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绰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此刻一把泛着银光的利刃就抵在他胸口,甚至刃尖已挑破皮肤见了血。
对方罕见的愤怒倒是让殷绰找回了些许信心来,他忍住疼痛后撤半步,竟笑出声道:“怎么?戳中你们的痛处了?”
来人只动摇了一瞬,还是因着殷绰提起决不能出口的秘密企图威胁他侍奉的主人才一时失了冷静,这会儿镇定下来,当即反唇相讥道:“殷大人若是有胆子尽管说给明日主审的官员听,这桩大事牵连到了的可不止大人与我家老主子。大人要不猜猜?你侍奉的那位天子是全力会封别人的口来保你,还是巴不得将你挫骨扬灰?”
殷绰的脸色不太好,重提当年旧事本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下策,他也是没想到今日来的这人不是普通传话的小卒子,而是知晓老礼王的亲信,不仅知道当年发生的事,头脑转得也快,不过一两句话的功夫,便再次拿回主动权。
纵使心有不甘,殷绰也不得不接受此刻的自己已没有在萧定仁面前讨价还价的权利。
他压下心中不甘,冷着脸问道:“你主子能许诺为我争取到哪种地步?”
“听闻大人府上还有两个不满十岁的小儿子。”
殷绰咬牙,双拳攥紧又松开,想了想又道:“绪儿已疯,以你主子的人脉,再保下一个他应当不难!”
“呵。大人倒是父子情深,也亏得你养了你大哥的一双儿女,二公子如今得了镇国公主的庇佑,雍王又顾念着他的皇嫂,不至于置你殷氏满门于死地,不然这么多条罪名压下来,大人想保稚子只怕都是痴人说梦了!”
殷绰冷声斥道:“少说风凉话!你一个礼王府的奴才,还没资格奚落我!说吧,你家主子特地派人潜入刑部天牢,又刻意告诉我皇后娘娘失宠的事,究竟是想让我替他做什么?!”
那人笑道:“大人莫不是忘了自己被谁害得沦落到这一步?您和老主子有共同的敌人,可别一时糊涂敌友不分啊!”
“你想让我对付萧璨?”
“老主子让我给大人带句话,若大人同意,我们会帮您面见天子一回,到时候殷氏上下还能否求得天子恩赦,那就看大人自己的本事了。至于到时见到了天子,除却求情的话还该说什么,老主子说大人你心里有数。”
殷绰心知自己败局已定,眼下最好的结局就是说动萧栋分毫,或许真能侥幸留得一条命来。但那些话说了,意味着他与雍王正式宣战了,而且说实话殷绰并没有那么信任萧定仁,想了想便道:“我可以答应你们,但有句话你回去带给你主子。他须得全力保住我殷家血脉,如若不然,即便是上了刑场,我也会把你主子的秘密喊出来!”
那人没应,只拱了下手便走了。
殷绰在狱中心情忐忑,他的威胁对旁人没有半分作用,只不过是拿准了那一个秘密虚张声势罢了。在等待萧定仁许诺的这几日里,于晁等人也来提审过几次,不过殷绰始终闭口不言。
也不知礼王府那边用了什么手段,没两天,萧栋竟真的亲自驾临天牢。
一众随行官员皆被天子身边的大太监斥退,在场的无一不是萧栋最忠心的亲随。
“臣…叩见陛下。”
太监搬来圈椅,天子敛了宽大袍袖落座后问道:“朕念及昔日情分来此,想听听卿家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朕?”
殷绰知道,话必然是萧定仁遣人带到的,他向天子再叩首,直起身时目光却看向了天子身侧的一众近卫及内侍。
大太监赵园见状立刻斥道:“大胆!”
萧栋却抬手制止了太监的呵斥,摆摆手竟真的示意赵园遣退无关的亲随。最后天子身边就只留下了近卫首领韩阕和贴身大太监赵园二人。
“现在…卿家可以开口了。”
“臣自知有罪,辜负圣恩、百死莫赎,只是……心中仍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给陛下听。”
天子颔首,示意他继续。
殷绰深吸一口气,忽得提高了声量道:“陛下!雍王联络朝臣、欺瞒陛下,已有不轨之心!臣今日肺腑之言,只请陛下勿要再被他欺骗才是!”
萧栋皱眉斥道:“一派胡言!”
殷绰俯身磕头,似是察觉不到痛楚一般,每一下嗑得砰砰响,没几下额头就见了血,让人不好疑他胡言作假。
“陛下!非是臣胡言乱语,陛下这一年来也是亲眼瞧着的!雍王一直在陛下面前装作不懂朝政、风流浪荡的模样,可事实上呢?!陛下难道相信雍王真的是娶了男妻之后‘发愤图强’,不到半年就在朝中如鱼得水?!陛下有意发难靖北王世子那会,也是雍王带头反驳,还提及了先帝的事……陛下恕罪,臣确实私下抓了从前侍奉先帝的女官刑讯逼供,那是因为臣偶然知晓那女官是奉先帝之名出宫,多年来隐姓埋名藏在温燕燕府上,这两个女人是知道当年宫中发生了什么…”
“给朕住口!”
