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扫视一周,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威胁。
“元京定然会安然无恙走出百花疫。我反问卫公子一句,”说着,他盯上卫玄序,“如果金麟台都信不过,天下人又能相信谁?”
卫玄序眼底一沉,未答。
从华步步紧逼,一字一顿:“我劝告卫公子一句,就算是天下六城的人都死光了,金麟台也不能倒。有金麟台在,仙台才有供养,六城才有御鬼的灵器,天下百万黎民才有的救,我希望卫公子明白,审慎笃言。”
这话是说给卫玄序听的,也是甩在在座的每个人的脸上。
一片凝重的面色中,卫玄序的脸上依旧是看不出任何悲喜。仿佛在他看来,从华嘴里说的那些利弊好像是轻轻一阵风。
连树梢都带不起。
他低下眉眼,看上去倒是顺从:“那既然如此,我便只好用我的方法行事了。”
从华袖口抖出一把钥匙:“卫公子,别忘了,你和肖月手上还挂着三扬。我若是把钥匙毁了,那——”
卫玄序平静:“那你毁。”从华一噎。
话音刚落,外面一众从家侍卫便带着刀剑冲了上来,为首的吆喝着:“时辰已经到了,还请诸位公子行路去捉鬼,别为难我们几个。”
肖兰时一抬头,为首的这人面生,一脸凶气,不是这几日一直守在满庭芳外的那个。
见大家不说话,他提高了声调:“诸位公子——?”
经过连日的消耗,十个人身体都吃不消,更别说还有那么多事务缠身,无论在场的是谁都是硬挺着脊背才勉强起身。
金温纯好言相劝:“连日的辛劳……”
刚吐出几个字,那个侍卫毫不留情地挥手打断:“与我何干?这些话还请公子去和我们家主说。我只负责督促公子,没有听你这些废话的义务!”
江有信有了怒意,咬牙道:“你说话注意分寸。”
侍卫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道:“上面跟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奉命,你们就行旨,别相互为难。”
忽然,从华走上前,恭恭敬敬行了礼:“叔父。”
被称为叔父的侍卫上下打量着他,鼻腔里闷闷哼了声:“呦,华公子也在这里的。都过了时辰还不催促,这责任是你来当?”
从华低首:“不敢。”
江有信在耳边低声说着,肖兰时知道了那个人叫做从志明,是从家家主最小的胞弟,不知为何与从华向来不和。
默了两息,从华张口:“叔父,今日雨大,各位舟车劳顿地来到元京,还望叔父体谅。”
“体谅?”从志明露出嫌恶的神色,“他们就算死,也要死在元京的雨里。从华如今你脚都没迈进从家的门,这时候就更应该闭上你的嘴,要学乖。懂?”
这辛辣的话语就像是巴掌一样甩在从华脸上,丝毫没给他留一点情面。任谁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羞辱都过不去,更别说像从家这样大家的公子。
可从华脸上除了恭敬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表情。
他微微颔首,吐出:“是。”
从志明又扫视一周,欠身让出了门,道:“诸位不是一个个都心里装着苍生么?那请吧。”
肖兰时向门外望去,雨帘在屋檐上落。
众人一个个几乎是被逼走的。
肖兰时跟在卫玄序身边,一直悄悄打量他,直到两人走出了满庭芳的门,他才敢凑上去试探:“卫曦?”
没想到,卫玄序立刻转身看向他,眼底像是有一条冰河:“你别跟着我。”
那一瞬间,肖兰时本能地察觉出危险,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肯送:“你告诉我你要去哪?”
四目僵持了良久。
终于,肖兰时眼里的坚定似乎融了卫玄序的冰,许多种复杂的情绪从缝子里淌出来。
肖兰时敏锐地捕捉到一种他从未在卫玄序身上见到过的感情。仇恨。
大雨里,肖兰时听见卫玄序沙哑的嗓音飘在耳边:
“你回去吧。太危险了。”-
一如既往,肖兰时终究还是没有听卫玄序的话。
他死死地跟在卫玄序身后,怎么驱赶也赶不走。两人来到永定河边,天上的大雨给宽阔的河床助了威,灰蒙蒙的河水里就起了浪,凶狠地拍打在河堤,像是要一口把那河堤咬碎。
肖兰时急得大喊:“你到底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的脚步立刻升起一道金色的高墙,将他和卫玄序割在两端。
肖兰时拼命捶打着墙壁:“你他妈身上还有伤!!”
卫玄序回身瞥了他一眼,肖兰时看见他无声地说了一句话:“回去吧。”而后便立刻向永安河飞去。
“卫曦!你他妈给我回来——!!”
