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闻命走到了门口,他只是站在那里,冲屋内望过来。
时敬之背对着他,一直在和奥黛丽讲话。他做事情的时候,总是一丝不苟的,很执着,也很沉浸,所以做一件事情就是做一件事情,哪怕是在和人交谈,也从来不会把心思游离出自己在做的事本身。
可是他讲的所有的话,却也都是认真的,他分心同时做着两件事,每一件都很认真,闻命这样毫无意义地想着。仿佛这样一直想下去,就不用理解其中的奥义。
时敬之垂下头,继续拿布料将仪器擦拭干净,做完这一切,他抬步向门外走去。
那一刻他的身形微微一顿,但是也只是一瞬间,他很快落脚,并且身姿挺拔地来到这个人身边。
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个人不动,却又不说话。
“明天出海?”时敬之寻常问。
那人还是不说话,时敬之不笑了,他耸耸肩膀,很轻易地换了个话题。他把石头捧在掌心,给那个人看:“喜欢吗?”
他说。
对方不讲话,时敬之目不转睛地等待。他去拉对方的手臂,一开始对方还在反抗,手臂在后退,躲避,可是时敬之一次又一次去捉,第三次的时候,已经很妥协般任他为所欲为。
时敬之把石头塞进对方手中,态度有些不容置疑。
他似乎有些无奈,忍不住叹了口气,却又很宽容地笑起来,甚至很亲近地拍了拍对方的上臂。
“送你了。”
·
只是一团雾气退散的时间。
时间陡然来到第二天,也就是全岛出动的那一天。
时敬之很早就听到了码头传来的马达运转声。事实上他睡的非常好,把那块石头交出去之后,他自己心里的大石头似乎也扔掉了一大半。
他从屋子走出去,站在门口眺望。这天闻命竟然不在,或者说,自从昨天那匆匆一面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时敬之在这一刻用闲心想,他们这是什么关系。
朋友,恩人,貌合神离的生死之交,战友,仇人?
二十分钟后他被人带到船舱边,恰逢巡逻的弗洛伦回来。
似乎是一切噩梦都要结束了,他甚至很有闲心地同身旁的人对话。
“您是负责安全检查吗?”
弗洛伦哼了一声。
“您真的非常适合这份工作。”
这个赞扬不咸不淡。
“你知道我们东方人的抓周礼吗?”
“什么鬼?”这次弗洛伦终于讲话了。
“抓周礼。出生以后选取的物件,似乎就预测了一个人的一生。”
弗洛伦一脸莫名其妙。
时敬之笑笑,轻易原谅了对方的无知。
他抓取了一本书,开采眼光,冶炼技巧。这是书本的意义,这赋予了一种启蒙的光辉岁月,然而他的一生如此循规蹈矩,平庸无奇。那种对家庭的反叛最终蔓延到全社会。
理应他所捍卫的世界,终究要葬送于他之手。
但是这样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我只是——”
“话说,小美人儿,我的石头你喜欢吗?”
他们同时开口,弗洛伦没有看到syren的身影,事实上他也不怎么怕syren,野狗有什么好怕的,丧家之犬而已,而且这个人也没什么了不起………
“巨人之路象征的爱情故事吗?”
“什么爱情不爱情的……”弗洛伦心不在焉地哼哼,什么爱情不爱情忠贞不忠贞这都是文明社会搞出来的异端邪说,他不介意和别人分享同一个人,再说按照计划syren马上就要…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开口:“反正……”
他们听到了海潮声和马达发动声,潮湿的海风让人变得平静。
“可是我听过另一个版本。”时敬之忽然打断他说:“巨人之路又被称为巨人堤或巨人岬,这个名字起源于爱尔兰的民间传说。一种说法是爱尔兰巨人芬·麦库尔建造了这些道路。”
“他把岩柱一个又一个地运到海底,那样他就能走到苏格兰去与对手芬·盖尔交战。当麦库尔完工时,他决定休息一会儿。而同时,他的对手芬·盖尔决定穿越爱尔兰来估量一下他的对手,却被麦库尔巨人那巨大的身躯吓坏了。”
“尤其是在麦库尔的妻子告诉他,这事实上是巨人的孩子之后,盖尔在考虑这小孩的父亲该是怎样的庞然大物时,也为自己的生命担心。他匆忙地撤回苏格兰,并毁坏了其身后的堤道,以免芬·麦库尔走到苏格兰。现在堤道的所有残余都位于安特里姆海岸上。”
“唔。”时敬之用一个语气词点评。
那个声音很微妙,有点意味深长,弗洛伦不由慌了一瞬:“这么血腥的话题就不要说了吧。”
“我只是搞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会牵强附会爱情传说而已。按理说,叫做战利品更加恰当不是吗?”