萧栋没容殷绰说完便出声呵斥,脸色已是十分难看,起身拂袖便欲离开。
到了这一步,殷绰绝不可能让天子离开,他膝行几步,用力抓住了龙袍下摆,即便近卫首领的刀已架在他脖子上也不见丝毫退缩,似是顾不得那许多,他声嘶力竭道:“陛下!臣一腔肺腑之言!恳请陛下务必提防雍王!温氏已死、从前伺候先帝的女官有两人都在他身边,他当日宴上那般笃定替靖北王府回护,难保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陛下难道还雍王是哪个年幼无知的弟弟么?!”
“殷绰,你失心疯了。”萧栋冷着脸抽回了龙袍,他是直呼殷绰的姓名,眼中已没了那一丝丝旧日情分。
殷绰脖子上被近卫首领的刀划出了一条口子,虽不至于伤及性命,那血流得却十分吓人,后面赶过来查看的于晁只得唤来大夫为他简单治疗了下伤口,至于发生了什么,除了韩阕和赵园,世上再无人知晓。
尽管话说出去了,但天子拂袖而去没有留下一句准话,殷绰也是吃不准到底有没有效。
不过他的忐忑并没有能持续太久,第二日宫中便又派了人来。领头的是萧栋身边的大太监赵园,他身后的小太监手里捧着个黄绸盖着的托盘。
天子口谕,闲杂人等自然是要被赶走的。
赵园双手拢在宽袖中,微微躬着腰,脸上是那副一成不变的笑容,嘴上仍客客气气道:“陛下慈心,念及昔日师徒情分,特赐下鸩酒一壶给您。”
这鸩酒便代表是天子要封他的口,但同时也证明是将昨日他的告发之语都听进去了。
赵园揭开绸布,小太监将鸩酒递到殷绰面前。
殷绰没有立刻谢恩,而是跪坐在地上忽得开口问道:“敢问公公,陛下对殷氏满门…可还有别的旨意?”
赵园如实答道:“陛下心慈,已下了旨意宽恕年幼稚子。念及皇后娘娘的颜面,留大人您和令公子一个全尸,并允准尊夫人将几位小公子带回娘家抚养。虽说几位小公子今后不能再科举入仕,但好歹也能做个寻常人,平安活着。”
“那……皇后娘娘和其他人呢?”
赵园面露尴尬,斟酌着用词道:“这…内宫大事,奴婢一个阉人哪里能清楚这么多,全得陛下做主。至于殷二公子,有先前镇国公主作保,陛下并未追究,只发了旨意给边境,革除了他此前一切职务,并未株连。”
“……雍王呢?”
赵园闻言面露惶恐,只恨不得让人堵了殷绰的嘴,急急斥道:“殷大人怎么糊涂了?!这等昏话也是能随便说的?昨日便是为此触怒龙颜,陛下已然如此恩宽了,大人怎得还没记着教训?!”
将死之人自然没有那么多顾忌,殷绰闻言冷笑。他一直觉得天子妇人之仁,多次明里暗里希望天子心狠一些,却不想这心狠却是冲着自己来的。
或许是觉得自己信错了主子、也或许是心有不甘,临了竟生出几分怨怼与恶毒来。
殷绰手捧着斟好的鸩酒,嘲讽轻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有几句话想请赵公公带给陛下。”
“大人说便是,能带到的,奴才会帮您一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臣昨日所言、句句肺腑!雍王萧璨心怀不轨,他与襄阳侯府结亲、又多次回护靖北王府,拉拢朝中武将,其心可诛!襄阳侯府除却嫁入王府的长子外全数都在边地领兵,又得靖北王、镇国公主、平南侯等重臣青睐,便是陛下身边的叶将军,也与襄阳侯裴绍私交甚笃,陛下身边危机四伏!若不提前提防,只怕来日九五尊位危矣!!”
“……殷大人可知你这番话多有不敬?!”
“我一心为陛下的江山社稷考量,将死之人、又有何惧?!”殷绰此刻俨然一副被冤的忠臣模样,说完还不忘敲打威胁赵园一番,“赵公公,你是陛下身边的大太监,陛下江山稳固,你便有权势富贵,倘若雍王来日反了,你觉得你会是什么下场?!”