肖兰时在这头喊得嗓子嘶哑,双拳在金墙上捶打出鲜血,可依旧是无济于事。
卫玄序手里的伏霜泛起光芒,卫玄序的背影在雨中像个疲惫的旅人。
“卫曦!!”
紧接着,几个永定河边的从家看守立刻拥了上来,肖兰时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能从他们的动作看出来,是在将卫玄序向后赶。
忽然。天上剧烈地抖了抖,撒下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
肖兰时站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见眼前溅起血花。
伏霜剑出的太快了,甚至肖兰时只能望见它的残光,那把传说中被诅咒的灵剑紧握在卫玄序的手中,那是肖兰时第一次见到它的残暴。
那几个看守的身体被切成四分五裂的残块,骇人的白骨连着筋肉被雨水冲刷得惨白,像是雨中的鬼眼睛。他们华贵的从家族袍被伏霜割开,就好像是从高处跌落的瓦,摔得粉身碎骨。
肖兰时瞪大了眼睛,冷意攀上了他全身。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卫玄序杀人。
下手砍得极其残忍又堪称完美。
紧接着,地上那些碎肉上开始结出一层细密的冰花,远远看上去像是迅速生了白色的菌丝。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满了尸体,只是瞬息之间,便已经辨认不出那是什么。
当尸体上的白色冰霜结得越多的时候,伏霜剑身上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血雾。
不,那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伏霜剑上剥离下来,它只是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卫玄序如玉琢般的面庞一如既往的平静,方才有几条性命就斩杀在他脚下,他的眼里甚至连人最基本的动容都没有。
仿佛在他眼里,和随手砍下了几只家畜没有什么区别。
紧接着,不断又更多的紫袍向他涌来,无数道剑尘齐齐刺向他。
卫玄序的身影在其中闪烁,如同死神一般收割着人命。
一个、一个、又一个。
从家侍从接二连三地在他脚步倒下,而后他们的阵法被伏霜剑搅得溃不成军。
光墙阻碍了声音。
在那片无声的画面里,肖兰时望见许多人在逃,他们眼里的绝望不是来自于死亡,而是对卫玄序本能的恐惧。
卫玄序的金袍被染得血红,他浑身浴血,脚下浮尸满地,在苍茫的天地间,他仿佛一朵自血肉中绽放的红莲。
肖兰时惊恐地看着伏霜,他这才发现那剑一直都不是霜白。
而是比血还要浓烈的红。
“不……卫曦……”肖兰时拼命敲打着,可那墙实在太长太硬,他所有引以为傲的本事在那光墙上都不值一提。
“卫曦!!”
肖兰时无法形容此时的天地是种什么样的色彩,那金色的光墙仿佛才是永定的河床,把他封在这里,而卫玄序在对岸。
紧接着,卫玄序提剑缓缓向河里走。
湍急的水流没过他的靴底,然后是双腿,直到那河流快要将他整个人淹没的时候,忽然,伏霜剑开始结起了冰花。
一道道金色的符文麻绳一般缠绕在永定河上。
天空开始变冷,雨就变成了冰花。
刺骨的冰雪风一样地吹拂过河岸,那汹涌的波涛一瞬间就被冻成了霜白。顺着河床不断向下流,用不了多久,元京的经脉上便会出现一道狭长的霜。
天上的冰粒打在脸上,像刀片一样疼。
肖兰时不可思议地看着。
冰雪封了永定河。
◇ 第101章 好像回了家
永定河封了没多久,从志明的人便围了上来,卫玄序被他们围住看押,要去金麟台上问罪。
卫玄序设下的那道金墙碎了,肖兰时冲上去便质问:“你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从志明烦躁地看了他一眼,亮了亮胸前的长剑:“少问。挡了金麟台的令,管你是哪家的,人头也要落在这里。”
“卫曦!”肖兰时喊向卫玄序的背影。
从家侍卫的刀尖立刻指向肖兰时。
此时六城一众听闻此事也从各地赶来,看见肖兰时和从志明纠缠在一起,江有信立刻飞奔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向后,喝道:“肖月!”
他用力向后拉,肖兰时就拼命向前扯,剧烈的挣扎中他的腕上留了红印。
“卫曦!”