“爱情的战利品吗小美人儿?”弗洛伦轻轻笑。
“你很喜欢这种想一出是一出的游戏吧,充满背德的伦理感和禁忌感……”
时敬之盯着他的眼睛,笑着说。仿佛为了验证自己说的话,他甚至伸出了手,指尖非常刻意地若即若离,从对方的胸膛抚摸到小腹。
什么牵强附会……?
那一瞬间,弗洛伦这样想,他看到对方眼里的迟疑,刚想开口,却又见对方笑起来:“还是战利品的说法比较讨喜,我喜欢,你说对不对?”
弗洛伦脚下绊了一下,因为对方伸手勾了下他的裤带。他眼中飘过欣喜和愕然:“我——”
【船舱减压完成。距离启程还有五分钟。开启前侧舱门。】
船舱门口探出一个人,轻声播报时间。他只是讲完话,就头也不回钻进船舱。
时敬之却已经把手收回来,礼貌而疏离地站着。
弗洛伦一晃神,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他大言不惭地大声说:“当然!当然!你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
反正syren马上就……
他恶狠狠地想。
对方浑然不觉。
“那就祝你好运。”时敬之看着他的脸,眼中甚至多了些真心实意:“伟大的勇士。祝您好运,弗洛伦先生。”
远行的船一共有三艘,岛民有丰富的偷渡经验,可以把自己的身躯扭曲成各种诡异的形状,沙丁鱼般塞进狭小的船仓中。
远处传来阵阵轰鸣,一声又一声,时敬之知道,是岛民在做最后的焚毁,他们抱着必胜的新年,悬崖下炸开巨浪,滔天的海水冲刷在沙滩上。
时敬之没有上船,相反,他如同一个送别的主人,甚至非常有闲情逸致地四处环视,以至于他终于发现了一个自己原本该非常好奇的问题,于是他随口问:“你们都出发了,老师去哪里了?”
就在这一瞬间,船猛烈晃动一下,时敬之抓在船沿的手一晃,脚下却没站稳,他听到远处传来喊声:“时敬之!”
同一时间,德尔菲诺大区。
TINA女士她揉了揉被寒风吹红的眼睛,把脸深深地埋进衣领中,猛吸一口气。
身为助理,她非常自觉,常年携带一个百宝袋,随时从里面变幻出口罩,消毒液,创可贴,污渍消除笔,过敏药,口气清新剂,空气清新剂甚至一次性马桶圈之类的细琐用品,这次她掏出的是一方雪白的手帕。
TINA戴上巨大的墨镜,站在门口同前来吊唁的人微微鞠躬,递上签字笔。
清晨五点钟的时候,她就站在这里了。那时候天还是黑的。
“他真是位英雄!我还记得,他最喜欢这个海岛,小时候他跟着外婆住在这里,后来外婆去世了,他也说,想葬在这里。”
录影中正在播放葬礼主人的家乡录影,这座位于苏格兰西北部的海岛是著名的冲浪胜地,后面还有个情人悬崖,很多人喜欢来这里朝圣,冒险家也喜欢在这里中转,进行“跳岛”活动。
TINA女士是知晓郑泊豪喜欢冲浪的,每逢假期,他会抽出时间进行探险活动。正在说话的是某位大区秘书长的夫人,一位心肠柔软的女士,TINA安慰了好久,她才离去。
TINA低头整理着扣子,眼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
她一愣,抬起头。那是一个非常严肃的男人,模样清瘦。
对方的穿着非常普通,是一种万年不变的,非常符合大众想象的打扮,如果真的要定义,那就是“板正”,那人模样有些冷峻,只是鬓边的几抹白色显出年龄感,增添一种突兀的亲切感。TINA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不敢多言,只是双手递上签字笔,又接过对方递来的鲜花。
对方不说话,似乎看了她几秒,然后点点头。
TINA又是一愣。她下意识微微笑了笑,紧接着反应过来,言不由衷地抿紧嘴巴,嗓音有些沙哑:“您请里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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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钢笔里芯片的设置部分参考《虐杀器官》。
第71章 Chapter 60·镜像①
【前方航道已偏离,请在适当位置停止,重新规划路线。】
闻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床上。
他坐起身,拿起床头的杯子,里面有三分之二杯温水,说明人刚离开不久。
他竟然在船上。
他记得清晨时分,时敬之在船边跌倒,他向他跑过去,却被一闪而过的海鸥闪花了眼睛。
那一瞬间他听到了自己如鼓的心跳声。
他走出房间,看到脚下浪花翻涌。
闻命活动了一下手脚,感觉自己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在二层甲板上悄无声息地站了个人,可是闻命瞬间发现了他。
