋继位之后对内阁老臣较为疏远,让一个空有帝师虚衔的殷绰把持朝政多年。纵使老臣们并无那么强的政权之心,却也不是一味妥协求全的。
裴玉戈带头弹劾殷绰,纵使他一介文臣微不足道,可背后却有雍王的支持。对受迫已久的老臣们来说,这无疑是一次最好的机会,所以纵使他们之前与雍王并无交集,却也感激对方肯帮他们这个大忙。
更不用说明面上本就是萧璨和裴玉戈承担了太师一派的针对与敌视,令内阁隐于背后,免受纷扰,这份人情,于晁等人还是心里有数的。
至于萧璨‘装傻’,其实并不难理解。天家手足亲情缘薄,萧璨只要不蠢,就绝不会主动乘内阁老臣的人情,这样无论他是否有僭越之心,都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于晁拱手一笑道:“臣在中书省供职,从未自己断过案子,方才谢过也只是谢王爷时时在旁指点,不然陛下交办的差事若是出了差错,那臣便罪该万死了。”
“于侍郎自谦了。术业有专攻,审讯断案本就是刑部、大理寺的专长,皇兄委你主理,也不过是信得过大人持中公正……不畏强权罢了。”
“谢王爷开解,臣受益匪浅,定然秉公裁断,才不愧对陛下的信任。”
萧璨今日是来见其他人的,话点到为止便已足够,于晁也看出来了,便识趣地告辞离开。
狱卒诚惶诚恐领着萧璨去了关押晏老尚书的牢房前,这些时日主审官员都盯着阆中院和太师,兵部侍郎的死又将事态搅得更乱,反倒是先前口供已问了不知多少遍的晏氏父子这两日难得有了些还算轻松的日子。
“罪臣…叩见雍王千岁。”
“晏老身上有伤,不必强撑。本王只是在出于个人情分,想问老大人一些话,并非是公事,所以你也不必拘谨。”
“…谢王爷。”晏秋山已是垂暮老人,即便免了他一直跪着,他也是实在没什么力气坐直起来,只撑着好不容易坐起,一边靠着冰冷的砖墙才稳得住。稀疏的白发散乱地扎着,脸上身上新伤叠旧伤,囚衣上也满是干涸的血渍,瞧着十分狼狈颓废,“不知…王爷想听什么?”
晏秋山说话有气无力,简短的一句话竟也倒了三口气才慢慢说完。
萧璨不紧不慢道:“与晏老相关的事拢共也就那么一两桩,以晏老的智慧这应当并不难猜才对。”
晏秋山只是有些疲惫得半阖着眼,没有立刻回答萧璨的问话。牢房附近守着的都是萧璨的心腹近卫,此刻亦是无人擅自催促斥骂,只安静陪在一边等。
萧璨表面玩世不恭、不像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实则熟悉他的人都晓得,萧璨较之年纪相仿的人来说,有着与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沉稳与城府。
他远比晏秋山以为的更有耐心。不急不躁、甚至不曾放任手下催促逼迫,晏秋山阖眼眼神,他就让人搬了把椅子安静坐着,脸上始终没露出半分不耐烦来。
这次无声的角力不知持续了多久,甚至久到晏秋山体力不支真的昏睡过去也没有等来萧璨主动开口。
老者最后是被牢狱中的阴风冻醒的,恍惚间睁开眼,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昏睡前在做什么。下意思扭头查看,一下子动得太大,牵扯到了伤痛,口中难以抑制发出一声极低的痛呼。
“晏老睡得可好?”