赵园是萧栋的贴身太监,只要萧栋还是皇帝一日,他的地位便不可动摇。如若真如殷绰所言……他已不敢再想。
“殷大人的话奴婢记下了。此刻时辰差不多了,奴婢…送您上路。”
【作者有话说】
本来昨天该更新的,但最近又变严了。老早前完结的一个短篇连挂了六七张,昨天就去改文了,拖到今天才更新,对不起啊宝子们>人<
第133章 最终的选择
赐死殷绰父子的消息是晚些时候由主理这几桩案子的于晁差人来告知的。
好消息是萧栋并没有一味包庇扰过殷家父子的意思,这意味着就身为天子的他也认同了此前种种高发,那些蒙冤之人终能得来一个平反昭雪的机会;但坏消息是殷绰父子赐死得太突然,且行事如此秘密,不难猜到这其中必然有什么众人不知晓的缘故,可随着殷绰父子死去,这世上便唯有昨日见过他的皇帝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对萧璨一方更不利的是殷家父子一死,仅存的可以问责礼王府的口子也被堵上了。
昨日天子屈尊纡贵亲去刑部天牢的事他们都知道,可今日赐死的因果却是半点没打听出来。师小南和柯慈分头探访,就连宫中能打听到的人脉也都用过了,最后却也只知道于晁他们亲眼所见的那些。派去的人都是帝王跟前最忠心的人,他们更不会随意透露赐死殷家父子的真正缘由。
听到师小南说大太监赵园对王府态度有些不同时,裴玉戈敏锐抓住关键,当即追问道:“何时?有何不同?”
师小南认真想了想道:“应当就是殷家父子这桩案子之后。因着是天子近侧的大太监,下官等遵王爷之意并不曾刻意结交亲近过,只在年赏节赏时,宫里人来才会打点一些。过年那会儿还是如常交往着,这次嘛……下官也说不太准,只是以过往经验来看,赵园不像是忌讳这件事,倒像是忌讳王府。赵园是伺候天子长大的贴身大太监,下官在想他此次异常是否与…天子有关?”
提到萧栋时,师小南是有犹豫的。不说议论天子如何,但凡是萧璨身边的人皆知道他是极在乎手足亲情的。
裴玉戈倒是少了师小南她们那些焦虑,仔细听后,他在脑中推演着一切可能导致今日异常的前因后果,片刻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回头去看萧璨,发觉他似乎在想什么十分纠结的事正出着神,甚至棘手到不自觉咬着拇指的指甲,裴玉戈不着痕迹蹙了下眉,冷不丁开口唤了声:“明珠。”
“嗯…啊?玉哥唤我?”
萧璨有些愣愣地转头看过去,不过眼神似还有些迷茫,被突然叫了名儿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脸上笑容也是格外勉强。
裴玉戈轻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问道:“你方才在想陛下。”
他说得很笃定,没有半点犹豫。而听到这句话的萧璨,脸上的笑有那么一瞬都要挂不住了。最先愣了下又似是放弃挣扎一般无奈点了点头,苦笑道:“玉哥别当面戳穿我啊,小南她俩还在,给我留些颜面。”
裴玉戈未答,只是半转过身冲柯慈和师小南轻挥了挥手。
时至今日,在雍亲王府,裴玉戈的一言一行已得了这些管事亲信的尊重,师小南立刻欠身行礼道:“是,那下官等人先行告退。”
柯慈比师小南慢些,他虽为开口学着师小南那么恭敬,但还是抬手向裴玉戈行礼后跟着退出去,礼数比之从前可以说是十分周全了。待二人退下后,裴玉戈才放心将心里话说出,只不过开口前,他还是深呼吸了一口气,才下定决心说的。
“明珠,历来宦官忠于皇权,所以今日忌惮咱们的不是大太监赵园,而是……天子。你很清楚这个事实,对么?”
“玉哥,我只是有些……”
裴玉戈起身走过去将萧璨揽住,他是站着的,因此能将萧璨上半身都护在自己怀中。
“我知道……我都知道。”双手托起萧璨的脸,裴玉戈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生来顺遂尊贵,有爹娘兄长疼爱着长大,前二十年…天高云阔无拘无束,如今一朝让你将这最不堪的真相全盘接下,还因旁人之故让你视为至亲与依靠的亲兄长疏远忌惮,对你来说……很残酷。”
萧璨垂眸,眼尾似有泪光将落未落。
许久,萧璨才开口,哑着嗓子问道:“玉哥,你是不是很软弱、很矫情?”
拇指拂去眼尾滑落的一滴泪珠,裴玉戈十分笃定地摇头道:“不。此时此刻,若是我的我爹娘姐弟视我为患,我想我可能会比你更绝望。你会难过、会反复去想,是因为你真的在乎这份手足亲情,也是身在皇室…实在难得,一不留神就留了自己全数真心,到头来仍然绕不过无情最是帝王家罢了。”
“不,我还是相信皇兄他对我还是有兄弟情分的。只不过我们之间君臣为先,是我任性惯了,殊不知自己早就越了矩。”
裴玉戈这次没有安慰,而是直言问道:“那明珠你以后是打算进还是…退?”
退字裴玉戈说得很轻,尽管他有所克制,还是不自觉将自己的情感与期许融入到了话语中。
“皇兄正直壮年,膝下亦有子嗣,弟夺兄位,千夫所指。自缚手脚,来日无论发生什么,我便都只能眼睁睁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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