闻命踩上楼梯,风有些大,他走得很慢,站在对方身侧。
他看了一眼通讯器,通讯器上没有信号,但是却显示了时间,上午九点三十三分。
他不说话,但是全身的肌肉都处于某种疲劳的紧绷状态,有种隐藏的压迫感。可也只是隐藏而已。他不讲自己的境地,反而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天而已。
“距离启程四个小时。”
闻命知道。
在他的计划中,他们原本是要在上午十点钟到达海岛的,郑泊豪的祖父母生前养老隐居的地方。东方人讲究落叶归根,哪怕是流落四方,也是要讲讲香火祖坟的。
和舰艇带来的快捷相比,这实在是一段过于漫长的旅程。
时敬之看着茫茫海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谁都可以看得出他心情不错,这个人很有耐心地讲:“十一点钟方向,是贝尔法斯特的海岛,三点钟方向,可以路过天空岛,向南直行,可以经过直布罗陀和泽西岛海域。你想去看海豚吗?或者去免税店扫货?”
“哦——”他想到什么快乐的事,突然笑起来:“结束以后,我是说结束以后……你,你想不想要海岛?或者买座海岛也不是不可以,我看你长大的地方有些让你不舒服,我们可以选一个让你舒服的地方。”
闻命发现了,这不是他一开始设定的路线。
或者说,现在发生的所有事,都和他设计的不一样。
他应该和父母在一起,组成指挥中心,领导着一群亡命徒,开展毁天灭地,丧心病狂的报复。
多么美好的未来啊。
他的牙关紧紧咬合了几下,眼里闪过一丝阴沉。
无论是一开始那杯水,还是现在陌生的航线,都让他感到不快。
时敬之没有得到回应,却也不慌张,他甚至呈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模样:“我有时候也想,如果你不是出生在这里,没有经历这些,我们是否还会相遇,又究竟会走向何种境地……”
他仔细观察闻命的脸,似乎想探究,却只看到对方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有眼底带着些微嘲讽。
“距离终点还有十分钟。”
时敬之手上的通讯器报时。
报时声很陌生,刻板而数字化,他们处于一艘简易改装过的船上,如同一枚星球消失在茫茫宇宙中。
闻命窥探到一点当代文明之光。
这艘船和其他的非常不同,上面带有非常现代的装置。比如舰艇才会有的滑翔翼,这种装置可以精密控制航行方向,与此相连的是戒指形状的轴承,潜藏在水中,能够排空随之而来的巨大水流。
闻命难得怔了一下,倒数的声音仿佛震颤了他的头盖骨,可是他还是没说什么。
时敬之也不见怪,他难得作出逾矩而体贴的动作,他把自己的大衣脱下,盖在闻命肩头,仿佛对方是个虚弱的病人。然后他推来一个手边放置的碟子,里面有几样新鲜的点心:“吃点东西吧。”
对方说了句什么,风太大了,他听不清,于是他询问,然后他听清了,闻命低声说,“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时敬之错开身,同对方颔首,垂下眼向外离开。
忽然头皮剧烈发痛,对方把他抵在桅杆上,沉着脸问:“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我们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了吗?!”
“就这样吧。”时敬之忽然说。
“就这样吧。”他抬起头,看着对方暴躁又沉默的脸,轻声说:“反正……”
反正就这样吧。反正也要一直这样生活。
那个瞬间闻命在想,时敬之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然而他看都不看他,就只是惯常地,把目光投往远方,冲着渺茫的海洋说,就这样吧。
这种状态带着一种师长性的包容和宽和,以往闻命提议我们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或者他那个花枝招展的助理搞个劳什子团建计划案的时候,时敬之都会轻轻抿着嘴巴,开口,就这样吧。他克制地颔首,微笑,肩膀垮塌,仿佛为做下决定而感到轻松。
就这样?
就这样是什么意思?
闻命怒不可遏,他很想问你要带我去哪,或者你究竟在做什么,他想问很多在现在看来很白痴很不合时宜的问题,紧接着他按着对方的腰,掰着他的嘴巴用力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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