听到人声,晏秋山才费力转过身子看向说话的人。
牢狱阴冷,萧璨却只腿上盖了张毛皮毯子,手捧一本闲书,靠坐在椅子上。询问的语气也依旧是淡淡的,好似陪着罪臣在牢狱里静静坐着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当真是没有半点不耐。
微弱的月光自窗口照进来,趁得牢狱之内更加阴森,显然萧璨已在牢房之内等了有几个时辰了。
以萧璨的年纪与身份,究竟是何等心性才能做到他这个样子,晏秋山已不敢再轻视半分。
“臣有罪。”强忍着身上痛楚爬起来,他跪伏在地用力地磕了下头,比起方才,已算是彻底服了软。
萧璨合上闲书递给了近身伺候的亲卫,抬手轻捏了捏眉心,半闭着眼悠悠道:“天子御史已从甘州平安回来,是非轻重我想当爹的应当最清楚,楚王世子虽算是本王的伯父,可在京师的分量却远没有那么重。即便添上您的大舅兄和郡主正妻,也抵不过天子一怒。”
先楚王是齐肃帝众多儿子中不起眼的一个,早早就被踢出了夺嫡的队伍,后来也是识时务依附于当年权倾朝野的靖北王萧恪,才在昭帝登基后得了实际封地,阖府迁到永襄之地过起了逍遥日子,不似礼王那般无权无势被圈在京城。
可逍遥归逍遥,治权兵权确是一个没有的,故而楚王看似尊贵,却也只能在如今的甘州‘称霸’一时。既无揭竿而起的兵力底气,也没有那个胆量,如今的情势便是在提醒晏秋山,他儿子是保不住的。
“罪臣……”晏秋山一时哽咽,作为父亲、又是半截入土的年纪了,他是打心眼里不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却也知道无计可施,是而数度哽咽。隔了好久才艰难说道,“子不教、父之过。是罪臣纵子成患,惹下大祸,愿与犬子同罪论处。”
晏秋山说得真挚,萧璨听了却冷笑一声。
“晏氏得益于你与楚王府结亲才得以凌驾于永襄两地原先的世家望族,他们苦楚王府、苦晏氏已久,令郎做过什么了,你心里清楚,那些侥幸留得性命的人同样记得。晏老该不会以为漏成筛子的楚王府能帮你儿子和族人压住所有要发声的人吧?还是你觉得…只要你一口咬定你们父子同罪,晏梁就能留得性命?”
“罪臣…不敢。”
婻諷一连质问毫不留情击碎晏秋山心中的指望,竟是半分活路都没有,而恰恰他更清楚萧璨所言并非是虚张声势,也因此更觉此时此刻的雍王令他胆寒生畏。
“此前维护是因为本王相信晏老是有大智慧的人,户部涉及钱粮,其中人情世故最是难处,可经你打理多年未见错处,这也是本事。时至今日,本王依旧认为晏老虽有放任之罪,却不该为此陪命。”
“罪臣……有愧王爷信任。”
“你愧对的是天子、是朝廷,本王不过是惜才罢了。不过有人若要执意找死,本王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拦着,这么简单的道理,晏老应当听得懂。”
“罪臣愿为王爷鞠躬尽瘁,只求您给犬子一个恩典。”晏秋山伏跪在地,已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本钱了,虔诚祈求,俨然已将萧璨当做主君看待了。
“晏老慎言,能给你们恩典的只有当今天子——本王的兄长。”
晏秋山沉默叩首,算是为自己的失言赔了罪。
“晏梁死罪难逃,本王至多能允他个痛快,许你与郡主为他敛尸下葬。”
晏梁之罪恕无可恕,又牵扯到了楚王府,往重了说,若是龙心不悦,定一个结党忤逆的大罪也是够够的,且不说会不会株连亲族,便是晏梁他自己也躲不掉凌迟之罚。
“罪臣…叩谢王爷。”晏秋山心中悲戚,但他知晓这已经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更是真的感激萧璨先许了他的请求,而不急于胁迫他答应什么条件。
萧璨这么问,也是等他一个自愿。当然了,这时候的晏秋山其实根本没得选。
“罪臣纵使这回能留得性命,只怕也无缘朝堂,只是不知还有什么是罪臣能为王爷做的?”
“将来之事虚无缥缈,本王所求皆在今朝。”
“是,罪臣尽听王爷吩咐。”
“听闻晏老与郡主鹣鲽情深,与楚王这个舅兄相处得也如亲兄弟一般?”
“…是。”
“本王看重亲情,不愿楚王府受人算计满门倾覆,只是本王与楚王和郡主素无交情,这个裉节上我说出来的话也未必能让他们相信,因此想请晏老亲自休书一封给郡主,请她晓以大义,劝服自己兄长弃车保帅。左右楚王子嗣众多,有的是人能胜任世子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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