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我不信。”时敬之说:“我不信,但是人类依然没有逃脱宗教性,因为人软弱、自私、胆怯,遇到困难和挫折总想找个依靠,找不到依靠也想找个信仰,主心骨,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好多人都不信教,可是每次考试前总有人跑去荷花池吊乌龟拜考神,拿着伽利略和康德的照片祈祷,还有人跪在孔子像前求神拜佛。”
他特别好心地解释了“孔子”是谁,“我父亲的偶像。”
作为没啥信仰的无神论者,偶像这个词从他嘴里吐出来特别讽刺:“我还得给你们解释解释我父亲的哲学逻辑。他不信某一个神,却在财神节给老爷子烧纸,在灶王节给它贴头像送糖,制度不立,纲纪废弛,仍受社会清议约束,笃孝义之行,严家讳之禁,可谓是虽朝代推移,鼎迁物改, 犹昂然以门第自负。”
他说完了属于他父亲的语言和逻辑,又用她们能理解的语言、意象与符号翻译了一遍。
奥黛丽忍不住垂眼,神色忧伤地轻声念诵一首诗:“我们将这个孩子的灵魂交在你手里,最慈爱的天父,我们将他的身体交给土地,土归于土,灰归于灰,尘归于尘。”
“喂!喂!”时敬之好笑地说:“我还没死呢!你念什么悼词!真的要死也是为了全人类去死为了信仰而死。我们家自古以来相信名贵之气,讲气节,功勋,大丈夫舍身取义的气概,蔑视赃污淫盗,………哦不过大部分人沉没浮荡而无所附丽,说是不要当寄生物却往往卑躬屈膝,不然我父亲也不会低头屈服于时家。”
“你有个狗屁信仰!”奥黛丽拿干草丢他:“魔鬼!”她脖子上的血管都炸了起来,又跑远了,惊起一片大鹅尖锐的合唱。
“你刚才的一番话,几乎撬动了自己的信仰。”老师微微皱了眉,但是看不出赞同不赞同,她没有对时敬之表示更深的评价,只是发出了柔软的叹息声。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信仰。”时敬之懒洋洋地解释道:“我被人强行塞入了过多标准和价值观念而已,是无序的刀刃和稻草。真要让我说,我反而答不出来,我到底相信什么。”
“前半生为了朝局浮沉而培养豪情壮志,舍身取义之道, 以门第自负,后半生接受人人平等,公正自由的博放思想。然而前者压缩了自己,陷入软弱蜷缩的境地,后者放纵了自我,人人盲目自大弱肉强食,在所谓的文明之中信奉最为残忍血腥的丛林法则,人人喊打喊杀,想去当那个最最出头的狼王。人人为了拿一个A+分数抢破头,甚至不惜将教授和院长举报八次。但是有时候人就是分三六九等,实不相瞒,我们这种移民,往往里外不是人,哪怕父辈为了文明圣殿立下汗马功劳,也总有人因为肤色、人种对我们持有天生的偏见。更多的人贪图享乐,无知无觉,快乐与幸福可以用金钱与幸福来交换。尤其是"巴别塔计划"中的脑科学计划提出以后,人类的感官都可以被计算机模拟,用脑波发射装置来清除更新置换,谁还去管真正的情绪、意识、行为到底来自何方?是人更加为人了吗?还是技术绑架了人?上次我们说到,人类为什么败给了人工智能——”
“我对此感到厌倦。”
老师神色晦暗,她轻声讲话,语气里终于带了点担忧:“不要否认你的肝,你的血,你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你在否认你自己,你的内心依然是在热爱的。你像是被关进了棺材,被人埋入地下,你在木头之下呼喊,然而声音无法透过土与石头传到地上。”
“嗯。”时敬之没什么触动,他低声抛出另一个问题:“什么是幸福呢,老师?按照我听过的逻辑,个人的价值只有在对社会的奉献中才得以实现,人因为奉献与牺牲的价值感到幸福。然而我完全看不到那些所谓的价值。所谓的凸显人格、学问,不过是某些还未受到奸污的少数人的强辩之辞,甚至也毫无说服力,再强调一次,我父亲的屈就、回首、不得志,我母亲的软弱,阻滞,早已无数次践行了这点,在外色笑承欢,背后尽力竭力,最终默默无闻、无名无姓被人忘记。我怕是没有和你说过,他们带过的学生和下属没有千万也有百万,被所谓教育史诗扫盲计划三十年所惠利的公民数以千万计,然而没有多少人知晓他们的名字。更不要提学成以后回来探望,感谢,据我所知,几十年来也不过数十人。”
“如果人人天性纯良,为什么不知感恩、铭记?或者说为什么还要接受教化?如果天堂般的世界如此美好,如果地球是平的,人人平等,为什么贫富差距这么大?为什么有人依然住在红灯区背上荡妇下贱的恶名?为什么孩子会饥饿受苦?为什么有人贫困到负担不起一片卫生巾?为什么教育依然没有解决人的信仰问题,说是人可以做自己的主人,可是真的做到了吗?地球只会越来越差劲,而人类本身闭目塞听,夜郎自大。为什么海岛上的人——”时敬之手上的木刺针总扎着他的指头,他忍不住低头吮吸,血腥气令他反胃,时敬之低声说:“我有时候也困惑,如果世界真的那么美好,为什么海岛上的人还在受苦呢?”