终于,在一众紫袍里簇拥的卫玄序听见他的声音,回过头来望他,似乎已经早已预料到了情形,不动波澜地张了张口:不用担心我。
从志明起了恼意,向肖兰时重重辟出一道剑尘:“少他妈挡道。”
肖兰时根本没有防备。
江有信猛地抬手替他一挡,两道剑尘撞击成无数星点,所幸肖兰时没有受伤。
从志明恶狠狠地瞪了二人一眼,嘴里扔下些难听的话走了。
剩下一众人要凑上来宽慰,江有信连忙抬手止住。
他知道现在肖月最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个人冷静。他知道肖月是个聪明的人,不说也能够梳理出其中的利弊。
于是他只是宽慰般地拍了拍肖兰时的肩膀,道:“玄序不是个冲动的人。他既然决定做了这件事,那么他必然已经想好了退路。如今情形未定,他既然让我们等,那我们便多给他些时辰。谁都可以不相信玄序,但是肖月你不能。”
肖兰时的眼眶红了。
他低声道了谢,便独身转头离去。
见到肖月走远了些,金温纯才上前。
他看着肖兰时在雨里落寞的背影,担忧问:“你就这么放他一个人走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江有信:“肖月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语罢,他话锋一转,看向金温纯:“你怎么也来了?金雀怎么样了?”
金温纯叹了口气:“还是从华出面向从家家主求情,才让阿雀在满庭芳暂时修养两日。刚才他已经歇下了,听闻永定河这里的变故,我才急忙赶来。”
江有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两日也好。”又问,“金雀他本身就根基不牢,如今受伤,身体想必是更加虚弱,或许你以摩罗的名义向金麟台求情,先送金雀回摩罗如何?”
闻言,金温纯的叹气声更重。
“我说了。”
江有信瞥过去:“怎么?”
“金麟台要家父亲自来接。”
江有信眉头拧得更紧:“哪有这样的道理?”
金温纯苦笑了一声。
忽然,一个不安的想法如同一根锐利的钢针,猛地刺入江有信的脑中。
金温纯发现他神色不对:“有信,你想到什么了?”
江有信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遮掩,笑容很僵。他拍了拍金温纯的肩膀,宽慰道:“此事稍后我们一同商量,总会有对策的。”
金温纯望着肖兰时已经逐渐模糊的背影,叹息道:“希望如此。”-
大雨里,肖兰时一直往前走。
偌大的一个元京,繁花似锦,琼楼玉宇,可他却没有去处可去。
心里的一团乱麻扰着他的心绪,走着走着,他又回到了东枣营。
经过昨日的大火,四处一片焦黑,本就残破的砖瓦更显得凋零。放眼望去,满目疮痍。
肖兰时勉强辨认着道路,摸索着向老婆婆家里走去。他们的院落在最东岸,肖兰时在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里,没有将火逼到最东边。
一大片黑漆漆的房屋尽头,几座歪斜的庭院是大火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雨声惊动了黑猫。
当肖兰时离院子还有好远的时候,门口的石墩后面就探出来它的脑袋。
一见到肖兰时,它撩起胡须向他叫着,语调里有些责备。
肖兰时走上前,抬手在它柔软的脑袋上揉了两把。
出奇地,黑猫没有反抗,只是喉咙里咕咕地威胁了两声。
未几,虚掩的门里立刻传来猫狗乱吠的杂音,紧接着,一道苍老的声音由远而近飘来,最终随着执拗一声开门,才变得清晰完整。
“是小满吗?”
肖兰时怀里抱着黑猫,与门槛里的老妇人相对而立。
老妇人连忙撑起手里的竹伞,动作笨拙又急促地打在肖兰时头顶:“下了大雨,不要淋到了,会生病的呀。”
忽然,肖兰时头顶的冷意就消散了。
望着老妇人花白的银发,那一瞬间,泪意忽然涌上了肖兰时的眼眶。
他想起他的阿嬷,以前他也总不喜欢打伞,每次天上飘碎冰花的时候,阿嬷就总是焦急地站在柴屋门口等他,手里也拿着一把竹伞。
此时他好恨自己,好恨自己总让阿嬷等那么久。
也好恨那个叫小满的,他也让他的老婆婆等那么久。
肖兰时接过伞,喉咙里低呜了两下,泫然垂目。
老妇人听不见他的声音,可是肖兰时怀里抱着的黑猫发现了他的不对,先是抬起脑袋观察了两下,而后用脑袋蹭他的下巴。
湿漉漉、毛茸茸的触感一瞬间贴在皮肤上,弄得肖兰时脖颈间好痒。
他连忙躲闪,因为痒意忍不住发笑:“你乖,别蹭我。不要动了。猫哥,你别动了。你再蹭我把你丢下去了?”
黑猫置若罔闻,喉咙里发出可爱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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