“有的人,可以自由出入高大的摩天楼,穿高跟鞋,抹自己最爱的香水,快快乐乐全世界旅游,闪闪发亮,美丽自信,然而有的人,也许一出生就一直在受苦,住那种错接水管的纸屋子,如果水管爆了,要打伞上厕所,因为头顶可能漏屎,受那种完全无法更改秩序、更改规则和规律的苦楚。”他望着奥黛丽跑远了的方向,轻声问:“我当然不是在责怪什么,可是我不明白,老师,奥黛丽有什么错呢?”
“你有些偏执。”老师这样说,而时敬之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他叹了口气,又问:“您有自己的信仰吗?”
“你认为什么是信仰呢?”
“对智慧的永恒的追求。”时敬之说。
对方微微一愣,紧接着恍然大悟般笑起来,眼中流露出赞赏和好奇:“我以为你会说对万能的掌控力。”
“万能吗?”时敬之微微笑起来,望着很远很远的海面说:“我自小受过的教育告诉我,唯一能带来答案的,只有时间而已。”
“时间能带来答案……告诉我们历史的问题和答案,而历史的发展如同一条河道拐入另一条河道,永恒的时间在河道中流淌……”时敬之停顿了一下,他可能有点累,于是微微活动着脖颈,眺望着远处说:“曾经我以为,时间会让人成长,赋予人类智慧。可是并不是这样的,求学,求知,这只是一些程序和秩序,所有人在结构链条上按部就班地虚度光阴,尤其是在工作后,人们的生活是停滞不前的,每天重复着昨天的机械性动作,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这台机器运转下去。”
“高等教育的目的是让人认识自身哦。”时敬之甚至笑起来:“不,我们只是为了完成每年度的就业考核指标,仅此而已。”
“我有时候会看到光明整洁的道路上飞跑过一群孩子,他们就那样突然地横空出现,而我当时的脚可能正在加油门,看到他们的瞬间,我心里一空,可是当他们冲我笑起来,我又觉得我对他们是有情感的。”
“我说不明白,他们的面容姣好、引人注目,所以显得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更加破破烂烂。我不知道他们出自哪个大山、陋巷、贫民窟,他们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
闻命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人群,当见到时敬之坐在人群中闲话时整张脸要黑成锅底,而在听到时敬之漫不经心地说“我感觉老师很懂我的意思”时浑身充满针刺般的压迫感,闻命甚至和老师爆发了激烈冲突,时敬之莫名其妙:“你连我和旁人聊天也要管?”
“我——”闻命沉下脸,他哑声道:“别逼我,小敬。”
“别搞得一副情圣样。”时敬之拖着嗓子,略带嘲讽地说:“syren,你承认吧,你是个利益至上主义者,就不要搞出一副情圣的模样,太矫揉造作。”
闻命一脸杀气,他绷着脸看时敬之,而时敬之静静也看着他的脸,他们就这样僵持片刻,时敬之忽然又缓和了神情。
他微微垂眼,说出一个不相干的话题:“今晚吃什么?”
闻命暴躁又冷漠地看他,时敬之无知无觉,他走上前去,拉住闻命的手,闻命下意识狠狠抱住他:“时敬之。”
他咬牙切齿地叫他的名字:“时敬之……”
“你生气了吗?”时敬之低声说。
“别试探我…”闻命似乎把每个字都咬在了时敬之的脑海中,逼迫后者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口。时敬之微微抬起眼睛看他,眼里澄澈,如同汪了水。闻命却忽然不想看他,他望着远处的大海,那个时候他的心里生出一种无比古怪的感觉,他甚至下意识回想起当年,时敬之翻看唱片的侧脸。
“别试探我……”他冷淡地说:“别挑战我的耐性。”
时敬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吻他,脑海里不知为何响起老师的话。
“Syren?那个孩子啊。”她的目光望向远处不断走来的男人,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弯成月牙,“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特别。
她说,他以前听过我的课,听说知识是甜的,蜂蜜是甜的,就去山上捉蜂,却被母亲打了。你没有看到他的表情,老师温柔又悲哀地冲时敬之低声说,你没有看到,当他的母亲命令他,和自己那头被灌了药物的爱犬搏斗,最后崩溃地将它杀死,再一口一口把自己心爱的牧羊犬塞进嘴巴里的表情。
“这里…”时敬之摸了摸他的眉角:“有道疤。”
闻命神色一动,不悦地看他,时敬之却执着道:“我以前,和小豪一起玩的时候,经常磕磕碰碰,后来又总是出任务,身上好多疤痕。”
“不过后来,我妈妈看了难过,我用祛疤仪器全部消掉了。”
“我有时候也好恨你。”闻命突然残忍又冷酷地说:“总是有自己的一套逻辑、随时知道拿出刀枪剑戟来伤人,没有什么不能被你利用的,我每次和你说话,都要提防着,下一刻你是会冲我捅刀,还是拿刀剐我的心。”
他掏出时敬之的手,让他看向那道当年留下的疤痕:“我有时候也想,你是不是故意的。”
时敬之的眼睛微微张大,脸色煞白。他仿佛根本没有预料到闻命会说出什么话,眼中的脆弱和震惊那般鲜明。
“不过没关系。”闻命看到对方露出让自己的满意的表情,竟然笑起来:“你觉得没关系对不对?没有关系,反正不管怎么样这个人都会原谅你,不仅仅对你卑躬屈膝次次妥协,并且每次都会摇尾乞怜你的怜悯和微不可见的爱意……但是你有心吗,时敬之?”
“我有时候都会产生一种荒谬的错觉,你对别人从来不这么狠毒,只有对我,所以这时候我反而不该愤恨,甚至要因为这份与众不同而感恩戴德。”
他捏着时敬之肩膀,禁锢般把他按在树下,继续宣判道:“你真的是……亲吻,泪水,言语……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利用的。你总是知道,怎么样才能最伤我的心。”
他不等时敬之的回答,又冷酷地做下结论:“每每奏效,这次也是。”
时敬之愕然呆住,对方低头亲吻着他的的指尖,让每一根手指都沾上濡湿感。
遥远处是波澜壮阔的大海,而在小路之外就是人生喧哗的村落,时敬之甚至能清晰听到他们的讲话声,时敬之难以忍受地喘息着,对方又突然掰着他的脸强吻。
那种完全的、不容置疑的力度让时敬之红了脸。闻命观察着时敬之的表情,对方难堪闭目,眼角憋出泪水,甚至浑身颤抖,却在下一刻放松身体,全然依靠般一动不动,异常乖顺,仿佛甘愿陷落在他的掌中,可是闻命反而更加暴躁。
“闻命……”时敬之张着涣散的眼睛,喃喃道:“你有时候好奇怪……让人对你言听计从,可是当我真的死心塌地听你的话,你却又怪我不是原来的样子…”
闻命眼神一黯,继续加深了这个吻。
他把时敬之的困惑和呜咽齐齐堵在口中,可是亲吻仿佛也是杯水车薪,“别离开我…”
“别离开我!”他甚至低吼出声,声音里透露出绝望和脆弱。可是他也不让时敬之回应,不听他的回复,仿佛怕看到他的拒绝和蔑视,直到最最后,他仿佛尽兴了,也仿佛被安抚,望着时敬之含泪的、狼狈的眼睛,如释重负般,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
“回家吧。”闻命的眼神克制又冷漠,可是他却愉悦地笑起来,将那些暴烈与残酷的情绪全部美化:“你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比较讨人喜欢。”
他牵着他的手,一路走向海边的巨人之路。
这里靠近火山地震带,六亿多年前的火山灰化石层层叠叠,形成等六边形的构造柱。
“传说白垩纪末期,北大西洋开始与欧亚大陆分离,约在五千万年前,在今天苏格兰西部内赫布里底群岛一线至北爱尔兰东部的地壳分外活跃,火山喷发时玄武岩浆喷薄而出,随着灼热的熔岩冷却收缩,结晶的时候,开始爆裂呈规则的六边形形态。”
“因为分子是六边形的,所以形成的岩块也是六边形的。”时敬之摸了摸石壁:“好神奇。”
闻命却突然问道,“那你知道它为什么叫做巨人之路吗?”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竟然度过了非常平和的一段时间。
因为时敬之说,“我相信你。”
他仿佛终于想开了,突然变得平和安宁,成了一只全身心依恋闻命的小动物。他对闻命做的事视而不见,可是闻命却非常焦虑,时敬之的这种平静与依赖如同风雨欲来前的绝境,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他这样隐约不安着,可是时敬之守口如瓶,安安心心呆在他的身侧。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小敬?!”
“和你一起反社会啊。”时敬之低声说:“我只有你……我不能……”
闻命下意识猜想,那句话是我不能看着你胡作非为,或者我不能看着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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